接下来的场面再一次刷新谢宁的认知。
黄有根身后的众人散开,蹲到满地的坟包前。
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些吃食,塞进缝隙里。
微弱灯光下,这些人个个神情呆滞,满脸的愁云惨雾。
不断有哀怨和自责的对话传过来,谢宁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
满地的坟茔里,全是这些村民自己的孩子。
谢宁在留意黄有根的身影,他和别人一样给一座坟里送了饭。
絮叨片刻后站起来,捧着那块血肉,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坟头,小心翼翼地摆在墓碑上。
其余的村民围拢过来,恭敬地弯下腰,不停鞠躬。
四下一片沉默,有妇女发出轻微的抽泣声。
逗留了良久,这些人才拖拖拉拉地离开。
谢宁一头雾水,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把好好的孩子养在坟墓里?
他走到大坟前,举着手电照过去。黄有根放上去的,是只被剥了外皮的狗。
他隐约意识到村里为什么没有狗叫了,只是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电灯光打在同样空空如也的墓碑上,出现了两道影子。
?
“一个是我自己的,那另一个是…”谢宁转过头。
一张脸贴上来,几乎贴住他的鼻尖。
这真是张纯粹的脸,光秃秃的脑袋和皮肤被冲刷得惨白,皮下有蚯蚓般的青筋扭曲蠕动。
整副脸庞上,唯有两个空旷漆黑的眼眶。不断有雨水滑落头顶,又从黑洞中溢出。
这无脸人身上披着一件破布似的粗砺黑袍,宽大衣摆遮挡下的身躯微动,像是要有动作。
谢宁先发制人,抽出甩棍当头挥出。无脸人厉啸一声,竟然转身就跑。
他顾不上多想,紧紧追上去。出了坟地,地面开始高低不平。
前面的无脸人忽然身子一歪,速度慢下来。
他迅速冲上去,揉身扑倒无脸人。心里暗叫糟糕:身下是个颇陡的大滑坡。
两人骨碌碌往下滚,坡上光秃秃一片毫无阻碍。
他腾出一只手,抽出甩棍插进土里,但坡上软烂的湿泥完全止不住这股势头。
无脸人伸出枯瘦的手臂阻止他,眼眶下的皮肤缓缓裂开一条缝隙,像是无声地嘲讽。
“你笑?”谢宁把无脸人牢牢按在身下,运劲一拳砸到他脸上。
眼眶边的骨头破碎,鲜血混着雨水污泥迸溅。
一拳,两拳…白胀的怪脸塌陷下去,那道残缺的缝隙却依旧向上咧开。
他正对着谢宁,忽然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来了,就出不去了。”
谢宁诧异地停下手,看着无脸人。
他的头颅突然碎裂开来,开始一片片消散。
怎么回事?谢宁下意识摊开手掌,上面原本应该沾染了血迹,现在…都没了?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迅速滑下去。
快到尽头时只听得耳边轰隆炸响,眼前随即陷入黑暗。
……
意识飘荡回身体,谢宁睁开眼,看着头顶有些昏黄的灯光。
灯光?他一下坐起来。左右四顾,掉漆的铁床,饭桌,塞满东西的柜子…
自己怎么回来了?在黄有根的家里?
他拉开门跑到院子里,旁边屋子的床上,黄有根正裹在被子里鼾声如雷。
一切没有变化,仿佛他吃过饭后一觉睡到了现在。
又想到了什么,他看向墙角,那只被他拿起来又随手丢下的蛇皮袋不见了。
谢宁冲进黄有根的屋子,一巴掌拍醒他:“你把我从坟地带回来的?”
黄有根起床气很大,腾地坐起来,情绪激动:
“大半夜跑过来说胡话,什么坟地?有毛病?不想住给我走!”
他显得毫不知情。拳头打在无脸人面庞上的触感,在土坡上翻滚时溅到眼睛里的泥水…
刚才这些经历都不存在?谢宁不相信。
一把拽起黄有根,谢宁盯着他的眼睛:“别装了,你不知道什么坟地?我这就带你去看,你孩子还在那里吧。”
黄有根整个身子往下一坠,慌乱地摆手:“不行!现在绝不能去打扰他!”
“打扰谁?再不说实话,我把你拖过去。”
“唉,”黄有根脸上阴晴变幻,吐出一口浊气:“你一个跟这里不相干的人,干什么非要掺和进来?”
“少废话,你真以为我闲得蛋疼想掺和?”
谢宁又想到那个梦,刚才的坟地会不会跟梦有关系?
“我也被牵扯进来了,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上忙。”
黄有根又是重重一叹,从床头摸出烟点燃,缓缓开口:
“大概一年前,村里的孩子们接连得上一种怪病。
他们晚上一闭上眼,就会梦到各种各样可怕的事。
带去看医生也没用,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找不到一点规律。
大家开始把孩子带走,全家搬到延都或者更远的地方。”
他停了停,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但是没多久,坏消息就传回来。
无论搬到哪,孩子没有一点好转。那可怕的梦魇没放过他们,他们害怕,崩溃,根本不敢睡觉…”
“所以你们干脆把孩子弄坟里去,等死得了?”谢宁坐下来,看着眼前脑袋低垂的中年人。
“当然不是!”黄有根涩声否认:“虎毒还不食子啊,我们要不是没别的办法,怎么会这么干。”
“那时候,村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是个瘸子,生计都在后面这个鱼塘和几块地上。
我一直下不了决心走,终于有一天,我孩子差点就没了。
他晚上不敢再自己一个人住,我带着他。夜里他实在困得熬不住,闭眼睡了。你肯定体会不到,也没见过那个样子。
他一边睡,一边要被梦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折磨煎熬。那副样子,真是让我的心都揪碎了…”
黄有根说不下去了,大颗的眼泪水滚落下来,伸手捂住脸。
似曾相识的场面,谢宁摇摇头,给黄有根递了根烟。
他接过叼起来,擤了把鼻涕抹擦到鞋底:
“那时候,孩子忍受不了,坐起来就把头往墙上撞。
我吓坏了,一把拽住他。他哭着喊爸爸,我这做爸的没本事,救不了他,也搂着他一起哭。
突然我听到一种很奇特的声音,接着,身后有人拍我。
回过头一看吓坏了,是个全身包在黑衣服里的矮人。”
“黑衣服,矮人?”谢宁抬起眼看向他:“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