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根带着虹羽在营房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个小女孩。“嗬,好俊的小妹娃儿,那眉眼跟凌技术员有七分像三分不像。怕莫是因为汉洋是男的,虹羽是女的缘故吧?如果汉洋是女的,一定是虹羽这个样子。那对小辫子黑是黑油,只是太细了些,不像山里妹娃梳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走起路来甩前甩后的,长得都打到屁股墩墩。或许是虹羽年纪太小的缘故。不晓得她长大些辫子会不会粗些哦?”山根尽自己的思维能力想象着,嘴里一边和虹羽说东说西。罗,这里是团部,这是通讯班,这是警卫班,这是技术班。哟,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床底下臭袜子臭鞋,臭得象个猪窝!“这些懒猪大学生,当啥子兵罗!哦。”山根看了虹羽一眼,赶紧说:“我不是讲凌技术员罗,他,他还是蛮,嘿嘿,蛮讲卫生的。”虹羽笑着说:“你别给我大哥说好话了,他是我大哥,我还不知道他吗?每次从学校回家,都带回一大包破袜子破衣让妈给他补。那袜子老远就能闻到味儿,我妈总是重洗了才敢给他补呢。听他说,这次全是你打扫的屋子,准备床铺,那条花枕巾也是你送给我的,对吧?”山根被虹羽说红了脸,只好点点头说:“那个,那个,凌技术员嘿是因为忙沙!他是真的忙哦,白天上工地,下晚又是画圈又是算数的,画了圈圈儿画杠杠儿,总是搞到深更半夜。我们艾政委说,这是啥子,啥子‘能崽多劳’哦!”虹羽笑了,前仰后合的,笑得山根很不好意思,连连说:“疯妹娃,笑啥子,笑啥子哦?”虹羽忍住笑说:“不是能崽多劳,是能者多劳。这个者是人的意思,不是儿子的意思。”山根也笑了,很心服的说:“吔,小妹娃儿,你哥哥是很能干的人呢!你也蛮不错的,有文化。我就是吃了山坳坳头没得学堂的亏哟,二天你教我认字,好不好?”虹羽不笑了,她问山根:“你也没有上过学吗?你家是地主?”山根奇怪地说:“没有上过学。可是我们屋头穷得叮当响,啷个会是地主嘛?”虹羽说:“那你怎么不能上学?”山根说:“我不是讲了,我们那山坳坳头没得学堂,要上学,除非到县里去上。一百多里的山路,要上住读,我们啷个上得起嘛。”虹羽明白了,她想:“是的,罗星也说山里学校少。他能上完小学是因为他们村有一个原先在外面教书的先生老了,落叶归根回老家来开办了一个只有十多个学生的初小班。他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那位老生也老得不能动了。他们几个孩子因此要么去到县里上高小,要么就只能在家种田。还有阿青,阿岩也一样。嗨,我长大了,读师范学院,读完回白浪湖军垦农场办小学、办中学,让这里以后的孩子们都读书,考大学,读完大学又来这里教书。哪怕这里是山里,也就没有不识字的人了。嘿,真是瞎想,难道我大哥跟这些兵们的子子孙孙都在这里当兵吗?”虹羽想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山根不知道虹羽笑些什么,也陪着她笑。他只觉得这个小妹娃的笑跟打呵欠一样能传染,他不能不跟着她笑。山根一面笑着,一面从技术班的床下把一些臭鞋,臭袜子和泡着脏衣服的盆子一一拉到房子中间,然后带虹羽去看下一排宿舍。一边走还问虹羽是不是愿意教他。虹羽说:“我哪有资格教你呀,我自己还要大哥教呢。”山根说:“有有有。你的文化水,足够教我了。你大哥教你,就没有时间教我了。你要是教我识字,我就教你学打枪,就是射击,还有体操,小擒拿,怎么样?”虹羽一听高兴了,说:“那好,咱俩都是老师。那就拉勾吧!”山根说:“拉啥子勾哦?”虹羽说:“不准变卦的意思。”山根说:“我又没吃笋子,变啥子卦哦,男人大丈夫,说话算数,哪个跟你妹娃耍孩子把戏哟。”虹羽说:“好,不拉勾也行,那就三击掌吧。”山根说:“三击掌?这又是啥子把戏哦?”虹羽说:“这也是不准反悔的意思,这可是大人的规距,连这都不知道,真笨!”山根说:“好好好,击掌就击掌,你这小妹娃的名堂还蛮多的呢!只要你肯教我识字,笨就笨吧。等下击疼了你的巴掌可不兴‘下雨’哦!”他想了想,伸出大手让虹羽打了三下,说这也算是击掌了。虽然是虹羽打他三下手心,倒把虹羽自己的手拍疼了。她觉得山根的手硬得象石头,“嗬,真是个山根哪!”
