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庄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连三十年多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村城市化浪潮都没撼动它什么，不过事后藤庄人就明白过来，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故土就像一位老父亲，老父亲太老，已经不能养活他们，于是这里的人踏上外出谋生最末最后的末班车。

人算不如天算。上天是如此的顽皮，给藤庄人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个一潭死水的地方居然开始繁荣起来，以往冷清的乡间小道上现在熙熙攘攘，新建的酒家旅店生意兴隆，不仅有外地人，更有许多肤色五颜六色的外国人。

繁荣的原因要从那座大楼说起，它是齐鲁研究院的实验大楼。十年前，农业部将齐鲁研究院建在了藤庄，谁会想到，一个组建不到十年的三流科研院居然在基础科研领域有了突破性进展，世界科学界为之震撼，各国的学者，尤其欧美的生物学家都来赏花，他们要看看到底这朵“中国花”是个什么样子。

实验大楼一间宽敞的实验室内，研究人员们正陆续聚拢来，围在中央实验台周围。实验台的一边是监测仪器，中央有一只小白鼠，其余的地方则空空荡荡，可想而知，这次实验是小白鼠的独角戏，内容可谓简单；当然简单的内容不代表实验的价值不高，相反，往往是形式越简单内容才越深刻。

小白鼠非常可怜。它头上的项圈传感器看着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那么紧，想当年孙悟空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也只戴了一个圈圈，它居然被戴了三个，都说动物是人类的朋友，这位小朋友没惹谁就要受此虐待。更让人看不惯的是鼠笼，通体的金属材料，尤其作为护栏那密密的枝条寒光闪闪，明显是用优质钢条制成，看来这位小朋友要想逃脱牢笼只有等来世了。

小朋友已经十分饥饿，在笼子里窜来窜去，不时在枝条上咬一口，发出“咯吱”的刺耳声。台前的李俊峰看着人已到齐，清清嗓子道：“大家现在听我说：这次实验的情况咱们都很清楚，我就只作一个概括，这大半年我们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遗传的优化环节，进展很大，我们的实验品与上次相比，虽然同是第三代，但品质大有不同。第二点是实验本身，这个没有花俏，这次只是更换了作为护栏的钢条，型材不变，标准从工业品上升为军工产品，借以增加结果的可信度。”边说边拿出一根同样的细钢条，双手把钢条屈成一个半圆，一松手钢条就弹回到了笔直的形状。

眼前都是一起奋斗了几年的伙伴，李俊峰激动地握起拳头，高声道：“我要提醒大家，虽然我们一直在失败，但今天的实验可能就是我们四年多辛苦工作的终点，就是说我们的工作可能就要成为成果，好大一个果子！下面我给大家三分钟的时间，看看有什么最新的建议。”

李俊峰是科技大系统生物学的博士，毕业那年还获得了中科院颁发的“最佳博士毕业生”奖项，齐鲁研究院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转眼时间到了，李俊峰左右看着：“没有别的问题了，我们现在开始进行。”

“等等，我来说两句。”一个女子上前来对大家说，“我来重复一下我的观点。我也要提醒大家：如果把小白鼠按体积放大，就等同一位一米七五的成年男士面对直径二点三公分的钢条，我们是在挑战生物的极限！现在的方案很难实现这个目的，我认为今天的实验不能成功。”

大伙儿面面相觑。咦，这是神马情况？

李俊峰压住心中的不满说：“科学不需要你这种激情的演说。”

“也不需要你这种鲁莽的狂热。”女子立刻回敬了一句。她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显然来者不善。

李俊峰被弄得满头雾水，心想你这是哪根神经接错线了啊？盯着她问：“俞青，你还是不是这个组的人了，难道是不希望今天的实验成功？”

俞青当然是这位女子，她傲慢说道：“我无须回答你这种问题。”

李俊峰着急，不过这一急就来了智慧。“你这不是来提建议的，你就是那种砸场子的暴徒，你说你还是个女的。”他得意起来，现在眼里的俞青就是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他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她，“我说莎白，你注意点场合好不好？”

晕！李俊峰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伊丽莎白是俞青的绰号，俞青可是本院的大神，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现在他一不小心给人家叫了出来，而且还来了个简化版。

俞青果然瞪眼：“你说沙白是什么意思？”

“我……瞎说的。”李俊峰支支吾吾。

俞青一脸的不明白，很认真地问：“这么说你是在自言自语？”

