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原大火过去已有数月。
在怀泽的大街上,有一个青年和一个女孩。两人皆是兀族人,身着黑服。
女孩安静地坐在青年的肩上,神情淡漠。她的皮肤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双瞳漆黑如无月的夜空。她细瘦的手捏着一把银簪,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银簪上是精细无比的五色瑾镂空雕饰。
不论周围的街市有多么喧闹嘈杂,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中空无一物,心似乎早已离开了她憔悴的身子,不知道在何处飘荡。
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岁的小孩子撞上了青年,摔倒在地。青年下意识的先护起了肩上的女孩,怕自己刚才身子晃动而影响女孩。
“呜啊啊啊啊啊!”
小孩子这一跤摔疼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清脆的哭声一下子就把女孩的心神唤了回来。
“阿木,怎么了?”女孩问青年。
“撞到小孩子了。”被唤作阿木的青年回答。
女孩眉头微微皱起。她不知道是小孩自己撞上的阿木,以为是阿木不小心撞到人家了。于是心中发恼,这个阿木,撞到小孩子也不知道扶起来,就让人家哭么。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阿木的肩上,就是他想扶,也不方便。
“阿木,你先让我下来。去扶扶他。”女孩说着,把簪子插回了发上。
阿木蹲下身,把女孩稳稳地放在地上。随后照女孩说的,准备把坐在地上哭的小孩扶起来。
但是那小孩十分嚣张,一边哭一边死命蹬腿。死活不肯让阿木扶起来。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阿木的力气远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抵抗得了的。那个小孩子就像是一只小鸡仔一样被阿木轻而易举地拎起来。但是小孩子可不乐意了,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去,继续哭。眼皮都被他揉红了。
“呜哇啊啊啊啊!!”
女孩听见哭声不仅不停,反而更厉害了,不免有点担心。她伸出手,循着哭声的方向摸索。
阿木回头看到女孩的样子,猜到了她所想,把她牵到了小孩跟前。
“你是不是受伤了?”女孩低头问小孩。
“呜,你们居然敢撞我!呜呜,我,我要告诉我哥听!让他把你们打一顿!”小孩生气地抬起头,一抽一搭地说。
“月谣……”阿木出声想拦住女孩继续跟小孩说话。直觉告诉他,这个小孩子是个麻烦事。
月谣却不管不顾。她蹲下身,跟小孩子面对面,伸出手摸到了小孩的脸,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撞到哪里了?疼不疼?”月谣问。
“唔……撞到…….撞到……”小孩子突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是他自己撞上的人,其实并没有被撞伤,只是摔疼了。
就在小孩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一个青年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阿木转头一看,是一个身穿灰布衣的人。
“风卓,你怎么在地上?”灰衣青年皱着眉头问那个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的小孩。
风卓听到后,立马从地上蹦起来,跑到灰衣青年面前,抱着他的腰说:“哥!他们撞我!你快教训他们!”
灰衣青年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阿木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青年虽相貌平平,但是看上去干干净净,给人一种得体大方的感觉,与那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子完全不一样。而且小孩虽然叫他哥哥,可是两人长得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月谣正准备出声跟小孩的哥哥解释,顺便道个歉。谁知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小孩的脸上就多了个红手印。
“哥教过你多少次!不许撒谎!”灰衣青年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小孩。
“我……”风卓不知所措地捂住火辣辣发疼的脸,呆看着灰衣青年,连哭都忘了。
“你刚刚路过他们的时候就问哥那女孩是不是瞎子,哥叫你别问,你倒好,非要去故意撞人家验真假?啊?我看你是皮痒痒了!”灰衣青年捞起袖子,把风卓捉到面前,又是两耳光抽下去。
这下风卓被疼得哭了,比刚刚哭的还大声。他从来没见过他哥哥生那么大的气。虽然明知自己理亏,可是还是委屈。
阿木这时候已经把月谣抱回了肩上。月谣听到青年的话后,才知道是小孩子故意撞的阿木。原来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瞎子。月谣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转瞬即逝。
“我是瞎子。”月谣平静地说。仿佛是在说他人的事情一般云淡风轻。
风卓和他哥哥都愣住了。风卓闭上嘴,把哭声全部憋到了肚子里,水珠在眼眶里打转。
灰衣青年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啊,我弟弟不懂事。我给你们两位道个歉。”
说罢瞪了风卓一眼,把他往前面一推,意思是让他也道歉。
“对……对不……起……”风卓一字一字地把道歉从嘴里吐出来。
“没关系。你没伤着就好。不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是不是瞎子?”月谣问风卓。