出了技术班,再往后就是一个大队一排房子,每大间住12个人。虹羽看见虽然每张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梭有角,床上的草席也很整齐,蚊帐一律掀起放在帐顶上,但几乎每张床下都有脏鞋脏袜,洗脸盆也有很多是泡着衣服裤子。这些脏东西发出酸菜味混合着室内那种男人的汗臊味儿,很令虹羽难受。她不再进去,只在门口看山根在每一间房子内都像在技术班一样把什么脏东西都往房中间划拉。在四小队的一张床上草席中间不太平坦,山根走过去掀起草席一看,是一团毛巾,他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些像鼻涕一样粘里巴叽的东西,足足湿了毛巾中间一大片。山根不知道这个兵为什么拿毛巾包鼻涕?再说,一个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鼻涕呀!除非他是重伤风感冒。山根仔细看着,毛巾上写着于铁蛋的名字,还有几根曲里拐弯的汗毛。山根想想突然明白了,四小队长于铁蛋是个有老婆的汉子。他脸一红,急忙将毛巾一团放回席子底下,转身就走。虹羽问他老看那毛巾干什么,里面包着什么妖怪吗?山根说:“小妹娃儿莫问那么多。走,我们后面去看看。”说完,自己就往前走,也不再拉着虹羽的手。弄得虹羽兴致大减,也不再主动问他什么问题了。
虹羽看见后面三排大宿舍的情况大同小异,心里觉得也许不光是他们兵们太懒的原因,也许是他们太累了吧?她想起自己头几天晒纸回家不是也累得不想动弹吗?这些兵们虽然是兵,威武雄壮,牛高马大,大概也是会累的吧?再后面的三排房子有的放着空铺,有的吊着沙袋,放着杠铃,有的大通间里还有单双杠,射击靶,木枪面罩什么的。山根说这是下雨天各大队轮流在这里进行军事训练的,白浪湖特务团毕竟是正规部队嘛。虹羽问为什么叫特务团?山根说:“执行特别任务的团,当然叫特务团罗。”虹羽认为自己很笨,连这也不知道。其实,也不能怪她。在当时,全世界唯一的音形兼备的方块文字中,某些字的含义被某些有权威的人固定了使用范围,因而字义亦变得狭隘了很多。如阶级,阶级斗争,党,领导,领袖等等。在虹羽受到的教育中,特务,就是外国或外地区派到祖国大陆来搞破坏的坏蛋。难怪她听到“特务团”三个字会感到惊奇和不解。
参观完宿舍,再往后就是猪舍了。山根问虹羽去不去看看,虹羽说不想看。虹羽从小对那些吃了睡、睡了吃、呆头呆脑的笨家伙们不感兴趣。认为他们是“寄生虫”里最大最愚蠢也是最典型的。特别是父亲从学校到食堂以后,天天都得伺候那些又脏又贪吃的家伙们。爱整洁、讲卫生、注意仪表的父亲得每天穿着胶靴给它们打扫栏圈,一不小心,裤子衣服上就会溅得臭哄哄的;还得每天挑上几大担酸巴巴的泔潲水拌上米糠、麦麸喂这些贪吃贪睡肚量大得出奇的馋鬼们。开始,父亲用一根木棍拌和米糠、麦麸和泔水。被老刘妈看见,说他是少爷坯子,放不下架子,然后挽起衣袖做个用手搅拌的示范给父亲看。父亲从那以后,就用手去搅拌那又酸又粘的猪食,衣服上也经常沾上很多。刘爷爷知道了,狠狠说了老刘妈一顿,说父亲是龙游浅底遭虾戏,本不该在这里跟这些猪猡为伍的。再有一次,几只小猪掉进井里。父亲为了救它们,用绳子套住身体,爬下井沿去捞起它们。自己上来时脚下一滑,差点没掉下去淹死。幸好他身材高,卡在井沿上,还是被摔断了两根肋骨。虹羽后来每每想起,总觉得父亲吐血而死,说不定与这两根肋骨受伤有关,兴许是断骨时截伤了内脏什么的。她也因此而更加讨厌这些贪吃贪睡又不守规矩的懒猪了。虹羽认为:“既然这些寄生虫一辈子是靠人们辛辛苦苦喂养大的,那么它们最后长大了,养肥了,被人们杀了吃它们的肉,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虹羽后来吃起猪肉来是既不同情更是毫不留情。可惜这样的时候很少很少。
