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要处理的事千头万绪,自然只能一件件叙来。先说说严鹤鸣回到自己的院里后,便让人知会严鹤印,让他次日到自己的书房里来一趟。
严鹤印听到小厮的报告时,着实吓了一大跳。他以为上次调戏常小娘子的事已经过去了,这些日子以来,虽然鹤鸣大力整顿了石天府书院,惩戒了几个素日与自己颇要好的子弟,可因为自己懂得顺势而为,避开了风头,那把火竟没烧到自己身上。
这让严鹤鸣一度洋洋得意,再加上随着日子的流逝,鹤鸣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回事。他便自以为已经躲过一劫,正在庆幸之余,孰料到当一切都风平浪静时,鹤鸣竟让人把自己叫到书房去。
虽然鹤鸣比鹤印大不了几岁,但他是严府嫡子,又是侯爷,可上达天听。现在的严府,他就是实际的主事人,掌握着他们这些庶子的命运。他的身份和地位就好比当年的严大老爷般,却又因为是兄弟,倒少了父子之间会有的情义,自然不能向父亲撒娇般了。兄弟阋墙的故事到处都在流传。他想要整他们,就好像踩死地上的蚂蚁那么容易。
这份认知让严鹤印一夜未睡,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整晚。第二天,他是顶着一双熊猫眼惴惴不安地去见鹤鸣的。
这一切,鹤鸣自然看在眼里,不过,却假装不知道,笑着让他坐了下来,又问了问他最近的功课。这更让鹤印觉得不安至极了,巍巍颤颤地回答了几个问题,便听到鹤鸣问了他与那几个被赶出石天府书院学子的关系。
他知道,这便来了。
果然,当他回答不太熟时,鹤鸣便将他们以前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地列了出来,更点明了他因为月银不多,姨娘又给不了他多少私产,只不过是跟着混吃混喝的份。那些人纵使被开除出书院,但因为是各府的嫡子,自有好的去处。而一旦他被赶出书院,不要说去处,恐怕连严府都无法呆了。这样一来,便只能脱离严族,到时恐怕比街上的乞丐好不了多少。直说得他汗水冉冉。
严鹤鸣见火候够了,便又拿出一份合同出来,说到底是自家兄弟,父亲在世时亦曾再三叮嘱一定要照料他们。所以身为严家嫡长子和严府的继承人,一方面既要为了家族声誉而铲除危害家族的毒瘤,另一方面亦要尽力教导严府的子弟们。因此,如果鹤印能签了这份合同,从此洗心革面,以后自然有他的一份家产。否则,就只能按族规处置了。
听到这里,鹤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虽然喜欢玩乐,走鸡斗狗,会酒好赌,可也知道自己身处何境。到底是形势比人强啊。看看前面一脸淡然的二哥,他知道,如若他今天不签这份合同,恐怕明天就会被赶了出去。他苦笑了一下,也罢,签了吧,总还有条活路。
因此,鹤印当下便签了这份合同。当他走出书房时,正看到鹤彦跟在严武身后向这边走了过来。本想上前讽刺两句,可一想到两人的命运是一致的,瞬间倒没了那份心思,垂头丧气地从侧门走了出去。
严鹤彦自然亦看到了鹤印。看着他一副丧尸般的脸,似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抽走了,鹤彦倒是有点惊异。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对这个五哥的性情可以说是了然于胸。吃喝玩乐是他的全部人生。要说有什么苦恼之处,恐怕就是每次去大夫人处请安了,这时他便如坐针灸了。不过,那也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一出雁平堂,他仍是那副纨绔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即使出了书房,仍然一副丧气的样子呢?
