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凤喜还是没有告诉玉贞她想知道的,喊了方十六强硬的送客。
打庆喜班出来,猛地发现丑妹还有天下镖局那两个镖师,那三人在庆喜班周围逡巡,如果不是熟人,还以为是三个如饥似渴的戏迷呢。
玉贞虽然勒令他们不准跟着,但也明白他们是要对曹天霸有所交代的,所以并无责怪,看了眼,那三人便腾腾的跟了过来。
丑妹欲言又止。
玉贞听见她砸吧了一下嘴,知道她是想说什么又恐自己生气,头也不回的问:“你有话说?”
丑妹一惊,心道这位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吗?迟疑下,方怯怯道:“乔小姐若想从凤喜身上查出什么,这样直来直去可不成,人命关天的事,凭谁都不会轻易开口的,不如把那个凤喜绑了,刀压脖子,生死关头才能说实话。”
这回轮到玉贞吃惊了,还以为她想劝自己回关东呢,更加吃惊的是,她居然给自己提出这么个建议,只感叹果然是曹天霸的手下,手段都如此雷同,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原来她的匪气是在心里,不过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玉贞摇头:“那不是正人君子该做的。”
丑妹却道:“正人君子不会陷害乔老太爷。”
一句话,使得玉贞哑口无言,沉思半晌,最后做了决定:“这事你们三个来办,下手有轻重,凤喜毕竟是个女人。”
那两个镖师还有丑妹异口同声:“是。”
说干就干,回到客栈,三人便开始密谋,商量好对策,又说给玉贞,看此计可行不可行。
曹天霸派来的,当然都是出类拔萃之辈,更何况这些人做土匪时每天琢磨的就是“打劫”、“绑架”、“勒索”等事,驾轻就熟,玉贞听了很是满意,只一再叮嘱,别伤到凤喜。
这种事一般在晚上进行,刚好庆喜班晚上又戏,且门口的水牌子老早就摆出来了,晚上凤喜有演出,当然以她的年纪和名气,不是角儿,是扮演角儿的母亲,唱老旦。
至晚,三人摩拳擦掌的出门了,临行向玉贞禀报:“人到手之后,带回来给您审问。”
玉贞挥挥手:“你们也小心,戏子们个个都是练家子。”
三人胸有成竹:“乔小姐切莫担心,在老狼山那会儿,我们对付的人可比戏子厉害多了,要么是方圆百里的山匪马贼还有水鬼,要么就是豢养打手的恶霸,即便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哪个家里没有几十个护院呢,所以对付一个戏子,还是个女的,手到擒来。”
玉贞心道,这种丢人现眼的往事你们还当成英雄事迹如数家珍的说出来,果然都是曹天霸的手下,他那厚脸皮的毛病你们个个不差,又挥挥手:“去吧去吧。”
三人应声而去。
玉贞由月映陪着等在客栈。
这样一直等到起了更,三人,不,该说是四人,回来了。
两个镖师分左右,丑妹于后,凤喜还穿着戏服上着妆呢,这种打扮若是在戏台上非常正常,可是搁在别的场合,嚯,见鬼似的,门一开,玉贞抬眼便吓了一跳。
凤喜往她面前一站,端庄自然,完全看不出是给绑架的人质,画着老旦的妆,穿着老旦的衣裳,所以整个人就衰老了很多,只是那明亮的眼眸在昏黄的房间中,犹如星子闪闪发亮,目光越过玉贞头顶,傲然冷笑:“乔小姐,你这手段可不像是个大家闺秀该做的。”
玉贞吩咐月映:“给凤先生看座。”
月映忙过去搬了把椅子过来:“凤先生请。”
凤喜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坐下,仍旧谁都不看,道:“乔大人和乔大爷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呢,一个姑娘家,也学土匪的伎俩。”
玉贞于她对面坐了,笑了笑:“没办法,在庆喜班很多话你不肯说,我只能用这种手段了。”
凤喜终于把目光落下,也笑了笑,满满的讽刺意味:“乔小姐觉着,把我绑了来,我就会告诉你什么?”
