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个往过道一站,准备听书,忽然过来个卖干果的半大孩子,一边吆喝兜售货物,一边不满的看着玉贞,那意思是,你们挡住我的路了。
彼此对峙似的站着,玉贞明白了其眼底的怒意,忙往旁边一闪,奈何过道太窄,那孩子还提着个篮子,硬挤了过去,嘴里不干不净的牢骚着:“好狗不挡路。”
骂人呐,月映忠心护主,一把揪住那孩子的后心衣裳:“小子,你敢骂我家少爷!”
那孩子使劲一挣,月映弱质女流根本没多大力气,给他挣脱,一回身,指着过道高声道:“你们挡了我的财路。”
每个茶馆乃至酒楼或是戏园子,都有这种小贩,他们穿梭于宾客之间,卖些干果点心等小物事,个个都是机灵鬼,擅长察言观色,惯会溜须拍马,脸皮厚,脾气好,客人们骂一句踢一脚,权当做笑话,从未有过这样气势凌人的小贩,且是个半大孩子,所以月映又惊又气,朝他啐了口:“有娘养无娘教的,有话不能好好说?为何骂人?”
那孩子不甘示弱:“我娘死了,我爹残了,我是没人教,咋了,再说我可是向茶馆每月都纳银钱的,过道处都归我,是我的地盘,你们就不能挡着。”
他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强硬,倒让月映无言以对了。
玉贞先前很是纳罕,看这男孩穿戴破旧,年纪又小,为何如此嚣张?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人家已经买下了过道畅通无阻的权力,不过即便如此,有话可以好好说,骂人总是不对的,鉴于只是个孩子,又本着初来京城不想惹是生非,于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劝月映道:“算了,别跟个孩子计较。”
说着左右的看,寻找可立足之地,然而除了过道并无其他地方,于是喊月映:“走吧,不听书了。”
月映很是不甘,又带着几分愧疚,是她给玉贞出的主意,是她带四小姐来黄家茶馆听书,书没听成,还惹了一肚子气,月映道“少爷,我去找掌柜的,问问他们就让个小屁孩欺负人?没天理了。”
玉贞劝那丫头:“算了,我本来对听书也没多大兴趣,只不过睡不着出来走走,既然是散步,随便哪里不能呢,走吧,咱们去街上溜达。”
月映还是不情愿的样子:“天寒地冻的,冻着少爷,小人就万劫不复了。”
玉贞一笑:“京城可比关东暖和多呢。”
她拔腿在前,沿着过道往外走,路过一座儿,突然有人开口:“这位兄台,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坐。”
玉贞循声看,见是旁边一华服公子,他指着身侧,邀请玉贞过去。
这种老式茶馆,所有的座儿不是椅子,而是长条凳子,一般的一个凳子上可以坐两个人,当然你有钱自己包了个座儿,便可以独坐。
是个男人,玉贞的经验,男人都是她的劫,有男人的地方便有是非,于是婉拒:“多谢仁兄,我要走了。”
那公子已经起身:“我见你也是个书迷,今天可是周老先生说斩马谡呢,错过岂不可惜,还是坐吧。”
斩马谡这段玉贞三国演义这本书上看过,所以没多大兴趣,仍旧摇摇头:“下回再听。”
这时,新来了个听书的客人,遥遥即向这位公子打招呼:“呦,这不是谷梁公子么!”
