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就连苍穹之上的墨色都好似染了醉意,浑浑噩噩漾在天幕,遮天蔽日一样。
元恪原本想命人端了几案赏月,但见那天幕之上圆圆的大月亮惨白惨白的,像是拢了一层惹人讨厌的薄纱,突然就有些提不起兴致了。
重新命人将那些几案、胡床、瓜果,酒馔抬回厅堂,他背着手拄着拐杖缓缓走进来,见原先还在假寐的萧子杞正睁开眼睛看他,他突然冷冷一笑:“萧子杞,你以后莫要让我再做此种瞒心昧己的事了。你知道,手上沾了血,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萧子杞用手托着腮看他,莞尔一笑:“殿下,凡成大事者,又有几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我不过是如你所愿罢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元恪蹙了眉头:“可是如楼世忠这般的人……”
“你也不能让他死不是吗?他还有用,既然那份请愿书在你手上,留他条命在,不是正好可以帮你对付太子?何况,真如你所说,楼世忠区区一个郡守,就凭他的狗胆,怎敢私自增加赋税?他背后定然有人,所以……”
“所以这些年来为苛捐杂税所累的百姓,就活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活该野有饿殍,尸横遍野吗?!”元恪越说越生气,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他原本就长得一派正气,刚正不阿,若不是受腿疾所累,定也是一位上战场杀敌的好手。只可惜如今被尔虞我诈的朝局磨平了棱角,趟在这如泥淖一般的浑水中,只能隐藏起锋芒,做出一派高高挂起的圣人模样。如今真正发起脾气来,才知他也曾有一腔热血抱负,一派踌躇满志。
“他这与杀人何异?!父皇将他调任洛阳,便是为了杀他,你却让我答应保他性命……”他说起这话,双手握得紧紧的,就连额上的青筋也跟着冒出来,似乎在忍耐着脾气。
萧子杞突然感觉肺中一阵麻痒,紧接着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好半晌,他都没能从咳嗽中缓过劲儿来,只感觉浑身上下,包括心脏、血液、骨骼,都是一阵接连着一阵的疼痛。
其实,他还不若元恪,元恪虽然身体残疾,但他还有血性。但是他……
身子与残疾无异,却连血性也不配有……
萧子杞心中一片苦涩,好半晌才从这片苦涩中回过味来。于是直起身子,擦了嘴角,只感觉胸中一阵血气翻涌,果不其然,立马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吐出来,他倒也轻松些。取了绢帕擦了嘴,他舒出一口气来。
元恪素来都知道萧子杞身体不好,但没有想到竟是不好到了吐血的程度。见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连方才想要责备他的话也给忘了,只得拉下脸皮去问用不用给他叫大夫。
那萧子杞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又拿起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了,这才道:“元恪,谋大事者,切莫妇人之仁。”
元恪蹙了眉头,本想反驳,但见萧子杞一副恹恹的神色,那话已经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了。
萧子杞此时正好也不想多说,便站起身子,准备回承王府的客房歇息。
那元恪见他走,也不阻拦。一直到萧子杞的身影快要迈出门槛,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了他。
“萧兄,那个女子……”元恪顿了语气,“你真准备让她入宫吗?”
萧子杞闻声回头,很轻地一笑:“是啊,她的梦想就是做妃子。我又恰好欠了她的人情,我只不过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欠她人情?她有何人情你能欠的?”
萧子杞莞尔:“你还记不记得年前为了给宁慈抓一窝狸猫我差点死在无留山的事?她当时,给了我一口干粮。”
元恪闻言,挑了眉毛,语气不善道:“那是你活该!我只说姐姐自小喜欢狸猫,无留山那边的狸猫毛色最好,谁知你真的胆大包天,敢去无留山端猫窝!”
说罢这话,元恪又想起了什么,他似乎极其不信任地看向萧子杞,顿了半晌,才道:“萧子杞,我不信你助我上位只是为了让我承诺魏齐三十年不再战。如今南齐萧鸾忙着肃清内里,滥杀无辜,你真的甘心无动于衷吗?你,究竟有何企图?”
元恪狐疑地盯住萧子杞,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见萧子杞一片淡然神色,温温润润地站在那儿,珠玉一般,丝毫没有一点攻击性。
萧子杞轻笑出声:“我能有什么企图?殿下,萧鸾如何自有天收,我的企图,无非就是世上再无战争。”
元恪沉下脸来,险些吹胡子瞪眼:“讨好宁慈,与我交易,如今还要送人入宫,萧公子,你似乎不太诚实。”
“元恪,深藏不露,韬光养晦,我们彼此彼此。”
元恪闻言冷笑,似乎是觉得他说得话可笑至极:“萧公子,不知你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据我所知,太子殿下可还逍遥法外啊!”