虹羽痴痴地想着,连山根指给她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山,告诉她那边山顶上有一个奇怪的湖,也叫“白浪湖”的话也没注意。山根看看她,不明白这个小妹娃为什么听说“猪场”两个字以后就像遇了魔一样想开了心事,她到底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又有什么心事好想的呢?山根觉得虹羽好像突然变得大了些,她的心里好象装着什么重重的东西。其实,山根自
己何尝没有心事呢,只是他不说,也不想摆在脸上而已。他到底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汉了。
山根去年7月参军入伍前,他的爷爷已经病在床上,奶奶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山根的父母双双早逝,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一个叔叔长年在外给人家磨刀剪讨生活,几个月寄回一点钱来,奶奶舍不得用,说攒下给40岁的叔叔讨堂客用的。山根参军是爷爷凭着老农会赤卫队员的面子到乡上争来的。说是为了山根的前途,当然也是为了保卫国家,好男儿理应报效祖国嘛。山根想着,心里很思念自幼相依为命的二位老人。他想:今天一定得请虹羽给自己写一封家信问候问候爷爷奶奶。高小毕业的虹羽,写一封家信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今后自己一定要学会认字写字,如果爷爷奶奶看到孙儿参军后亲笔写回去的问候信,不晓得有几多欢喜哟!或许,爷爷的病也会好几分的吧?
一声尖利的猪嚎,惊醒这两个各自想着心事的小家伙,两个人相互一望,都知道自己刚才是“走神”了,又相互笑笑。虹羽问山根,猪为什么叫得这么厉害?就像猪圈里进了老虎似的。山根说:“这是在杀猪呢,今天早上艾政委说同志们很久没吃肉了,今天杀头肥的让同志们打打牙祭,也算是为凌技术员的妹妹凌小羽同志接风吆。艾政委还说你是第一个到白浪湖来的小女同志,值得欢迎欢迎你的。”虹羽说:“我可不是独一个,不是还有阿兰嫂吗!”山根说他见过阿兰嫂,就是老顾问的儿媳妇。她人长得很秀气,也和气,就是讲话不好懂。前天,山根去老顾问家送床就见过她了。于是,虹羽又对山根说起和阿岩、阿青去海边看海、钓鱼、吃烧烤的事,还有阿青掐死毒蛇的事,说阿兰嫂是因为老顾问的老伴死了,阿岩的爸爸也死了,才到白浪湖来的。山根说他知道,阿兰嫂的头发上不是缠着青布带吗。虹羽指指自己的鞋尖说:“阿岩、阿青的鞋尖上也缝着青布呢,大哥说那也是表示给亲人带孝,可我们那边……”山根很明白地点点头说:“我们四川也兴带白的。我三岁死娘四岁死爹,鞋头上的白布缝了两层,穿了五年的白头鞋。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虹羽,莫掉眼雨水,人嘛,生死都有命的。我奶奶讲,各人有各人的命,眼雨水哪怕日日夜夜流成河,也是没得用的。我爹我妈死得那么早,我还不是长成了这么大个人。再讲,你还有这么好的哥子嘿,命还不算差的。再讲嘛,我们这里艾政委、莫团长、丁司务长、钟班长、还有几多人都是蛮好的人。