这下李俊峰觉得不对劲了。这么聪明的俞青突然变的这么笨了？他很怀疑她是在装傻，不过没办法，为了蒙混过关只好点头。

俞青也点点头，惊奇地看着李俊峰：“傻白，不仅傻而且还很白痴，你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啊。不过你谦虚的过分，你傻是没错，可还不能算白痴，你是博士哎！我听说你的博士论文还很轰动。怎么，我说的没错吧？”

李俊峰表情很尴尬，这让俞青看着好开心。居然当众说我是女暴徒，不给你点厉害你要无法无天了。现在李俊峰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本来这事自己浑身是理，现在变成了别人有理，自己这嘴真贱。他只有苦笑，不过依然不服，反问俞青：“那你这位聪明人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傻？”

俞青鼻子一哼，笑着说：“这个道理很简单。都一年好几个月了，你一直重复着注定失败的实验，乐此不彼，你就知道执行原定的方案，完全不知道变通，你是怎么搞研究的？”

李俊峰终于明白俞青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来泼冷水了。早在一年多前，俞青就特地找他谈她的新培育方案，他听不进去，只给她来了一句要相信组长，让俞青很没面子，显然她对此事耿耿于怀。

俞青这句话打击的绝不止李俊峰，她说的这些这里人人有份，但是大伙儿都不吱声。要说这里个个都是人才，人人都不一般，但他们还是要给俞青面子，俞青不仅是研究院的骄傲，也是归国人才的标志性人物。学生时代的俞青是一位极品学霸，她的成绩让同学们只能追赶而无法超越，即使在名冠华夏的清华园也不例外。她很骄傲，有同学背后说她拽的像个英国女王，于是有了伊丽莎白的绰号。“女王”大学之后的成绩更加骄人，在国内完成了博士学业后她就立刻奔赴英国剑桥，成为学界公认的顶级权威威廉教授的学生，顺利拿到了博士后，整个经历简直就是一个传说。功成名就之后，俞青毅然回到了国内，得到了国家领导的接见和嘉奖。

一时间出现了很有趣的场面。主持人李俊峰站在一边默默无语，中央的胜利者俞青反而急的抓耳挠腮，她不能走，走了责任谁来负？但是不走又怎么办，难道要大家重新开始这个“注定失败”的实验？

角落里的一位研究人员一直在智能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这时合上笔记本过来说话：“科学允许忽视场合。做研究需要不同的意见，这很重要。”

这位研究人员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年纪不大却像读了大半辈子书的老教授，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他是组长程少民，准确地说叫研究室课题组长。

程少民并不是为俞青说话，话锋一转就指责她：“你的问题是墨守成规，你应该相信科学的力量。”

程少民的出现让俞青不再孤独寂寞，他挑战般的指责更激起了她的斗志，立刻反驳道：“前天你还强调说要相信传统的力量，现在又说坚信科学，怎么你是真理的占有者吗？”

“这并不矛盾。”程少民显得很自信，“庄子老爷爷说，毫厘为大而泰山为小。大与小，根与末，都不在于眼前的表象，而在于所处的环境。”

俞青讥笑着说：“又在用古人的话来教育现代人。待会儿是不是把你的老子老爷爷也请出来？”

这话就像说了程少民的亲爷爷，他突然就很认真，“为什么不呢？人人都知道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可是很多人却把这五千年的文明理解为四个发明。”

“精彩！”不止一个人为他叫好。

程少民手里比划着说：“今天就让老子老爷爷休息一下，我请一位年轻的爷爷来说话。岳飞有一句名言，正是这句话让他从一个兵头成长为将军。当时是宋金大战，宋朝部队被打的落花流水，只有一个人却屡战屡胜，并且创造了在敌强我弱的兵力对比下连续十几场进攻战的胜利。这个战绩绝对不一般！有这样战绩的人会被载入史册，成为名垂千古的名将，这个人不是岳飞吗？不是，是老将宗泽。话说回来，宗泽的胜利不单单是他用兵如神，也得力于手下将士的勇武，其中就有岳飞，宗泽教育岳飞要勤读兵法，可岳飞说兵法不过是基本而僵硬的东西，打仗的要旨是运用，这就是那句名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爷爷这里说的不是别的，是环境。”

“这个故事好。组长你接着讲，我还要听。”朵朵嚷着。她是这里唯一的青春女性。

“我在说问题，不是在讲故事。”程少民被她赞扬的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朵朵你来上食物。”

朵朵早就准备好了，将食物摆在了笼子外面，不料有点失误，食物摆的太近了，小白鼠一急就撞过去，笼子都被掀翻，它抢到一块食物，神气活现地大口吃起来。

笼子被重新固定好。小白鼠一朝得逞，继续撞笼子，有人说：“这样不行。这小家伙要把自己撞坏，它可是咱们大半年的心血。”