玉贞清了清嗓子,坐姿倒是无可挑剔,只是说出的话就有些轻浮:“凤先生如果不肯据实相告,我只能送凤先生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妓院。”
凤喜愣了下,随即恼羞成怒,突然扬手给了玉贞一耳光,幸好旁边的丑妹及时的捉住她的手腕,她试着挣脱,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这么个黄皮蜡瘦的小姑娘力气大,于是放弃挣脱,看着玉贞怒火燃到眉毛,气的五官都扭曲变位:“混账东西,我是你的长辈!”
玉贞安之若素,看了眼丑妹,示意她放手,然后故意轻蔑的一笑:“算了吧,你已经给我祖父休掉。”
一个侍妾,本就低贱,更何况已经成为下堂妇。
凤喜怒指她:“再怎么不济,我也曾是乔家人,而你这样对我,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这句话就像一桶水,十冬腊月里兜头就给玉贞泼了下来,她一个激灵,怀疑的事情终于得到了验证,这个女人,她不单单是祖父的侍妾,她还与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到底她与父亲有着怎样的关系,才会口出狂言说自己抓了她便是对不起父亲呢?除非……
不敢往下面想,只深呼吸压下自己惊涛骇浪般的心绪,故作平静的问:“你与我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凤喜大概也觉察出自己失言,沉默了一会子,没有回答她的问,而是反问:“你们在关东这么多年,你祖父并无去看望过,大概你连你祖父的面都没见着,这样薄情寡义之人,你为何还要替他昭雪呢?”
玉贞神色凝重,在乔家人往曹家堡投奔她的时候,当得知父亲早在京城就娶了夫人还纳过妾,玉贞很是失落,她原先以为父母是非常恩爱的,可是后来发现,再恩爱的夫妻,男人也免不了三妻四妾,所以乔镇山的形象在她心里打了折扣,她曾经把这话跟知音云拂衣说过。
那天下着好大的雪,她去看望云拂衣,两个人红泥小火炉对酌,云拂衣筛了盏酒给她:“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呢。”
云拂衣人淡如菊,声音总是轻飘飘的,温柔,动听,干净,玉贞总觉着,听她说话,比听名角儿唱戏还享受呢。
知道她会看破,知己好友,玉贞本也没打算隐瞒,甚至有心请教,毕竟云拂衣年长,阅历深,懂的多,玉贞拈着酒盏,嗅着那甘甜的醇香,道:“我家里的事,姐姐也是知道的,我爹在京城的时候已经娶了妻子,甚至还纳了妾,我凭空多出这么多的哥哥姐姐妹妹,这倒也没什么,自打我爹过世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甚感伶仃,不想我还有其他亲人,我真真的高兴呢,然而,我从来不知道我爹娶过妻,我一直以为我的父母是结发夫妻,所以……”
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云拂衣问:“是觉着令尊欺瞒了此事?”
玉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个想法,便没有承认。
云拂衣又问:“是觉着令尊同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言下之意,乔镇山花心。
玉贞叹了声:“从我懂事起,便立志要嫁个像我爹那样的男人,品行高洁,对待妻子女儿又非常的好,可我爹竟然娶过妻还纳过妾。”
云拂衣举了下手里的酒盏,玉贞与之同饮,搁了酒盏,云拂衣道:“我想问,令尊在娶了令堂之后,可有纳妾?”
这是明摆的事,玉贞知道她明知故问必然有下文,摇头:“并无。”
云拂衣道:“这就对了,令尊在京城的时候,是乔家堂堂的大爷,娶妻纳妾可不是他想或不想的,只要令尊是个孝子,必然会遵从父母之命,所以娶妻纳妾都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郎该做的,而当令尊来到关东娶了令堂,再无纳妾,这说明令尊对令堂非常的敬重,芸芸众生茫茫人海,谁能料到两个人能够何时遇到,所以之前做了些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再者,血浓于水,无论令尊做过什么,只要他是疼爱你的,便是个好父亲。”
玉贞繁复咀嚼她的话,感觉非常有道理,也是在那天开始,她对父亲的感觉,才一点点的重新拾捡回来,所以凤喜说,乔广元从无看望过她,也没真正认下她这个孙女,她又何必替乔广元昭雪呢。
玉贞遂想起了云拂衣的话,道:“他是我的祖父。”
就是这么一句,足够说明一切,他是我的祖父,是我的亲人,他的事我就要管。
凤喜也是个聪明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再追问,只凄然一笑:“我想了很久,想通了,也罢,横竖他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准都告诉你。”
想了很久?不过一天的时间,大约对于她,得知乔镇山已故,便是过了千年万年般的煎熬。
玉贞道:“我想知道,密告我祖父的是谁?”