“因为……因为…...你睁着眼睛……”风卓磕磕巴巴老半天才说出来。
“原来是这样。”月谣轻轻一笑,并没有生气。
她小时候也一直以为,瞎子都是闭着眼睛的,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不全是这么回事。
睁着眼的人,就算是瞎子,也会有人去怀疑他是否真的瞎了。而闭上眼的人,即使不是瞎子,人们都会相信他们看不到。
她本也可以像大多数瞎子一样闭上眼去,但是她不想。她怕哪一天,自己会忘记再睁开这双眼睛。
灰衣青年知道风卓刚刚那话没礼貌,又掐了他胳膊一把。痛得风卓呜呜叫。
“今日真是得罪了,不知道该如何赔罪。在下风朗,营有一小糕铺,两位不如跟我去铺里一趟,我整些糕点当是歉礼。”风朗诚恳地说。
“既然风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月谣答道。
风朗牵着风卓的手走在前头带路。月谣和阿木走在他们身后。
七拐八弯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个店铺前。店面不宽不窄,槐木招牌上写着“锦糕铺”三个字。空气中飘着糕饼特有的香甜气息,月谣闻出其中杂糅着些许花香。她的双眸悄悄垂了几分。
“掌柜的。”
“掌柜的您回来啦。”
风朗刚进门就有一群小役打招呼。他领着月谣和阿木进了店铺里头小室,让他们坐等片刻。随后离身去后厨挑拣糕点。
阿木将月谣放在木凳上。
“阿木,我渴了。”月谣淡淡地说。
“我去取。”阿木应声道。说罢追上风朗,与他一同去后厨。
小室里只剩下月谣和风卓。
风卓的脸已经肿起来了,他轻轻捂着红肿发烫的双颊,眼中还蒙着层水雾,仿佛随时能下起泪雨来。他只比月谣略高一点点,坐在她对面,憋着一肚子的委屈。
月谣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其实正对着风卓,但是她并看不见。而被她双眼一直对着的风卓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喂。”风卓忍不住说话。
“嗯?怎么了?”月谣觉得风卓应该是在叫自己,问道。
“你真的是瞎子吗?”风卓问。
“嗯。”月谣点点头。
风卓好像还没有完全相信的样子。他悄悄伸出手,在月谣的眼前晃了晃。
月谣的瞳孔一动不动。她的世界只有黑暗。眼前的风卓灵力并不强,只是普通人的水平,所以仅能在很近的距离感知存在,却不能知晓他的一举一动。
风卓看到月谣的样子,终于信了。有点懊悔地收回手。
“刚刚……对不起……不是我想撞你们的……”风卓挠着头讷讷地说。
“没关系。你是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睁着眼的瞎子吧?我以前也跟你一样,不信瞎子还能睁着眼。”月谣说。
被说中心思的风卓脸上红得厉害,分不清到底是刚刚被扇巴掌的红印还是其他的。他摇摇头,垂下脑袋。然而月谣看不到他这时候的样子。
“脸还疼吗?你哥哥下手真重。”月谣说。她当时听到风卓被扇巴掌的声音都吓了一跳。风朗对自己的弟弟竟然打得下手。
“我哥哥他……他很好的……”风卓搓着手指,哑着嗓子说,“我没爹没娘,从小就要饭,三年前有一天偷了哥哥铺里的糕点,他不仅没抓我打我,第二天还故意在柜子上放了一盘让我偷……后来哥哥跟我说,他两年前也没了爹娘,所以想收留我。从此我就没再饿过,冷过……”
风卓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突然抬起头,一脸自豪地说:“我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兴许月谣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温和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冬雪初融之时,冰封地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道不尽的夺目与美好。让对面的风卓看得有点痴了。
在后厨,绿豆饼,酥肉饼,翡翠糕……各色糕点整齐地摆在轻巧的白碟里。
风朗取了一个精美的食盒,认认真真地挑选刚出炉不久的糕点。
阿木看到一碟香花饼,眼神一暗。那是兀族特有的点心。风朗一盘接着一盘地挑,什么糕点都往食盒里放一两个。没多久就轮到了那碟香花饼。
一道银光闪过,如月牙的细镰几乎擦着风朗的脸而过。风朗却只是镇定地挑拣碟中的糕饼。
“你也是兀族。”阿木的声音冷如寒冰。一把细镰已经贴在了风朗的脖颈上。
“没错。”风朗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很淡然地回答道。
“谁派你来的?”阿木继续质问。
“没人派我。我自己来的。”风朗笑着答道。
阿木冰冷的刀刃压在风朗的脉上,只要他再动一下,就会要他的命。风朗手中的动作终于被阿木这一下止住了。
“几月前,我听说月领主死了。但是今天在街上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风朗说。
“高兴没有害死她?”阿木盯着风朗。
“不,我高兴她还活着。我们的月神还活着。”风朗说,语调带着重见希冀的欣喜。
阿木神情一滞。他刚刚说了什么?月神?他还认她是月领主?还有人信仰她,还有人!月谣要是知道会不会高兴?
握着细镰的手一点点收回。阿木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照顾好我们的月领主。月侍大人。”风朗说完,低下头继续挑选糕饼。尤其是香花饼,他特地放了好几个。
月侍是月领主贴身侍从的称谓。阿木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人这么叫他了。但他依然不敢放下警惕,他盯着风朗的一举一动。现在知道风朗是兀族后,即便风朗送给他们这一盒糕点,他也不可能让月谣吃了。
风朗装好了满满的一盒,随后把食盒放在阿木眼前。
“月侍大人,不如用你的银镰去验验,看看有没有下毒。”风朗像是猜到阿木心中的想法,对他说了这话。
阿木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并不打算让月谣吃,所以验不验毒又有什么关系?