你看,你一来,艾政委就给你杀猪吃。我们这里的猪肥得很,一头起码都要杀二百多斤肉,一个人半斤多呢!再讲嘛,我山根,跟你大哥像弟兄一样,我又没得妹子姐姐,你要是不嫌弃,也把我山根当个哥子,我一定好生照顾你这个小妹娃,把你当亲妹子一样待,也让我这个没得妹子的人,尝尝当哥哥的味道,你看,好不好?如果好,那你就莫沉起个脸色,你就笑一笑,哎,这才对头。我奶奶讲,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一个小乖妹娃,头发白了可不好看罗!你看,你看,猪都杀了,往食堂那边抬!他俩个抬不动,我们去帮忙哦?等下刮了毛,开了边,我还要去给老顾问送肉,你去不去?去就快些跑,看哪个跑得快些,一、二、三,跑!丁司务长,我们来帮你的忙,抬肥猪哦!抬起跑哦,哈哈哈……”
虹羽跟着山根他们一口气跑到食堂门口,小白,小洪几个炊食兵早准备好烫猪的澡盆,刮毛的刮子,捅条,还有砍刀什么的。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猪扔进澡盆,都站在那儿看看跑得脸蛋红红的虹羽傻笑。丁司务长走过来说:“都看着她干嘛?昨晚不是说了吗,她就是咱凌技术员的妹妹,跟咱们自个的妹妹一样。她年纪小,往后咱可得多照看着点儿。有啥好吃的,多想着她点儿。大伙快去抬开水,把这肥家伙收拾完了,起紧砍成块煮着,中午先闹顿海带猪血汤,晚上吃大块回锅肉。哎,对咧,我说那谁,小白,去猪舍把那盆猪血端来,用开水烫得了备用。乖乖,我说,那血怎么那么多呢!咱可长这么大第一次杀猪,那血腥呛得咱老想吐。我说小凌子,咱这顿肉可是沾了你的光啊!原本团里决定等师首长来验收大坝才杀猪的,这下子你可成了大首长咧!哈哈哈……”
小洪说:“哎,我说头儿,有这么小的首长吗?一会妹妹一会首长的,要我说咱还是当妹子好,有这么多大哥护着,那不成凤凰了吗?小凌子,你说呢?”丁司务长说:“得了吧你!当首长那是多大气派呀,小凌子,你说是不是?”虹羽笑眯眯的,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热情爽朗的大哥们。她心里激动着呢!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真诚、豪爽的大男子汉,听着那朴实的语言,她真觉得到了一个热乎乎的家似的。
山根笑着说:“你们莫管人家想当啥子,先把人家的名子叫准。她叫凌虹羽,凌技术员喊她小羽,不叫小凌子。”丁司务长朝山根瞪瞪眼说:“就你小子能!人家孩子小,随便叫个啥还不是一样吗?咱就叫小凌子,看她能不应咱?小凌子!”虹羽乐了,她想想,学小白的样子双脚一并大声说:“到!首长有什么命令?”丁司务长哈哈大笑,拍拍虹羽的头夸道:“嘿,小机灵,真聪明。山根笨小子,怎么样?还行吧!长大准是个好女兵。”山根不服气地说:“你啷个晓人家会当兵?人家还要上学,上大学哦。”小洪说:“瞧咱山根,都成大学迷了,成天跟着凌技术员屁股后头转悠,跟屁虫似的,哈哈哈……”山根说:“大学迷啷个嘛?未必迷不得?识字学文化未必是丑事?人家艾政委三十多岁还向凌技术员学,叫啥子‘请教’哦。丁司务长把山根肩头一拍,说:“好啦好啦,识字学文化,是有出息的事。可惜咱年纪大了,干二年得滚回家去娶老婆生儿子过日子去了。你们还年轻就好好学吧,以后可比老哥我有出息。开水来了!小凌子,快闪开,小心烫了你。对,站一边看吧。好孩子,不害怕?”虹羽摇摇头。他说:“咱可要给它开膛破肚了,瞧好儿吧!“
