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古道花满地,最悲却道是生离。
城郊,他不问归期几何,仅以一首笛曲相赠,那是他的壮志雄心,更是道出她欲与天公试比高。她坐在马车中,细细聆听。他的笛曲别过了焚香煮茶的岁月静好,奏响了金戈铁马的热血豪情,消磨了青梅竹马的嬉笑怒骂,勾起了挽弓跃马的落拓风雅。
掀开马车的帘子,她与他四目相对,她埋葬了所有的哀伤,如画的眉目是他所熟知的倔强。
他含笑深深凝望,知她将九天翱翔,懂她有傲骨铮铮,盼她归来与他再话平生。他双手交握对她郑重一拜,千言万语尽在一躬。
分别五年,他小心翼翼,韬光隐晦,她酣畅淋漓,一抒壮志。终是他入主东宫,她笑傲诸侯。
李聿快步上前,扶起云琬琰,道:“怿兮,你我之间,无须多礼。”
云琬琰执意不起身,只道:“殿下,礼不可废,请殿下受臣一拜。”
李聿犹豫地松开她,看她俯身叩首,看她跪地称臣。昔年青梅竹马,犹记她言“不负维桢”,犹记她笑暖如春光,犹记她寒窗苦读,犹记她校场英姿。蓦然回首,岁月斑驳,他却不得不接受她的臣子之礼。
“如今,你倒是越发规矩了。”李聿扶起云琬琰,苦笑道。
“殿下为君,臣为臣,臣行礼,君受礼,乃纲常,臣不敢废纲常,乱法纪。”云琬琰垂首答。“况且,朝野上下皆知,殿下与臣情义深厚,若臣对殿下一如往常,只怕他人会道我维桢王府自视战功,目无君主,不分尊卑,徒遭陛下猜忌,因臣一人疏忽,连累殿下,连累维桢,臣万死难辞其咎。”
云琬琰的话,李聿辩无可辨。而今的他们都是别人的眼中钉,当真是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聿深深叹口气,这华丽的牢笼生生断了他们的意气轻狂,阴与谋中颠覆了他们昔日的纯真模样,争斗算计的背后是他们独自舔舐遍体鳞伤。
他心疼地看向云琬琰,她本是高贵的郡主,本应在父兄羽翼下享人间欢乐,可是权势追逐的血腥溅染了她的白纱,她收敛纯真笑颜,周旋于你死我亡的棋局,勾心斗角,只为了一方净土。
李聿的手抬起拂过她的发,心疼道:“你最终也卷入了这勾心斗角的朝堂。”
“臣无心朝堂勾心斗角,但臣肩上扛起的是无数将士的性命,是一州无数百姓的希望,容不得臣有半点疏忽。”
“罢了,”李聿理解而笑,恢复如常。
云琬琰却没有太多时间纠缠于此,立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臣听闻殿下已往皇陵守陵,如今殿下贸然回宫,万一被人发现,殿下危矣。”
“我知你欲回来,怕是此番见不到你,遂偷偷地返回宫里。”其实他是有心结的,当年云琬琰离开帝都的模样,他未忘记。所以,一听到她回帝都,他便一刻也等不得。他甘冒天下之不韪,只为见她一面。
“殿下怎知臣会回来?”
李聿露出了“这有何难”的表情,他解释道:“只要盯住承宇那小子,还怕不知道你的消息吗?”
云琬琰扶额而笑,竟然又是凌恒。她当真是“成也凌恒,败也凌恒”。
“见到他了?”李聿揶揄地看着她。
“昨日已经见过了。”
“他……可知道了?”
云琬琰摇头,轻道:“兴许知道,兴许不知道。”
李聿叹口气,颇感惋惜,“你们……当真是可惜!”
当年落霞书院那个耿直地说“愿为华英”的男孩,早已掩藏光芒只守护起他怀中的“琬琰”。他曾经一看便知的幽潭,也因他的琬琰,而叫人再也看不到他灵魂深处的直率,猜不透他瞳孔的闪烁。
“殿下多虑了,臣不觉得可惜。臣想要的,任何人都夺不走;臣若不想要的,任何人也牵强不得。”她不是善男信女,别说当初她手无缚鸡之力时尚且从一群虎狼环伺中抢得维桢军兵权,如今她羽翼已丰,自然有这样傲气的资本,皇帝能奈她何?王爷又能如何束缚得了她?
