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贞的声音虽然很低,因彼此坐的近,谷梁春秋还是听见了,她骂曹天霸是个疯子,谷梁春秋明白,唯有至亲至爱的男女,才会这样亲昵的说话,一如女人骂丈夫“我家那死鬼”,不过是爱之切罢了。
谷梁春秋端起酒杯,没有请玉贞,独自一饮而尽,沉默须臾,方道:“看来乔小姐并不知道曹义士冒死相救乔大人的事。”
玉贞点头:“他没跟我说。”
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恩惠,曹天霸竟然不跟她说,谷梁春秋很是惊讶,也暗自钦佩曹天霸,虽然彼此没见过,但曹天霸在他心中,早已高高的树立起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于是由衷的赞叹道:“难得。”
玉贞微微一笑,眉眼间都是那缱绻的绕指柔,但不好对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过多的谈及自己的私事,于是绕开这个话题,重新回到宋赤诚身上:“那位宋大人,是不是很受朝廷倚重?”
谷梁春秋悄无声息的把一盘糖醋里脊换到玉贞面前,一般的女孩子都喜欢甜酸味道,听了玉贞的话,他抬头一笑:“倚重?”
那笑很是耐人寻味,这句反问,玉贞更明显感觉出有几分讥讽,转瞬就明白,传言的倚重,其实只是西太后独自给宋赤诚的恩宠罢了,她不敢再往下想,西太后是寡居之人,恩宠一个年轻官员,玉贞的脸腾的红了,满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用以遮住火烧火燎的半边脸,蓦然又想起曹天霸对玉至遇刺一事的分析,实在难以相信,堂堂的太后,竟然会为了个男人从而滥杀无辜。
想到这里,她突然吓出一身冷汗,玉至死心塌地的要跟宋赤诚好,早晚会送命。
玉至遇刺的案子,基本破了,她思量等回到客栈,要立即修书一封送回曹家堡,告诉曹天霸,想尽一切办法要阻止玉至和宋赤诚来往,之所以把这事拜托给曹天霸,是料定玉至不会听她的话。
见谷梁春秋端着酒杯欲饮不饮,晓得是方才自己思索其他事情从而冷场了,于是忙道:“无论怎样,谷梁公子在救我祖父的事上也出了力,我这里替我祖父谢谢谷梁公子。”
谷梁春秋放下酒杯:“与乔大人给谷梁家的恩惠对比,我所做的,实在不足挂齿。”
玉贞道:“恩惠不分大小,饥饿时一碗粥,口渴时一杯水,救人于危难,都当涌泉相报,我祖父的事我略知一二,可我不信我祖父会勾结太平军,谷梁公子是个聪明人,您说说,我祖父一把年纪,又官居高位,犯得上用毕生的荣华富贵和儿孙们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来冒险吗,定是有人陷害他老人家。”
谷梁春秋赞同的点点头:“若非相信乔大人是无辜的,我和张大人也不会冒死相救,怎么,乔小姐此次进京是为了查清乔大人的案子?替乔大人昭雪?”
玉贞一怔,她还真没做过这个打算,但她想过往票号借得银子后,顺道查一查祖父的事,也还有当年父亲的事,可这两件事并非是她此次进京的主要事件,所以实话实说:“我祖父已经安然无恙,我相信老人家征战回来,自己会查清楚的,我这次进京其实是……”
舔了下嘴唇,有些难为情。
谷梁春秋立即道:“乔小姐不想说就不说。”
玉贞淡淡一笑:“没什么说不得的,我其实是为了向票号借银子。”
谷梁春秋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一个小姑娘为何要用一大笔银子,向票号借,当然都是大数目,所以问:“乔小姐用银子?”
玉贞道:“嗯,我想在曹家堡建铺子出赁,需要很大的一笔。”
建铺面,这可说到谷梁春秋的专业上了,更加好奇,于是问:“乔小姐建造铺子出赁,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不知乔小姐要建造多少铺面呢?”
玉贞知道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能问,玉贞一副求之不得的心情,忙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张纸,那上面是她建造铺面的预算,她双手捧着递过去。
谷梁春秋礼貌的双手接过,入目的是玉贞娟秀的楷书,他飞快的看了遍,道:“有着账你算错了。”
玉贞一惊,也有些害臊,自己熬了多少个夜晚,还珍贵的带在身上,还拿出来给人家看,不想关公面前耍大刀,转念想,他是这方面的行家,给他笑话没什么了不得,于是诚恳的问:“哪里算错了?”