猪收拾完,丁司务长挑好的砍了二斤多,掰张芭蕉叶包着,让山根快给老顾问送去。说他们家也来了家属,得多闹点儿。山根带着虹羽,从菜地穿过,走一条坝下的小路到老顾问家去。虹羽看出这里原是没有路的,路两边的荒草都齐了山根的肩。路旁的荒草还有一些继续被踩倒,它们却并没有死掉,是因为经常有人踩它,一直没有机会重新立起来,于是,便现出无可奈何的枯萎。虹羽想:它们一定会慢慢死去的吧?它们被踩倒了,渐渐干枯,然后,再被踩碎,踩成末,踩成灰,然后再被踩成土,小路就一定慢慢宽起来。小路宽了,就不再是小路,就成了大路,于是,走的人就更多些。然后,大路就会更宽,走的人也就更多些。是这样的吧?虹羽不知道所有的路,是不是真如自己想象的这样形成的。如果大坝修成了,人们都从宽宽的坝上走,这条小路便没有人走了。没人走这条小路,路边的野草也许又会活过来,站起来,发展开来,至到长满小路。于是,后来的人便不知道这里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就只能留在曾经走过这条路的人们的心里了。
虹羽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唐诗早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何况,现在这里并没有人放火烧它。可是,大哥说这里以后要开成田,一定会烧掉这些荒草的。这样,荒草没有了,小路也会没有了,全都变成大块的田,田里会种下稻子,稻子会变成大米,大米会变成香喷喷的大米饭。这一切,都因为有人和人们的劳动而改变的。如果,大哥和他的战友们不曾到这里来,这里没有了这一大群生龙活虎的人,也许,千年万年后还会是荒凉依旧,永远也不会有小路和稻米的。
虹羽喜欢自己去想,由此及彼的想,漫无边际的想。也许,幻想正是少年人特有的权力。当一个人的想象力不再那么丰富的时候,那即是他或她衰老光临的时候。
虹羽正想着,一只兔子从草丛中惊起,从虹羽面前飞地跑过小路,钻进路对面的草丛。虹羽急忙跟随它的遁迹看去,小兔子一会儿踪迹不见。远远的看到几个小水泊,即使在这盛夏,也是水波漾漾的在阳光下泠泠闪闪,令人顿生几许凉爽。
虹羽走到草甸中,抬头望去,只见大坝上人来人往,挑挑抬抬,十分热火。挑担的战士们,都用小土筐在离大坝不远的地方装上白浪湖遍地皆是的特质白沙,然后挑上大坝。山根告诉虹羽,说那是海沙。虹羽脚下的小路也是白海沙的,连路边的荒草也是长在白海沙上的。所以,草丛中只有一种像老家乡下的石蒜花一样,张着大嘴、花瓣分成五瓣、看上去火一样红的花多一些。山根说那是海蒜花,石头缝里也能生根开花的,不择地,也不需要多少肥料水份。因为它的块根比大蒜头还肥实,需要的营养自己都带着呢。还有一种兰茵茵,长得很矮的花,它的茎叶到处蔓生着,每发一根杈枝,顶尖上总是开着一朵小兰花,因此,看上去一片一片的。虹羽想采几枝带给阿兰嫂,可它的枝叶却娇娇柔柔的,不能成束,不大会儿就蔫了。虹羽只好采了几枝红红的海蒜花。山根让她小心别被断茎那儿溢出的汁粘上了,说那汁也许有毒,粘上了,手会肿发烫,不过,拿清水多洗洗也就消了。虹羽觉得那花真是厉害,人采了它,它还会用它的毒汁乘人不防报复人一下子。可见,漂亮的东西不见得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容易对付的。不过,人若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人,这不过是它的自我保护的方法罢了。瞧,她又想岔了。马上就到阿青哥的家了,不知道他们都有谁在家里。