凤喜一笑:“乔小姐不是在怀疑我么,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告发你祖父的人……就是我。”
在场的其他人,皆一副震惊状,玉贞却缓缓的摇头:“不,这事你自己做不来,你只是乔家的姨娘,根本见不到西太后,你甚至连宫门都进不去,既然你肯承认,不妨彻底告诉我,谁是你的同谋?而你的目的又何在?一个人做事,不会无缘无故的,你是我祖父的侍妾,在他老人家身边那么多年,我祖父是老迈了,你还年轻,可你对他不会一丝丝的感情都没有,他对你毫无戒备,你才会了解他最隐秘的事,可你为什么要害他呢?就是因为他老了而你还年轻,想杀了他另攀高枝?不过,你现在才下手害他,即便得逞,哪个大户人家会纳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为妾侍呢?更不会娶做夫人,再说,你想害我祖父轻而易举,因为他对你没有戒备,茶水里下毒,饭菜上做手脚,很容易的,砒霜一般的药房都有的卖,为何你非得要让他下大牢,身败名裂呢?”
凤喜微微一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别着急,我既然想说,就会全部告诉你。”
玉贞往椅背上靠了靠,洗耳恭听。
凤喜眼中突然迸发出迫人的光芒:“是你祖父先对不住我的。”
玉贞隐隐感觉,这事必然关联着父亲,果然,凤喜追忆往事,那个时候她才十几岁,因为家穷,卖身在当时叫做庆丰班的戏班子打杂,耳濡目染,也会唱几句,每逢戏子们都上台演出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后面干活,一边干一边哼唱,无意间给班主听到了,觉着她嗓音不错,味道也正,样貌也好,遂收她做了弟子,手把手教她唱戏。
她聪明,学的快,过了没多久,她就可以上台了,虽然没能一炮而红,也算不错。
因唱戏这一行女子不多,而上台之后都是浓妆重彩的,根本看不出男人和女人,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唱旦角的,免不了受人轻薄给人调戏,那一天有两个半醉的男人进院子看戏,刚好是她挑大梁的那一场,两个男人见台上的她千娇百媚,先是高声逗弄,最后竟嚣张的冲上台去对她又搂又抱,台上台下的人都吓坏了,这个时候,同在下面看戏的乔镇山怒吼一声:“住手!”
二十年前,乔镇山风华正茂,是堂堂的乔家大爷,认识他的人多了,那两个醉汉碰巧也认识,碍于乔家的权势,两个男人略微清醒些,便悻悻然的走了。
凤喜得救,非常感激乔镇山。
而乔镇山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子。
于是两个人以此开始有了往来,渐渐的,滋生出男女之间的情愫,而这份感情对于凤喜是诚惶诚恐,因为她知道自己出身卑贱,根本配不上乔镇山,但对于乔镇山,却是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他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原配富氏,富氏乃大户人家的小姐,秉承食不言寝不语,行走坐卧都有标准的姿势,而姨娘苗氏,虽然比富氏好些,也终究是给礼教熏陶出来的,更因为自己是妾,言行举止谨小慎微方,凤喜不同,她是穷人家的孩子,爹娘只顾着如何活命,哪有心情教她什么规矩,而戏班子又算是半个江湖,戏子们天南海北的都有,又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聚居在一起,成天的除了练功排戏就是疯闹说笑,所以,凤喜这种野生的女子,让乔镇山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