他一惊一乍的,玉贞感觉这位邀请自己入座的公子,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遂重新端量一番,见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样貌端正,身量适中,神情淡然,放人群中,不十分起眼。
那位被称作谷梁公子的一回头,认识,随即抱拳还礼:“张东家,难得你还记得我。”
那位张东家满眼都是钦佩乃至崇敬:“怎么会不记得呢,谷梁世家,闻名天下,连皇宫都是谷梁家建的呢,当初我爹想重新翻盖老宅,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把谷梁公子请到,而我那老宅翻盖一新之后,谁不羡慕,所以我怎么能忘记谷梁公子呢,算我高攀,叫你一声春秋兄,我还打算把沿街的铺面重新整修下,到时还得请春秋兄帮忙给掌掌眼。”
这位谷梁公子,就是现任谷梁世家掌门人谷梁春秋,也就是前文曹天霸在盗取密谕的时候,张德庸提到之人,见他淡淡一笑,含糊其辞:“好说,好说。”
而玉贞听了两个人的谈话,猛地想起在曹家堡曾经有过这样的传言,威风八面的乔家大宅,当年在建造的时候,得到过谷梁家人的指点,玉贞又想起屈白也说过,在曹家堡建铺子出赁,若能请到谷梁春秋给指点一二,是最好不过了,只是谷梁世家名气太胜,人家是管皇宫建造的,怎么可能去曹家堡这样的荒僻之地呢,玉贞于此记住了谷梁春秋这个人,机会难得,玉贞有心向他讨教建造铺子的事,是以没有离开。
那位张东家看没有空闲的位置了,便喊过茶馆的伙计:“加个座儿。”
伙计有些为难:“这位爷,今儿客多,没地儿了。”
张东家很是不高兴,手一指过道:“这老大的地儿,你竟然说没地儿了,小子,别狗眼看人低。”
伙计连忙赔笑:“小人哪里敢瞧不起爷台呢,是觉着在过道安个座儿,太委屈了爷台。”
张东家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过道敞亮,就这儿了。”
那卖干果的半大孩子又不乐意了,对那伙计道:“过道是我的地儿,我可是向你们茶馆纳了银钱呢。”
伙计左看右看,看看张东家又看看那半大孩子,一脸的不知所措。
张东家打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块银子丢给那半大孩子:“你说你一天能卖多少东西呢,这个给你,足够你一个月的进项了。”
那半大孩子伸手一接,没接住,银子嘡啷落在地上,他慌忙蹲下拾起,在身上蹭了蹭,嘻嘻笑着:“多谢老爷,这过道今儿归老爷您了。”
说完撒欢的跑了。
玉贞心里感叹,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对自己气势汹汹的,这会子得了张东家的好处,便一脸的谄媚,这孩子还小呢,长大更了不得,还不知变成什么势利小人。
这时候茶馆的伙计已经搬来了把椅子,往过道当中一放,张东家的仆人伺候他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搀着他入了座,刚好是紧挨着谷梁春秋,张东家继续和谷梁春秋的话题,无非都是奉承的话。
谷梁春秋脸上带笑的应酬着,眼睛却是看向玉贞这里,然后朝自己身边努努嘴,示意玉贞过来坐。
玉贞迟疑下,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见那张东家说的吐沫横飞,又见谷梁春秋时而皱皱眉,显然是有些不耐烦,玉贞灵机一动,道:“谷梁兄,听闻得胜楼的菜式不错,我请谷梁兄过去小酌。”
谷梁春秋正抽身不得,听她这么一说,正中下怀,立即道:“也好,横竖这段斩马谡我听了几回了。”
他起身同张东家告辞,张东家依依不舍的拱手:“改天我请春秋兄喝酒。”
谷梁春秋想是怕他继续黏人,道了声“客气”,赶紧起身离开。
玉贞紧随其后,彼此出茶馆,往街上一站,谷梁春秋拱手道:“方才的事真是多谢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玉贞稍作迟疑,便说了实话:“我叫乔玉贞,关东人氏,家严名讳,上镇下山。”
谷梁春秋凝眉思索:“乔镇山?你是乔东家的女儿?”
玉贞观其神色听其语气,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坦陈了女儿身而吃惊,反倒是听闻父亲乃乔镇山才吃惊,玉贞道:“听闻家父当年建造乔家大宅的时候,谷梁家人可是帮忙很大呢。”
谷梁春秋微微一笑:“细末小事,不足挂齿,当年我也是碰巧往关东走了一趟,邂逅到令尊,只因谷梁世家曾受过乔大人的恩惠,所以我帮乔东家建造大宅,也算是投桃报李。”
原来谷梁世家跟祖父还有瓜葛,玉贞问:“谷梁公子认识我祖父?”