虹羽看见阿狼从山坡上急急地跑下来,高兴地叫它:“嗨,阿狼,阿狼快跑,我来了。”阿狼跑到虹羽跟前嗅嗅,又跑到山根脚边嗅嗅,知道两个人都是“熟人”,便亲热地摇起毛篷篷的大尾巴,表示欢迎,然后回头带路往家里走。他们刚到半山坡,只见阿青摇着沾满泥的双手从山坡上下来。到了面前,阿青说了句:“走,下去说。”就继续往坡下走,虹羽山根只好跟着。阿狼愣愣地站在半山坡上,它不明白小主人为什么不带客人回“家”。
回到草甸上那条小路时,阿青看看山根说:“阿根,阿爸和艾政委,莫团长,还有阿羽他哥在我家说话呢,哦,就是开会。我和阿嫂、阿岩都到菜园里,你们就不要去了。”山根说:“这样,那我们不去了,团里杀了猪,丁司务长叫我送肉来的。小羽讲她要来看你们,就来了,肉在这里,你带回去吧。小羽,我们回团部,你教我认字去。”虹羽看到子青脸色不太好,想问问他,就说:“山根哥,你先回吧,我跟阿青说说话,一会就来,好吗?”山根笑笑说:“要得。等下阿青送你,我先走了。”
看看山根走远了,子青让阿狼叼着肉回家去,拍拍它的头说:“回去给阿嫂,不准贪吃!快走吧。”阿狼叼着肉包,看看虹羽,很快跑上山坡。子青目送阿狼进了菜园,便带着虹羽穿过一条小的路走到一个小水洼边。水洼边上有一株绿荫如盖的大榕树,树下有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石头,那石头极象海边阿青坐着钓鱼的那块礁石,没有人知道这样大的礁石是怎样到这大草甸中央的树底下来的。石头上光溜溜的,似乎经常有人在上面坐过。平平的石面,就象一张大床,两、三个人睡,七、八个人坐都不会挤着。
虹羽看见眼前的小水洼其实不算太小,比自己原来读书的学校大操场还大。洼边的水清清浅浅,看得见晶亮亮的白沙。中间似乎很深,幽幽发蓝。比较特别的是无论洼边或中间都没有水草,洼边浸在水里的草,是草甸子上最多的箭茅。这种草生命力很强,水浸不死,火烧也不死,只要不刨出它的根,很快它就能冒出新芽新叶,转眼又是乌油油的一片。说它乌油油,是因为它瘦筋筋的叶片颜色是坚韧顽强的深绿色,不是娇滴滴的嫩绿鹅黄。阿青说,这种草到秋天还会开花,白白的,长长的一束一束,象他们山里的芭茅花一样。风一吹,白茫茫的满天飞。虹羽想起诗经上的两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莫非就是说它?虹羽故乡没有这么大的一片草甸,因此,她从没有见过白茫茫,满天飞的景象。她想像那种情景一定很壮观。“秋天,我一定好好看看。”眼下她要先好好洗把脸,凉快凉快,虹羽向子青一挥手,朝洼边跑去。她脱掉鞋,双脚站在水中的白沙上,小腿浸在水里,双手掬起水往脸上浇,水进到嘴里,她觉得有点儿淡淡的咸味。子青更是干脆,他脱掉上衣,连头带肩浸入水中,双手不停的掀水往背上洒。虹羽洗得高兴,试探着向前走。子青在水里看着虹羽比沙子还白的小脚在往前挪动,赶紧抬起身,露出头,叫道:“阿羽,别往前走,很深的,有危险啦。”虹羽听了急忙停住。她觉得右脚下的沙子慢慢向下滑动,脚也随着向下滑,一会儿便觉得左脚也开始滑动了。她吓得大叫起来,子青很快的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拖着她几步跨出水洼,回到树下。