谷梁春秋就指着纸上的账目给她看,彼此面对面坐着,玉贞看不清楚,于是站起,绕过去,站到谷梁春秋身侧,这回看清楚了。
谷梁春秋一边指一边讲:“这笔预算,你忽略了很多,建造房屋不单单有房梁椽子……”
他说的很详细,玉贞听的很认真,心中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概是太认真了,又怕自己漏听了什么,所以不知不觉的把身子前倾,快压到谷梁春秋也没察觉,搞的月映表情奇怪的在对面一个劲的轻咳提醒,玉贞还是浑然不觉,只等谷梁春秋讲完,她还沉浸其中若有所思呢。
谷梁春秋感觉到她的衣裳擦着自己的手臂,动也不敢动,讲完也僵硬的坐着,最后玉贞仍旧浑然不觉的挺直了身子,感慨道:“您看,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建造铺子呢。”
语气中有些哀愁。
谷梁春秋想了想:“这倒也不怕,我可以帮乔小姐完成此心愿。”
玉贞非常高兴,拊掌道:“真的吗?这可太好了呢。”
谷梁春秋含笑:“不知乔小姐准备何时开工?”
玉贞道:“我从京城回去就着手准备,明年春天土地解冻就开工。”
忽而眉头一低:“您瞧,我光顾着高兴了,还不知能不能借到银子呢,毕竟我籍籍无名,唯有一处宅院可以做抵押,可我的宅院远在曹家堡,关东小镇,人家票号会看上眼吗?”
见她忽然情绪低落,谷梁春秋略作迟疑,随即道:“我家里虽也富有,但实在拿不出这么大一笔,这样吧,我给乔小姐做担保,票号应该不会不答应。”
这样说来,银子的事就成了,玉贞简直开心的快疯掉,也忘记了一个女儿家该有的端庄和矜持,和月映四目交投,使劲的挤了下眼睛,非常得意的样子。
不想,她这个调皮的动作给谷梁春秋看见了,谷梁春秋低头无声的笑了下,然后端起酒杯又是独自一饮而尽。
两个人这顿饭一直吃到快二更,席间玉贞又向他请教了建造房屋的方方面面,谷梁春秋也重新给玉贞做了个预算,所以颇费了些时间。
等玉贞回到客栈的时候,曹天霸的那两个镖师毫无动静,窃以为玉贞经过舟车劳顿早已歇着,所以他们也睡了,可丑妹没睡,她时刻在关注着玉贞的一举一动,没有旁的意思,她是得了曹天霸的命令的,要保证玉贞的人身安全,所以听说玉贞出去了,那姑娘在街上找了半天,没找到,唯有回到客栈等候。
玉贞和月映有说有笑的回来了,丑妹腾的冲上去:“乔小姐,你去了哪里?可吓死我了。”
忽然发现转身离去的送玉贞回来的谷梁春秋,刚好谷梁春秋也在回头看玉贞,丑妹的目光瞬间僵硬。
她的样子倒把玉贞吓着了,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丑妹忙把目光从谷梁春秋那里收回,摇头:“没有,我就是担心乔小姐。”
玉贞略作放心:“我出去散散步。”
丑妹很是不解:“散步需要走两个时辰?”
玉贞感觉这有点责问的意思,微微有些不悦:“丑妹你看,你是天下镖局的人,不是乔家人,我去哪里,走多少个时辰,不需要跟你交代吧?”
丑妹愣了下,晓得对方误会自己,忙道:“我不敢要乔小姐向我交代什么,可我是总镖头派来保护乔小姐的,倘或乔小姐有个闪失,我回去无法向总镖头交代。”
玉贞忽然想起外出收购粮食又遭遇祝九娘的那次,在河边,无意撞见丑妹暗恋曹天霸的一幕,玉贞很是不明白,她对曹天霸,真的痴情到如此吗?竟然这么用心的去保护曹天霸的心爱女人,她心里就一点点都不吃醋?
