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宋峻霖来到鬼市,与柏久娘相见。
宋峻霖饮甘醇清雅的龙井,思绪回到昔日西湖相遇之时,叹道:“昔日一别,已有十五年。”
柏久娘道:“十五年九个月零十天,一言九鼎的宋大侠曾说会来长安鬼市与我叙旧,我便一日一日地等。”
她的脾性丝毫未变,爽朗直率,若小辣椒一般。
“俗事缠身,少有空闲,近些年可好?”
“唯一不好之事就是你不来。”
他刹时无言,不知改如何应对。
柏久娘又道:“江湖最近不甚太平,若是能安渡此劫,不知宋大侠今后有何打算,继续做武林盟主吗?”
宋峻霖浅笑摇头,“江湖代有才人出,该是我退隐归昆嵛山的时候了”
柏久娘眸间波光闪动,道“宋大侠为江湖操劳如此之久,确实也该歇歇,素闻昆嵛仙山之名,不知我能否前往一同研习武学与道法?”
他未料到她会有此言,一时又无言。
柏久娘秀眉微蹙追问道:“难道昆嵛山只准许所谓的名门正派进入吗?”
宋峻霖忙解释道:“柏掌事误会了,若是前来,自是欢迎。”
佣人送来宵夜,热气腾腾的鲜香馄饨。
柏久娘道:“这馄饨是我自己包的,好吃吗?”
宋峻霖回想起她曾询问过他爱吃何物,他便言馄饨,道:“柏掌事,宋某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借鬼市几位奇人相用?”
柏久娘脸色骤变,重重放下筷子道:“原来宋大侠今日前来,并非是叙旧,而是有事相求。”
宋峻霖忙道:“叙旧那是自然,只是……”
柏久娘沉着脸打断道:“宋大侠乃武林盟主,无闲暇言旧日琐碎,自有江湖大事需谋划,但我今日并无心情议事,另安排他人前来商谈。”
见她拂袖离去,他不由心生忐忑惋惜,只恨自己笨嘴拙舌。
十五年前,宋峻霖游临安,机缘巧合与柏久娘相识,两人合力擒获臭名昭著的采花盗匪周党。
相处日虽短,悠悠却难忘。
犹记西湖泛舟饮酒,她曾道:“不少装模作样的名门正派之人称我为‘鬼市魔女’,没想到宋大侠竟愿意与我合作。”
他笑言:“装模做样的名门正派,并非真正的名门正派。”
她举杯赞同,“于我看来名门正派之人可分两类,其一为坦荡潇洒真君子,其二为装腔作势伪君子,伪君子比邪派恶人更可恶。”
他饮尽杯中酒道:“此言甚对,柏姑娘武功精妙、爱憎分明,远胜许多所谓正派英雄。”
她看着他诚挚双眸,心中仍有疑虑,“只怕宋大侠所言皆是客套。”
“江湖并非简单正邪黑白之分,亦有灰色之地,令尊创鬼市,游走正邪之间,却始终秉持盗亦有道之守则,实乃真英豪,柏姑娘亦是如此。”
她一向快人快语,听闻此言却一时语凝,芳心暗许,终却是遗憾。
分别之时为暮春,桃红凋零,柳绿失翠,她触景伤情,叹道:“人生终究是有许多来不及。”
“自由洒脱如柏姑娘,应该甚少有遗憾。”
她迟疑半晌,终言心中所想:“我最大的遗憾,是与你相遇太晚,若有来生,愿能相逢于你未娶时。”
他诧异于她之钟情,更讶异于她之坦率,无言相对。
她上马后回眸,笑意间有几分神伤柔情,道:“相识一场终是缘,宋大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若有空闲便来长安鬼市叙旧。”
他默然点头,目送她策马而去。
分别十五载,他未忘此诺,也并非全然无暇相见,只是听闻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一片深情。
吴用走入议事堂,行礼道:“在下吴用,让宋盟主久候着实抱歉。”
鬼市有八大奇人,吴用乃其一,人称“摇钱树”,三百六十行生意门道无所不通,有点石成金妙术。
吴用斟茶道:“不知宋盟主想要哪几位鬼市之人?”