两个人水淋淋地坐在大石头上,互相望望,想起刚才的狼狈,虹羽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还不能打住。子青看虹羽披着水淋淋的头发疯疯地笑个不停,自己也忍不住眯眯地笑起来。虹羽隔着笑出的泪水,看到子青的微笑,觉得好看极了,“谁说男孩子不会笑?笑起来很好看的嘛!”山根哥憨憨的笑;阿青长眉细眼眯眯的笑;阿岩龇着小虎牙傻傻的笑,都很好看。只是虹羽过去很少去注意男孩子们的笑罢了。虹羽觉得,在这天宽地阔的大草甸上,痛痛快快大笑一通后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舒畅,这样的自在,这样的心旷神怡。她觉得有一种紧压着,或者是紧紧包裹着自己的心的东西,被笑声冲散。全身紧绷绷的每一个骨节也因而放松了许多,仿佛从自己的心里溢出一股轻松快意渐渐渗透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令自己的身心酸酸甜甜的,似乎整个人真成了一块柠檬糖。长到这么大,虹羽第一次有这种无比愉悦的感觉。
虹羽懒懒地靠在大石头上,从水面吹过来的风,爽爽地拂在脸上、腿上,使虹羽很觉惬意。她的眼皮胧胧地往一起合,“啊,一朵朵白云从蓝天上飘过,它们可真白,真白呀……”“喂喂,阿羽,快别睡,身上湿湿的,在石头上睡觉会凉着,快坐起来,擦擦头发,我有事告诉你。”
虹羽接过子青递过来的小褂,擦擦头发,擦擦脸,她闻到小褂上有一种淡淡的体汗气。她觉得子青的汗气味跟那些兵们宿舍里的汗气不一样,不是那么酸巴巴的很难闻,而是清清的混合着阳光的气息。
虹羽一边擦着一边问:“什么事呀,阿青哥?”阿青低着头说:“我阿爸跟你大哥争嘴了,哦,就是吵着,很大声的
吵。”
虹羽吃惊地停下来问:“真的?为什么?”
子青说:“没听清,好像是为大坝。”
虹羽说:“为大坝?他们吵些什么?”
子青说:“听不清,只听见你阿哥话乜‘不行’还有乜‘计算,压力’的话。”
虹羽问:“那你阿爸说什么?”
子青说:“听唔清,好像话乜上级呀、命令呀乜话。”
虹羽问:“那还有艾政委,莫团长呢?他们怎么说?”
子青说:“听唔清,只听见莫团长声音小,艾政委声音大,过后,你阿哥就不讲话了。”
虹羽说:“那后来呢?”
子青说:“听唔清啦,后来……”
虹羽急了,抢着说:“听唔清听唔清,你老是听唔清!真笨!”
子青说:“后来你们就来着嘛,阿嫂看见着,要我招呼你们莫进。”
虹羽说:“那你今天晚上问问你阿爸,明天到这里来告诉我。”
阿青说:“那,那不能啦,阿爸从不和我讲公家的事情。”
虹羽说:“那我回去晚上问大哥。”
子青停了停说:“阿羽,莫问啦,那系大人的事情,细崽唔好问介。”
虹羽说:“那你巴巴地告诉我干嘛?”
子青搓搓手说:“我是想,想嘱你回去乖乖的,莫惹你阿哥生气啦,他一定心烦的。”
虹羽想想阿青也是好意,就说:“好吧,我知道了”。
虹羽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子青:“哎,阿青哥,你怎么知道水里的沙子会往下塌呢?你滑下去过吗?”
子青说:“我没有,我阿爸滑过。”
虹羽说:“哟,那很危险的。”
子青说:“不怕,我阿爸水性好,海里也能泅好远的啦。”
虹羽说:“你跟你阿爸到这里来干什么?”
子青说:“我跟阿爸常来哩多打野兔的,跑热着,下水洗洗就凉爽啦。”
虹羽说:“打野兔?那一定好玩的,哪天你带我打几只好吗?”
子青说:“现在野兔不多着,我去年才来的时候,一群群的,一天打好多。阿爸讲,是为着以后种粮食才打它们的。”
虹羽说:“哎,阿青,你说这里全是沙子,能种粮食吗?我看见我们老家的土都是黑黄黑黄的,我姑说土地肥,长粮才多。”
子青说:“我也唔知,阿爸讲,哩多种粮长唔好。”
虹羽奇怪地说:“那为什么到这里来办农场,还修这么大的坝?”