风朗笑着摇摇头。给食盒盖上盒盖。
“阿木?”
阿木和风朗同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月谣和风卓,阿木看到风卓牵着月谣的手,应该是风卓带她来的。
“我在。”阿木大步上去把月谣拉回自己身边。
“找到水了吗?”月谣问。她与风卓聊了很久都没见阿木回来,所以有点担心叫风卓带她来后厨看看。
阿木从一旁倒了杯水给月谣。月谣只抿了一口,就没有再喝。
风朗这时候才意识到,月谣说渴了是为了让阿木去试探他。原来月谣早就发现了他是兀族,真不愧月领主。他忍不住扬起笑。
风朗把装满糕点的食盒亲手交给月谣。他说阿木肯定会把食盒故意掉地上,或者藏起来不让她碰。阿木神色僵硬,被风朗说中了。
月谣接过食盒时碰到了风朗的手,她的眼皮瞬间颤了一下。她竟然一直没注意到风朗的灵力。他的灵力被很好的隐藏控制着,这是精通术法之人才做得到的。
风朗坚持要送他们送到城门口。月谣不好推拒,只能让他送着,风卓也跟着他。
送出城门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月谣对风朗说:“风公子,就送到这里吧。”
“你们要多保重。一路小心。”风朗说。
“嗯。”月谣轻轻点头。
从在铺门口闻到香花饼的气息开始,她就知道风朗也是兀族了。而且风卓是听了风朗的话,故意撞上阿木的。因为风卓对月谣说,并不是他想撞他们的。若不是支开了阿木后与风卓的交谈,她兴许还不会发现。
她起初还担心风朗会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但是听了风卓的话之后,她确信了风朗不会那么做。只是没料到风朗竟然也是个懂术法的人。
月谣和阿木跟风朗道别后,风朗并没有走,而是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风卓。”风朗轻声唤道。
“哥哥,什么事?”风卓应道。
“还记得很早之前,哥哥跟你说的我过去的事情吗?”风朗问。
“哥哥是说,曾经有个人救了你的事?”风卓仰头看着他哥哥。
“嗯。她就是那个救我的人。”风朗笑着说,“以后肯定还会再见到他们的。”
忽然风卓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哥哥。”风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风朗手里,说,“这是刚刚那个女孩让我交给你的。”
风朗低头一看,是一把银色的簪子,上面是精细的五色瑾镂空雕纹。
他的喉头哽咽了。这把簪子是月领主的领主令,若是以后他有什么困难,可以凭它找月领主帮忙。她是不是记起自己是谁了?
风朗望着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的道路,单膝跪下。
“盼主早归。”
月领主的信仰者说出虔诚的祈祷。
坐在阿木肩上的月谣打开食盒,取了一个香花饼,塞到嘴里。
等阿木发现的时候,月谣已经吃下第三个了。
“阿木,你要不要尝尝,这香花饼好好吃。”月谣把一个香花饼递到阿木嘴边。
“万一有毒怎么办?”阿木担心地说。
“里面没毒,有毒我能吃出来的。”月谣很肯定地说。
阿木张开嘴吃下了那个香花饼。咬下去花香四溢,外酥里软。自从他们离开兀地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兀族的香花饼。许久不吃,还是那般亲切熟悉。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阿木问。
“嗯。他叫月良风。”月谣点头答道,“好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月良风一家被另外几户人家排挤,有户人家丢了东西,硬说是他们家偷的,他们不承认,后来变成了打架。我去到的时候,月良风的父母已经被打死了……”
后面的事情,阿木都知道。月良风当时已被打的奄奄一息,是月谣救下的。那几户人家全部被抓来问罪。重的杀,轻的永逐兀地。
而月良风养好伤以后就悄悄消失了,只留了一封道谢的信,不知所踪。
原来他是来到了怀泽开起了一家食铺。过去这么多年,长相变了,从少年变成了青年,难怪阿木没有认出来。
月谣一直觉得亏欠月良风一家。月良风不辞而别,也让月谣内疚很久。留下那根簪子,算是对他的补偿吧。
“这是什么?”月谣问。
她摸到一个体型明显比其他糕饼要大的饼,拿起来咬了一口。
阿木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月谣身体僵住了。他惊慌地把月谣抱下来。
“怎么了?有毒?”阿木慌张地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月谣。
“这饼……”月谣眉头皱得很紧,声音有点发颤。
阿木一把抢过那个饼咬了一口。想要确认是不是有毒,然后吐掉。
“是咸的……”月谣生气地说。
“……”
阿木放心的把饼咽了下去。
“为什么饼还有咸的?”月谣又气又不解。
“这是酥肉饼。当然是咸的。”阿木说着,揉了揉月谣的头。把她重新抱回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