萧子杞挑了嘴角,似乎是料想他会这般说一样,道:“不出半年,不出半年他就要被废黜了。”
“承你吉言。”元恪笑道,但那眸色却又深了深。
……
萧子杞回到客房的时候,陶清漪正在他的房门外等他。他没有理陶清漪,径自地打开房门,方一踏进房间,就脱力一般地跪跌在地上。
身后的陶清漪见此,赶忙一个健步跑过来,试图搀扶他。
“公子——”
萧子杞硬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见陶清漪在身旁,无力地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莫要声张。”他嗫嚅说,又叫陶清漪关住房门。
陶清漪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有些手忙脚乱。原本想要借着窗外的光亮去点灯,但那火折子怎么都点不着,等到终于将灯点着了,才发现那灯火中的萧子杞,脸色已经快要粹白成一张白纸。
“公子,用不用唤大夫过来,我瞧着您……”
萧子杞默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又很自然地伸了手过去,将自己的力量搭在陶清漪的手上。
她的手微凉,他的手却滚烫。
陶清漪被这温度吓了一跳,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萧子杞敛着眼皮,一副不想被打扰的表情,只能先将他扶到里间的床铺躺下了,又拿着高枕头为他垫了后腰。
“殿下,你在发热,用不用我……”
“我说了不用。”萧子杞有些不耐地道。他似乎有些难受,深深地蹙着眉头。
陶清漪没有再说什么,咬了咬下唇,返身出去提着水壶向院中守夜的丫鬟要了一杯热茶。那丫鬟似乎对他亲自照顾萧子杞的行为有些不解,狐疑地用探究的眼神望她。末了还要问上一句:“萧公子不需要我们过去伺候吗?”
那陶清漪心知萧子杞的态度,忙摇了摇头。见那丫鬟看她的眼神都带了色彩,她干脆提了热水便匆匆地跑开了。
这样一路行至萧子杞的住处,推开门走入房内,萧子杞似乎已经睡着了。此刻,他正闭着眼睛歪着头靠在身后的枕头之上,一眼望去,他的皮肤粹白,眉眼深邃,嘴唇又因了发热变得嫣红,配着他颀长但却瘦削的身形,显出一些薄弱憔悴的美。
陶清漪怕惊醒了萧子杞,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榻边的几案上,又用铜盆接了热水,准备为他擦洗。谁知她方跪在他身旁,那手还未触碰到他,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眉眼深邃乌黑,更显得他的皮肤犹若凝脂、珠玉一般。此时他看着她,带着几丝难受,几丝茫然,陶清漪能在他大大的眼瞳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近距离地和萧子杞对视,陶清漪慌忙别开眼睛,心中似乎猛然的漏跳了一拍。
鼻端,是萦绕在侧的深深的酒气,还配着他身上一贯的药草香,似乎足以醉人。
不知怎的,陶清漪悄悄地红了脸。
萧子杞看到陶清漪手中还攥着一块巾帕,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重新闭了眼睛。
“一会儿帮我擦洗完,再倒一杯水给我吧。”他淡淡地说,声音温润脆弱,像是一碰就碎的蝶。
“殿……公子……”陶清漪闻言有些慌乱地扭过头去,声若蚊蚋地喃喃了这样一句。见萧子杞又闭上了眼睛,便红着脸为萧子杞细细地擦拭起脸颊和双手。
这样擦拭完之后,她又取了方才提前晾好的热水。跪坐在萧子杞身旁,她正思考着要不要重新叫醒萧子杞,这边萧子杞已经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得声音并不大,却似乎十分痛苦一样,紧蹙着一双眉头,捂住胸口,一直到吐出一口鲜血了,他才罢休。
那身旁的陶清漪没有见过这等架势,见萧子杞吐了血,先自乱了手脚,正待要手忙脚乱地出去喊人,那萧子杞却是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说了别去,你怎生这样不听话。”他抓住陶清漪的手道。那陶清漪手中此时还捧着一杯热水,这样被萧子杞拉住手,那热水尽数全撒在了萧子杞的衣裤之上。
好在那水提前放置过,不算太烫,若不然,她一定要自责内疚死。
“公子,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过来。”陶清漪慌忙地去翻室内的柜子。幸亏这承王府的客房之中常年放着备用的衣物,陶清漪翻了几下,果真找出一套新的来。
这个时候,那萧子杞已经从怀中掏了药丸,也没有用水服,一仰头便干咽了下去。陶清漪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她顿时自责不已。赶忙又过去倒了水来,两个杯子来回颠倒了,这才将一杯稍凉的水端给了萧子杞。
那萧子杞接过水,也没说什么,似乎的确是渴了,几下便喝了下去。喝完水以后又望了一眼陶清漪,见她正一眨不眨地在望着他,不知怎的就忍不住调侃道:“你站在这儿,我怎么更衣?难不成你是想要伺候我更衣吗?”
这话一出,那陶清漪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慌忙急急匆匆地跑出门外,一直到萧子杞自房内唤她了,她才又扭扭捏捏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