宋峻霖道:“求借三位奇人,‘易容圣手’寇老四、‘包打听’齐大娘、‘钻地鼠’萧术。”
“这几位皆可为宋盟主所用,只是…柏掌事嘱咐晚辈,此事要按鬼市规矩来办,有所求便有其价。”
“吴公子尽可开价”,宋峻霖知道吴用所需绝非钱财。
“在下所求为两件事,其一有关毒门南家,南家多种秘制神药疗效奇特,只是千金难得,而且有不少唯利是图的小人伪造药物害命谋财,鬼市愿做南家秘药的售卖之处,奈何南少主颇为难见,望宋盟主能够引荐,此事若成自是极好,若是不成亦心存感念。”
宋峻霖点头应允,南家一向避世冷傲,求药甚难,若其药能够在鬼市售卖,不失为一件好事。
吴用道:“其二事关盐铁售卖,长安城中盐铁售卖权长久被孙家与曹家以不法手段把持,价贵且质劣,在下已将这两位为富不仁的巨贾罪证搜集齐全,只是苦于没有稳妥的手段呈送圣阅,不知宋盟主能否托华栾公主代为传达。”
宋峻霖道:“既为罪证,自该尽力呈送,但老夫有一事不解,在商言商,此事于吴公子而言有何利?”
吴用道:“生意场与江湖有几分相似,自由与竞争是生机之源,孙家与贾家不止把持盐铁权,也操控整个都城绝大部分利润丰厚的生意,势单力薄的小商户难以与之对抗,百姓亦深受其苦,在下只想打破此局,还商界一片朗朗晴空,有志者各展其能,众人皆可得利。”
宋峻霖赞道:“吴公子不愧是商界奇才,甚为佩服。”
吴用举杯以茶带酒,道:“宋盟主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三位奇人即刻起便为您所用,不知盟主是否还有其他事要与柏掌事相商?”
宋峻霖迟疑片刻道:“夜已深,不便打扰柏掌事,改日再登门道谢。”
吴用道:“在下虽为晚辈,但斗胆多言一句,柏掌事应该在等盟主。”
柏久娘一声冷哼走入,“宋盟主日理万机,吴用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吴用行礼后退下。
宋峻霖一时无言,面对她之时,他似乎总是这般无措,儿女情长处,英雄气短时。
柏久娘亦有悔意,她已习惯行事言语不留余地,纵面对他时默默在心中无数次提醒自己应温柔一些,却终不成,或许相见不如怀念。
宋峻霖抱拳道:“多谢柏掌事相助,叙旧之约定不会忘。”
柏久娘苦笑道:“不知我还会有多少个十五年能等宋大侠。”
宋峻霖心起柔波,“若柏掌愿相见,便不需十五年之久。”
她从未想到今生能有机会得他此言,鼻子莫名微酸道:“那便立此誓约,宋大侠退隐江湖后定要前来,如若不然,我便去昆嵛山讨说法。”
他闻此言,难得洒脱轻松而笑,这一瞬似无俗事与风波之扰。
他的发妻为青梅竹马小师妹,柔贤温慧若解语花,举案齐眉二十余载,未有半句争吵。于他而言,发妻是人世难得无暇完美之人,若皎洁白月光。
柏久娘却全然不同,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霸道跋扈却也洒脱纯粹,别具一格,若胸口一点朱砂痣。
柏久娘独坐房中,悠悠岁月远去,但每每回想起他,心境犹未老。
她虽为女子,但豪情壮志却不输男子,才智武艺皆出众超凡,胜于八位兄长,故而其父将鬼市主掌事之位传于她。
世间事安能得两全,纵稳立黑白正邪间,却难顺情路。
她自幼听惯了父亲与兄长们的唠叨——“女孩子如你这般要强霸道只怕会孤独终身”。
她不以为意,与其违背本性、曲意迎合男人,倒不如坦荡洒脱孑然一身,“鬼市魔女”无需依附男人而活。
与宋峻霖相遇,像是命运的残忍玩笑。
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十五年前相处十日,十日喜与忧的回忆,足以在孤独中暖润半生。
他剑术卓绝却不恃才傲物,朴直刚正却不呆板迂腐,有礼有节且不失周到和善,恪守原则又胸纳百川。
世间无人能及他半分,但无奈相逢太迟,他已娶妻生子。
犹记旧日同游临安市集,她兴致勃勃挑选各样首饰,抬眼却见他拿着一直素雅玉簪,疑惑问道:“这簪子甚为普通,好看在何处?”
他浅笑道:“我妻子喜欢素淡。”
如此一句,胜过百般兵器,每每回想心头便似滴血。
骄傲如她,不会与人同侍一夫,更何况深情正直如他,亦不会纳妾。
情愫积压于心,本想成为永远的秘密,但昔日分别之时她却终忍不住倾吐,她得不到,却也忘不掉,只希望他能记住。
如今他丧妻已三年,她错过他的前半生,只求能伴他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