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玉蝉高升。日落的黄昏象征着这一天的结束,但在另一个世界,这一天,或许才刚刚开始。
三个姑娘围坐在方桌旁,等待即来之事,谁也不敢大意。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后,苏舟拿出火折子,点上早已备好的烛台。一缕微风拂过,晃动的烛火熄灭了。
阮童见状起身去将门窗关好。纪了情亦寻来一个灯罩。苏舟再度将烛火点燃,再将灯罩罩上。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再度将烛火吹灭。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
阮童:“要不——再试试?”她伸手想拿火折子。
“不必点火了。”纪了情按住她的手,拿了火折子打开,轻轻吹了吹,火折子燃起一缕小火苗,转瞬即灭,定是这其间阵法作祟。纪了情:“这儿不能点火。”
黑暗总是伴着恐惧而生,地底不知何处同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老人的怒骂声、女人的娇喘声以及夏蝉的鸣叫声。
“何人装神弄鬼!”纪了情起身,抽出向太后求来防身的软鞭。
苏舟和阮童都以为她要朝桌上挥去,吓得本能地躲开。纪了情一下,又一下。鞭子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地面上。
“鸣鞭”是皇帝早朝前,宫中的太监必要做的事,除却警醒众臣御驾将至,也是扬君威,使鬼神退避。
纪了情此举,正有效仿之意。
声声鞭响回荡万象殿,果不其然,过不了多久,万象殿中又恢复了安静。
这时,万象殿内传出一阵箫声。苏舟听后一愣神,倒没了方才的不知所措,撞起胆子来:“小心,这好像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完,本该关好的门像是被什么“踢开”一般,一群黝黑密密麻麻的乌鸦闯了进来。
苏舟的轻功要数三人中最好的,她一跃而起,如蜻蜓点水一般,借着这一只只的乌鸦,翻身闯出了殿外。
纪了情与阮童仍是纠缠不休,阮童不知撒了什么粉末,使乌鸦稍退开一些。纪了情则是提鞭横抽,几只乌鸦被她打落在地,而她的鞭子上沾满了乌鸦的血。
“扔掉鞭子!”阮童大喊。
纪了情没有犹豫就听了她的话,将鞭子扔到了十步以外的地方。在成群的乌鸦围攻下,牛皮编制的鞭子,也被咬得面目全非。
“得找出吹箫的那个人。”苏舟心里面已有七八分的把握,那个人就在附近。
忽然,箫声戛然而止,乌鸦不再对她们展开攻势。两个身影偷偷摸摸地溜进久不进人的万象殿。
其中一人好像是安公公:“听说这万象殿里头,装的都是外头见不到的东西……”
另一个人个头不高,也是穿着太监的衣服:“乌鸦很少见吗?”
乌鸦随着箫声停止了攻击,一部分自行散去,另一部分则盘旋在软鞭附近哀鸣,好似在悼念自己的同伴。
乌鸦之祸方解,万象殿内,异数再起。西域鼓琴,徐徐从殿内传来,水池中的莲花,竟吐出烟花。一时间,诡异阴森的万象殿,变得热闹起来。一个西域女子,裹着面纱,露着肚脐,在音乐中跳着舞走出来。十步之外,她们仍能闻到异香。
“这香味有毒!”阮童出声提醒。
纪了情与苏舟得以避开。但吸入少许,浑身仍生出麻痹之感。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从方才的烟花中飘出,落地,爆出星星火光。而方才那两个人,似乎早已沉醉于这歌舞声中,不知这萤火虫已索命而来。纪了情飞身上前,一人一脚将那二人踹开,但与此同时那女人飞刀骤出,纪了情闪避之余,却来不及躲闪空中的萤火虫,沾了满身。
“够了。”说话的人拿着一支短木箫,从灌木丛中走出来,道:“今天到此为止,你们都退下吧。”
那西域女子却傲然斥之:“临阵退兵,你这与叛变何异?”
“罪过罪过,可这弑君之名,在下也是万万担当不起啊。”他扬了扬手,万象殿内所有的宫灯在一瞬间燃起烛光,而随着那女子愤然离去,乌鸦的散去,万象殿内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借着灯光与月色,纪了情才看清——这个人身着一身玄色紧身衣,腰细却显得健硕,他既没有束发,也没有披散着头发,而是随随便便地扎了一个辫子,脸上抹得黑乎乎的跟土堆里爬出来似的,像极了地下爬出来的亡人。
那人瞥了纪了情一眼,急急忙忙地过去扶起方才被她踹飞的“小太监”。直到安公公将那“小太监”扶住站稳后,他才翻了个白眼儿后退两步,下拜:“臣顾非命,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非命?他就是顾非命?纪了情别有深意地看了苏舟一眼,却见苏舟此时此刻已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阮童也随之跪地叩首。整座万象殿陷入了沉默……
当她忽然意识到她是否也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再回头,却撞见一双眼睛,距离她只有一个鼻子的距离,直勾勾地那么看着她,颇有些愤怒的意思。而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那扮成太监的小皇帝龙昭如。
“啊?”纪了情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后退两步,险些没摔一跤,这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跪倒在地:“叩见万岁!”
“哼!哼哼……”龙昭如冷笑了几声,指着这跪了一地的人,挨个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边:“万岁?朕瞧着,你们一个两个刚才不是挺威风的吗?有谋害朕的,还有踹朕屁股的!”