正思索间,鹤彦便踏进了书房。只见鹤鸣坐在书房中间大书桌的前面,正拿着毛笔在写字,听到有人进来,见是鹤彦,便向他招了招手,将手中的毛笔递给他,笑着让他写上最后一笔。
鹤彦伸头一看,原来是个草书的‘家’字,只是最后一笔尚未写上去。
他接过毛笔,提笔便将最后一笔写了上去。
鹤鸣不禁点了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道:“六弟的书法果然没有生疏,想当初,父亲在时,为了锻炼我们的心性,便让我们几个学练书法。那时的我只想着弄刀舞枪,完全不想学。而这么多兄弟中,便只有你学得最好,最为出色。父亲常赞你的性子最为稳重。”
鹤彦的眼睛闪了闪,过往如一幅画般展开来。自小,他便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完全不亚于鹤鸣,但父亲似乎总将目光投在他身上。于是,为了搏得父亲的关注,每次父亲要求学东西时,他便尽了十二分的努力去学,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果然,由此博得了父亲对他的关注。常常以他为例子,勉励严府其他子弟,但这个其他子弟却不包括严鹤鸣。因为父亲给他请的师傅、先生皆与他们不同......他原以为,只要他努力,便能够打败对面那个人,却不知,有一种东西叫作出身,那是永远都打败不了的。
他是嫡子,而自己仅仅是庶子。
恨意不觉又漫延上来,只是很快地,他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垂首站立在那里。
鹤鸣看着眼前的弟弟,年纪虽小,却已懂得藏拙,收敛自己的锋芒,在夹缝里求生。这是好事,却亦是坏事。在官场上,懂得藏拙固然很好,但如果没有一份赤子之心,以大局为重,只是营营苟苟,为私利而做事,恐怕再有才华亦是枉然,不但爬不上去,最后还会搭上自己。
只是,他懂这份道理吗?
他示意鹤彦坐下来。严力上了茶后便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鹤鸣拿起茶杯抿了口茶,一度只是拨动着茶叶,并不开口。鹤彦本就不多话,亦想知道对方叫自己来究竟是何意图,自然也不会讲话。
过了一会,鹤鸣放下茶杯,抬起头来,笑道:“小时候,父亲给我讲了许多典故,其中有一个让我的印象甚是深刻:说的是魏文侯有一次出游时,看见一个过路的反穿着皮衣背草料。他便问对方为什么这样穿。对方说因为喜欢皮衣上的毛,如果正穿的话,怕毛被草料弄坏了,因此只能反穿。魏文侯就笑了,说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里面的皮被草料磨光了,毛就没有地方依附了吗?到时候毛自然也就没了。”
他一直垂着眼皮讲这故事,讲完后深深地看着鹤彦,道:“这故事的寓意是什么,你知道吗,鹤彦?”
鹤彦内心嗤笑了一下,却不动声色,道:“二哥,自然知道的,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完后,顿了一下,又道:“二哥今天叫我来是想考我学问吗?”
鹤鸣一听此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对他说过的一席话:“鹤彦这孩子,再聪明不过了。可惜心术不正,私利心太重。有时候为了一己之利,甚至可以牺牲柠姨娘。恐怕日后会六亲不认。我只盼着,你能将他带回正途。如此,严家便有希望了。”
想想上次鹤印调戏常小娘子时,他明知道鹤印的行为不端,却不加以规劝,选择冷眼旁观,这可比助纣为虐更为可恶了。
鹤鸣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拿起刚才写的‘家’字,右手食指点了点最后由鹤彦加上去的那一笔,道:“如果没有这一笔,家不再成为家。它与其他笔画是息息相关的。另一方面,这一笔,如果脱离了其他笔,那就只能无依无靠了,最终流向何处,无人可知。”
鹤彦皱了皱眉头,眼里充满了迷茫,挤出一点笑意,道:“二哥说得有道理。”
鹤鸣长叹了口气,道:“《三国演义》想必六弟已经烂熟于心了吧?当时马腾和黄奎设下计谋,想要诛杀曹操。却被黄奎的小舅子苗泽得知。这苗泽为了得到黄奎的一个小妾,竟然向曹操告发了他们。结果马腾和黄奎一家老小被曹操设计诛杀。而这个苗泽和那个小妾呢?最后结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