想不通,又不好问,就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丑妹垂首:“麻烦乔小姐以后再出去喊我一声。”
玉贞笑了笑:“你会功夫?你能保护了我?”
问完,感觉自己这话有点尖刻。
果然,丑妹难堪的垂下头,憋了半天,道:“至少,一旦乔小姐遇到麻烦,我可以为乔小姐挡刀子。”
她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很激动,语气淡淡,一句话却让玉贞无言以对。
随后,她又道:“夜深,乔小姐回房歇着吧。”
玉贞嗯了声:“你也赶紧歇着吧,在门口站了很久吧,瞧这脸冻的。”
丑妹道:“我没事。”
玉贞给月映搀着回到房间,甫推开房门,一股热浪扑来,房内点着灯,而在正中的地上,放着一个红泥火盆,里面的炭火烧的正旺,红彤彤的。
月映很是奇怪道:“诶,之前好像没炭火盆子呢,这店的伙计倒十分细心。”
店伙计?玉贞笑了笑,她才不信是伙计这么好心,一准是丑妹做的,心头忽然一软,就是不懂,举凡女人,十有八九都是心胸狭窄的,特别在感情方面,丑妹怎么会对自己这个情敌如此好呢?
夜深,简单洗漱便睡觉了,大概是银子的事有了着落,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便是次日早晨了。
和谷梁春秋约好的,早饭过来便在大德通票号门口见面,所以匆匆用了早饭,当然,月映在一旁伺候,丑妹在她另外一边肃立,不言不语,木桩子似的。
想起昨晚的事,撂下筷子,玉贞对丑妹道:“等下我要去大德通票号,他们两个跟我去就行了,你昨晚没睡好吧,赶紧回房睡个回笼觉。”
丑妹仍旧直挺挺的站着不动:“我不困,我得跟在乔小姐身边。”
知道说了也是白说,玉贞索性不废话了,用罢饭,一行人便赶去了大德通票号,这么着名的地方,随便打听下便找到了,只是到了那里,发现谷梁春秋正在紧闭的票号门前踱来踱去,月映一旁哎呀一声:“四小姐,票号怎么关门了?”
玉贞蹙额:“谁知道呢。”
待到了谷梁春秋跟前,她忙问:“谷梁公子,票号怎么关门了?”
谷梁春秋一叹:“我方才问过,南边长毛闹的凶,影响了大德通几个分号的生意,关门的关门,被抢的别抢,大德通的东家齐少骏亲自往南边去收拾烂摊子,为了方便万一,所以暂时关闭了在京城的这家分号。”
玉贞满脸失望:“关了!”
谷梁春秋点头:“关了。”
突然间,玉贞不知如何是好,眼睛盯着票号的门,神游一般。
谷梁春秋琢磨下道:“听闻大德通票号在山西的总号没有关,实在不行,乔小姐可以往山西走一趟。”
玉贞侧头看他:“去山西?那么远?”
有些犹豫。
谷梁春秋又道:“或许可以再试试别的票号,不过你需要的银子实在是好大一笔,我怕一般的小票号没这个能力。”
玉贞不言语,只是在那里沉思般,其实她是没主意了,她是冲大德通来的,居然关门,换别的票号试试也成,就怕正如谷梁春秋说的,一般的小票号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那么她这趟京城之行,就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谷梁春秋见她仍旧在愣神,走过来劝道:“这样吧,你先回客栈,我再想想法子。”
玉贞叹了声:“您能有什么法子,您是富有,但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
谷梁春秋一笑:“我可以借。”
玉贞看他:“借?那么大一笔呢。”
谷梁春秋一直笑眯眯的:“我上能借到宫中,下能借到丐帮,所以,你放心吧。”
玉贞摇头:“不行,我不能麻烦您。”
谷梁春秋笑意加深:“当然,我转手把银子借给你,得收取利息,不多不少,跟票号一样,我这也算另辟条生意。”
玉贞明知他是存心帮自己,可他这样做,也不亏,但总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容我想想。”
谷梁春秋双手一摊,表示你随意。
玉贞便向他告辞,带人回到客栈,进了自己的房门,回头叫月映:“咱们两个商量下,这件事你觉着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月映过去把门打开,是丑妹,没等月映问她何事,丑妹迈步就进了门,劈头就对玉贞道:“乔小姐,谷梁公子的银子,你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