谷梁春秋轻轻点下头,左右看看,就发现一家酒楼,道:“茶不喝了,咱们不妨去喝酒,毕竟当街之上不便追忆往昔。”
玉贞迫切的想从他口中得知关于祖父和父亲的一切,也想向他讨教建造铺子的事,便没有拒绝。
两个人并肩而行,来到那家酒楼,往二楼要了个雅间,点了四样清淡的小菜和一壶陈酿,谷梁春秋独自一人没有随从,月映就站在玉贞身后,随时等候吩咐。
未几,酒菜上来,谷梁春秋亲自执壶分别给玉贞和他自己倒满了酒,然后举杯道:“乔小姐,我谷梁世家得乔大人恩惠,也可以这样说,没有乔大人就没有谷梁世家在京城的风光荣耀,所以,这一杯我建议,咱们一同敬远在南边打仗的乔大人。”
玉贞嗯了声。
谷梁春秋又道:“那我先干为敬了。”
说完一饮而尽。
玉贞刚把酒杯放到嘴边,却被那辛辣的酒气呛到了,犹豫着。
谷梁春秋一眼看穿,道:“乔小姐不必逞强,能喝就喝,不能喝也可以以茶代酒。”
出门在外,玉贞觉着还是万事小心才对,况自己是女儿家,于是借坡下驴,歉疚的一笑:“抱歉,实在不善饮。”
谷梁春秋便又提起茶壶为她倒了杯茶推过来。
玉贞谢过,好奇的问:“谷梁公子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
谷梁春秋哈哈一笑,当然,笑声虽然爽朗,却有节制,不像曹天霸,笑的毫无保留,他看了眼玉贞,道:“可以以假乱真的,大多是戏台上那些男扮女装的男人,一旦上了妆,那些角儿们便是碧玉羞花了,然而卸妆之后,便暴露出男人的本相,所以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想扮男人更难,无论声音还是眼神,都容易暴露,更何况乔小姐倾国倾城,即便是戏台上那些角儿们,再怎么装扮也难以倾国倾城。”
玉贞还以为他是从自己的耳洞或是喉结看穿的呢,不想他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女儿悦己者容,一般的女人,听男人夸赞自己,都会非常高兴,但玉贞不同,举凡男人一夸赞她,她就会紧张,怀疑对方是不是有非分之想,之所以如此草木皆兵,都是给那个宋赤诚闹的。
想起宋赤诚,玉贞的思绪拐了个弯,曹天霸说,行刺玉至的人或许是西太后派去的,究其原因,是因为西太后宠信宋赤诚,而宋赤诚又喜欢她,所以玉贞此沉吟番,小心的询问道:“谷梁公子可听闻过宋赤诚这个人?”
谷梁春秋挑挑眉,有些意外,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此人,点头:“听说过,没打过交道,乔小姐认识宋大人?”
念其同祖父有过深的交情,又帮过父亲,玉贞直言:“是这样的,我祖父含冤入狱,宋大人也帮忙求情过,朝廷才同意我祖父戴罪立功。”
她以为,这种大事,在皇城根下,人尽皆知呢。
不料谷梁春秋却满是奇怪的神色:“救乔大人的,好像另有其人吧。”
玉贞讶然:“谷梁公子的意思,救我祖父的,并非宋大人?”
谷梁春秋看看月映。
玉贞领会他的用意,道:“这是我的家人,谷梁公子有话当说无妨。”
谷梁春秋这才放心的谈起当初救乔广元的事:“户部尚书张大人曾找我绘制过一张紫禁城的地形图,说是乔小姐的未婚夫,他叫曹天霸,曹义士想进宫盗取密谕,从而要挟东宫太后,以此营救乔大人,当时,我答应了,所以,我觉着救出乔大人的应该是那个曹义士。”
曹天霸!玉贞惊得目瞪口呆,救祖父的是曹天霸,为何那厮从来没对自己说起呢?救祖父的不是宋赤诚,为何他却要冒名顶替呢?入宫盗密谕,威胁东宫太后,这是吃了豹子胆吗?突然想起那次曹天霸为了救落在悬崖下的她,不惜冒死一跃,当时她就奇怪,那个曹天霸是不是疯了,所以她不必过多求证,完全可以相信,进宫盗密谕,威胁东宫太后,这种疯子才能做出的事,唯有那个疯子般的曹天霸能做出来。
心头瞬间涌动着灼热的气流,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抖一抖便可以飞回曹家堡,找到曹天霸,骂一句你这个疯子。
蓦然想哭,可又不好当着谷梁春秋的面落泪,于是深呼吸,将心头激荡的情绪压下去,自言自语似的道:“原来是那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