“不会，”俞青稳稳当当地说，“吃了一点东西会让它更觉得饿，但它不会这么一直撞下去，它不是牛。”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争辩。

此话果然不错，小白鼠撞了几下停了下来，慢慢地沿边儿走动着，这时外面电话响了，李俊峰要朵朵去接电话，朵朵苦着脸说：“准又是院长。我刚才就被训了，你不是让我连续受训吧？”

李俊峰去接电话，回来垂头丧气地对程少民说：“真是院长。这次脾气又升级了，你得快点去，不然后果难料。”

“先不管他。”程少民没动，眼睛继续盯着笼子。小白鼠刚才撞的累了，现在休息过来，它的眼睛冒出凶光，盯着钢条，然后慢慢地伸嘴去咬，大伙儿紧张起来。

“电波不是很强，它没有进入最佳状态，放松。”负责监测的魏东鹏笑着说。

果然，小白鼠并没真的用力，好像是试探性的进攻。

数次试探后，小白鼠似乎要真的下手了，魏东鹏急切道：“它进入状态了！”

“这只小白鼠真聪明。加油！”李俊峰满怀希望。小白鼠好像受到了他的鼓舞一样，猛地一口咬在枝条上，“啪”地一声，钢条竟然断了！

所有的人都呆了。寂静了好一会儿，俞青突然忿然道：“李俊峰你是不是跟老鼠有心灵感应啊？搞不好你上辈子就是个小白鼠。”说完竟然走了出去。

“小样，都输成这样还敢找我撒气。”李俊峰看着她的背影鼻子一哼，兴奋地抓住程少民的双肩叫着，“今晚要好好庆祝，你请不请客？不请我请了，要把我名字写在第一个！”

大伙儿这才回味过来，集体鼓掌，欢呼着，跳跃着……

程少民在外面找到了俞青，笑着说：“在想什么？你这样做别人会认为你真的是无地自容了。”

“我有这么小气吗？”俞青做了个鬼脸，她也兴奋，不过心情却有些沉重，“我只是痛快不起来。我就在想啊，我们就像古代故事和氏璧中的那个老人，以前忙碌奔波着去证明自己的石头是块美玉，但是真的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甚至感到痛苦。”

“很妙的比喻。”程少民跟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石头属于自己，美玉属于别人，我们绝不能当和氏老人。”

俞青问：“找到办法了？”

“没有。”程少民摇头。

俞青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为成功而骄傲。成就终于化为成果，可不可以用划时代三个字？五年的光阴啊，我们一生中最有活力的年月，我祝贺你。”伸出手跟他握在一起。

“你错了，要祝贺的是我们。实验的成功不过是个证明而已，我们的成就早就存在，那里你有很大功劳。”程少民活动了一下双肩，“至少以后一段时间我们可以轻松了。这几年真的很累。”

“你是我见过的最拼的人，也是最有实力的人，我很奇怪。”俞青感慨着，“自从懂事以来，我从来没有认过第二。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我这个周瑜就要碰上了诸葛亮，我有点恨你。不过我更感谢你，我觉得同你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我进入了一个更深层的层次，可似乎我已经受不起挫折了，现在的我失去了以前的自信，有时我觉得已经超过了所有人，除了你，又有时我觉得退步了，我已经从巅峰上滑落。真不知道哪种感觉是对的。”

程少民再次握住她的手：“我们之间不存在谁超越谁，我们是共同生活的一家人。其次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真的超越了他们，我在斯坦福的时候走访了各大美国高等生物研究院，我甚至进过国防部的第二生物研究中心，当时我就在想，给我一支队伍，我就能打败美国英国，今天我们已经做到了。”

俞青吃惊地说：“你居然去过那个研究中心？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是啊。”程少民回忆着，“我的指导教授与那里有联系，很巧一次他病了，那个成熟一点的美国同学也不在，我成了唯一能够陈述我们研究报告的人。”

俞青有点奇怪：“怎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程少民淡淡地说。

俞青道：“你不应该参与军事项目啊。”

“这是我提前离开斯坦福的一个原因。”程少民说，“这次神秘之旅对我影响好大，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科学家并不一定就是在造福人类，科学是一把双刃剑。”刚说完就见李俊峰急急忙忙地过来，扯着他的胳膊说：“我就知道你还没去，你还在这里闲聊！这有多长时间啦，你不给老院长痛骂一顿就不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