纪了情暗暗骂了自己几句,她要早知道那是当今圣上,她一定敬而远之,反正就算他伤着了还是死了,这也和她们几个没什么关系。干什么要多管闲事,哎,救了人还得挨骂。
好在龙昭如的注意力压根儿就没在她们几个小姑娘身上,龙昭如:“顾爱卿,您老人家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朕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你能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先帝在位时,这位顾将军总是有事没事就给先帝找麻烦。先帝本想将他留在京城盯着他,但一来拗不过他,二来又怕他在朝中培养出自己的实力。干脆下了道诏书,以体恤臣工为由,令其无大事不必上朝。是以,当今陛下即位后,在即位大典受百官朝拜后,他再没有见过这位顾将军。若不是顾非命自报姓名,龙昭如就险些将他当刺客抓了。
“臣——”顾非命顿了顿,咧嘴干笑道:“逗她们玩儿呢。”
“你!你擅闯禁宫朕尚未追究,你还要再欺君吗!”身为帝王,龙昭如生平最恨旁人不将他放在眼里。
倒也不怪龙昭如冤枉了他。在顾非命眼里,这小皇帝无德无才,就是个爱发发脾气的小孩子,他确然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这辈子,只敬有本事的。
“陛下明鉴,臣能在禁宫之中经营起万象殿,乃是先帝授意。”顾非命言辞恳切:“只是那时候陛下年纪尚小,太后不愿陛下笃信神鬼之术,步上明丰皇帝的后尘,是以命臣暗中进行此事。”
龙昭如气得青筋暴起,合着这个人欺君罔上八年,还这么理直气壮了?他堂堂一代君王,竟被他与天朝那亡国之君明丰帝相比。
“来人,朕要下旨!”龙昭如怒道。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左右想他也没占到理儿,顾非命手上还有先帝当挡箭牌,何况此地的秘密他什么也不知道不宜在此时大白于天下,他要真就这么一怒之下要了人脑袋,他还真成昏君了。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跪着吧,无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臣遵旨。”顾非命懒洋洋地拖着声音应道。左右这一夜原本是打算折腾苏舟他们一宿,没有睡觉的计划,跪就跪着吧,过几日还能装病告假。
龙昭如拂袖而去,他路过那三个姑娘的时候回头多看了几眼。但觉得自己如此狼狈,便赶在天明前离开了。
龙昭如离开后,纪了情等人纷纷起身。她暗自庆幸着皇帝的那一通臭脾气都发在了这位将军身上,似乎已忘了她踢了他一脚的事。
苏舟却远没有纪了情的好心情,她走到顾非命身前,静默跪下。
“滚。”顾非命闭上眼,只吐出这一字。
“老师。”苏舟低着头唤道。
顾非命:“你翅膀硬了,本事大了,了不起啊?我当初收下你的时候,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不要与皇宫扯上干系,可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若不是今日太后请他来为星辰司招才选贤,他还不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竟瞒着他入了皇宫。
“老师,苏舟错了。”苏舟是家中独女,也是南都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她的家世注定了她不会是逍遥自在的鲲鹏,只能是一只笼中雀。外祖父让她入宫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是她的命,她认。
这些顾非命都知道。可顾非命就是生气,这个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教了她那么多东西和道理,就是想让她摆脱命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有机会争一争自己的命。他花在这丫头身上这么多年的心血,在她入宫的那一刻,就全毁了。他能不生气吗?他气得差点儿去拆了那丞相府。
可生气归生气,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他就是见不得这孩子受委屈。更见不得苏舟忍了好多年都没哭过,却被他骂得泪珠哗啦哗啦往下掉。他顿时心就软了,含糊说了一句:“别哭了。”
苏舟抬起头望着他,朝他重重地磕了个头:“若老师身有不测……”
“你还诅咒我!”顾非命知道她要说什么,她那句“不会坐视不管”的话还没出口,便被打断:“不劳小姐挂心。”
纪了情过去将苏舟扶起来,顺便近了一瞧这位将军的容貌。他五官端正,双目清亮有神,他本该是个极好看的男人,却一副脏兮兮的模样。纪了情鬼使神差地就说了一句:“奴婢去打盆水来,为将军清洗一番。”
苏舟和阮童都见了鬼似的望着她,在她们眼中纪了情都不是个勤勉之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非命怕苏舟再多想难过,便玩笑道:“你就这么想看清我的模样啊?”
南都城中人人皆知,顾非命极少出府,加之他既不必上朝,也未掌兵符,更不用打仗。他非但清闲,还是个极懒的人,无事就喜欢赖在家里,即便有人拜访,他也未必肯见。久而久之,莫说那些个寻常百姓,就是朝中官员、皇亲贵族,也未必知晓这位传闻中的将军的形貌。
纪了情愣了一下,连忙跪下:“奴婢不敢。”
顾非命却哈哈大笑道:“同你开个玩笑,不必这么紧张,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无权无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哪天死了,也未必有人知道。”方才见他训苏舟的模样,还以为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一时失了礼数,本以为是惹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听了他这三言两语,纪了情无由来地也同他亲近了一些。顾非命:“还不起来?等着我扶你啊?做梦去吧!”
纪了情微微颔首,抬步起身。她脾气向来不好,没怕过什么,更没把什么人放在眼里。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到了顾非命这儿却顿时没了脾气。
顾非命又数落道:“好好一个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给人跪下……”
纪了情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觉着哪里不大对,她最讨厌被不相干的人教训,出言:“您还是自己先起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