这份傲气与自信还在她的身上,殊不知她说这句话时,李聿仿似看见曾经的她,那个一身书生袍,成日里不愿输给他们的小精灵。
“看来当真是我多虑了。”李聿一语双关。他之所以冒险回帝都,除了见她之外,也要弄清楚她的想法。云琬琰对胤帝的心寒,对帝都的恨意,他不是不晓得,就是因为他太了解她,他不免担忧。
“殿下的确是多虑了。”云琬琰慧黠一笑,“臣此番回京为殿下备了薄礼,希望殿下喜欢。”
“哦?是何?我当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
“想必陛下不日就会派人将礼物送至皇陵交给殿下。”
“你有心了,千里迢迢的奔波,还想着我,我……”李聿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一个木瓜而已,殿下不必挂怀。”云琬琰笑着道破。
“木……木瓜?”李聿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听说你给各宫的礼物价值不菲,为何单单我这里只有一个木瓜。”
“殿下说笑了,云州战事刚息,维桢王府已是捉襟见肘,臣哪有那么多银子去备礼?殿下与臣既是兄妹,又是同窗,臣想殿下会理解臣的。”
李聿佯装生气道,“你云琬琰骗骗别人还差不多,你那些鬼点子我会不知道。先是韬光隐晦,把自己装成一事无成快去见阎王的样子,然后又暗度陈仓,与骏德里应外合,先安内,再攘外。也难为骏德鼎力助你,也幸亏越国主帅舒瀚疑心过重,否则,焉有你全身而退。雷霆军在云州城外三年,我和承宇为你捏了三年的冷汗,生怕父皇指责你护疆不利,夺了你的军权。”
“陛下当初给臣的旨意是稳守云州,可没说让我灭了雷霆军,我既是守住了云州,陛下自然不会治我的罪。”云琬琰得意地道。
李聿无奈地摇头,这个丫头越来越可怕了,连他的父皇都敢算计,真不知道日后凌恒能否管得了她?
不过……他想起了什么,立刻拍手醒悟过来,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向云琬琰,“你投我以木瓜,我自然要报之以琼琚。”
云琬琰加深笑意,他终于懂得了她的意思。她俯身双手郑重接过他的玉佩,“臣谢殿下。”
“怿兮……”在这晦暗不明的时候,她选择站在了他的身旁,他既是感动,又是不忍。兴许终有一天她的利剑指向她心爱的人,兴许终有一天她会死在他们手里,可他确实需要她的力量打破重重藩篱。
不想她倏地跪地,惊了他。
“怿兮,你这是作何?快起来!”他俯身想将她扶起,她却执拗不起身。
“殿下,臣有一事想求殿下。”
李聿早知她会如此,蹲下身,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以兄长的口吻安慰她道:“怿兮,我答应你,我绝不伤害承宇。”凌恒不仅是她爱的人,更是他的朋友。
云琬琰摇头,却道:“殿下,臣并非为了凌恒。”她叩首,又道:“若殿下登基,请殿下念在鹰扬王府多年驻守幽州、抵御外虏的份上,放过鹰扬王府,让他们继续驻守幽州。”
“你说什么?”李聿不信似地问,“怿兮,你竟然为鹰扬王府求情?”
“殿下,臣并非是为他们求情。幽州之外,便是胡虏铁骑,我大胤的边境之师不善骑射,若同越国、楚国、新丹国一战,胜负过半,但若与胡虏铁骑交战,则胜算全无。这几年幽州相安无事,得益于鹰扬王训练的新军。鹰扬王府几代戍边,对胡虏战术了解最深,也最清楚如何对付他们。但倘若幽州易帅,帅不知军,军不知帅,将不知敌,敌却知将,则幽州不保,边境必乱。臣可为一时之快,以报父兄和维桢旧仇,可幽州何辜?百姓何辜?望殿下三思,准臣的请求。”
李聿的面容晦暗不清,薄唇几次张合。良久,他喃喃地道,“你这是何苦?”他依稀记得她一身素服从侍卫手中抢过利剑狠狠刺进自己身子时的决绝,漫漫鲜血仿似在她白色的袍子上面开出朵朵耀眼的花,灼伤了他们的眼睛。
“殿下可知,当年臣初从越国手中夺回建宁城时所见到的情景吗?”建宁城是云州当时所失去的第一座城池,也是她的兄长战死之地。越人因当时维桢军的顽强抵抗而疯狂,所以城破之后,百年名城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云琬琰心痛闭目,那是她不愿再回想的景,却又是她不得不记得的殇。“那里一片焦土,所见之处尸体遍地,凡是美貌之人无论男女,皆是衣不蔽体,惨遭凌辱……为将者,不能护国,也不能保民,臣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
“怿兮,”李聿知她苦痛,将她揽入怀中,“怿兮,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云琬琰平复心神,推开李聿,她再次俯身叩首,道:“殿下,臣经历过最惨痛的失败,也亲眼所见城破之后我大胤百姓的灾难。殿下若执意毁去鹰扬王府,无疑是自毁长城,昨日的云州必将是明日的幽州。鹰扬王虽与殿下政见不同,但鹰扬王却是我大胤亦不可多得的战将。殿下若可真心接纳,臣愿以性命担保,鹰扬王绝不会做出背叛大胤之事。”
“若当年鹰扬王有你这般心胸,云尧大哥也不会战死,维桢王亦不会重伤不愈,你当真不怨恨他?”
“怎会不怨?又怎会不恨?切肤之痛,刻骨铭心。只是,时移势易,臣的身份已不再是养在王府深闺的郡主,而是大胤的臣子,云州的主政,维桢军的主帅,倘若不以大胤为先,以百姓为先,如何对得起“维桢”二字之意,我父兄又该如何瞑目。殿下圣明,定会理解琬琰的苦心。”
她改了称呼,不再是以“臣”自称,她的肺腑之言,以知己好友的身份所殷切恳求,他全然知晓她的所盼。仅能是她,也仅有她,才会提出这样的恳求。
李聿双手扶起她,只道:“孤答应你。”这是一位太子、一位大胤皇朝未来的帝王对自己的好友、对自己赤胆忠心的臣子所作出的承诺。
“臣云琬琰谢殿下。”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因为,应诺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