子青说:“阿爸讲,是个大官下的命令啦,讲要战天斗地斗大海的。”
虹羽明白了,她在老家也看见过这种吹大牛的标语。她只是不明白:大海也能斗的吗?她刚想问问阿青,就见阿青指着远远的山坡说:“看,你阿哥他们出来着!阿爸还送他们呢,看!”虹羽看见林大伯跟大哥走在一起,临了还拍拍大哥的肩。两个小孩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听见午餐的军号响了,战士们都放下手中的工具,列队回营房去吃午饭。
子青送虹羽到菜地边,虹羽想让子青到营房去吃饭,子青说,阿爸不许。说如果哪天打兔子,就叫阿狼来叫她。虹羽点点头,阿青就走了。虹羽只好目送子青回去,她看见对面的小屋里冒出炊烟,知道阿兰嫂正在做午饭,想想今天他们都能吃上猪肉,小阿岩一定龇着小虎牙笑呢。想到吃猪肉。虹羽想起端午节的猪肉粉条,想起爸爸,想起黄瘦得像个老太婆的姑姑,还有很久不能吃上猪肉的表弟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乡下还不许养猪吗?不养猪哪来的猪肉吃呢?罗星和二傻也没有猪肉吃。虹羽想来想去,觉得其实那些猪们也不那么讨厌:如果没有这些不怕挨宰的懒猪,人哪来香喷喷的猪肉吃呢?
虹羽回到宿舍,大哥已经打饭回来正等着自己。见虹羽回来让她快吃饭,一会儿汤凉了吃了会生病的。虹羽拿起馒头就着海带猪血汤吃得很香。她看见大哥光吃馒头就咸菜不喝汤,知道大哥是省给自己喝。她拿来大哥的饭盆,倒了一半汤端到大哥面前让大哥喝。大哥笑笑,摸摸妹妹的头,就着虹羽手喝了几大口汤,然后大大地打了个饱隔,说:“嗨,真好喝。哥吃饱啦,不能再吃了。虹羽听话,都吃光!多吃饭,快长大,长到大哥这么高,好不好?”虹羽点点头,只觉得眼眶酸酸的:“大哥说话真象爸爸,爸爸也说过这样的话。”虹羽低下头吃完饭,觉得大哥的心情还不坏,就一边收拾饭盆一边说:“哥,你跟林大伯争什么啦?阿青说……”凌汉洋站起来,走到妹妹身边,轻声说:“虹羽,以后不要问这事,也不要跟阿青打听。记住了?”他见虹羽点点头,黑亮亮的双眼里满是不安和疑问,就伸出双臂揽过虹羽的双肩,更轻声柔和地对妹妹说:“有些事,大哥也弄不明白,甚至是越来越糊涂,你还是个孩子,更不会明白了。咱们家的情况,呃,很特殊,我们都得,呃,都得实实在在的做人。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问的事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事不要知道,记住了?咱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爸常说:要清白做人,正派的做事,你还记得吗?记得就好,世界上的事,复杂极了,你长大就会明白的。”下午,汉洋教虹羽两小时初中的课程,虹羽觉得并不难懂。大哥讲得真好,比真的老师还好。虹羽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中学生,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她信心十足。
教完虹羽,汉洋让虹羽自己复习,自己便又伏在桌上修改图纸。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力总不能集中,上午那场短短的争论总是来扰乱他的思维,使他的心不得安宁。汉洋放下笔,两眼直直地盯住图纸,心中充满不安和疑虑,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遏制驱赶都不能消除。他越是想把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理清楚,那团乱麻越是一团糟,心里也就越是烦乱。他改不下去了,也计算不下去了,他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虹羽学习起来很专心,从不东张西望。兄妹俩一人一张书桌,一张在前窗下,一张在后窗下。她不知道她的大哥真的心情不好,因为她此刻看不到大哥那张沉沉的脸,更看不到他那颗沉重的心。她沉浸在重新获得的书本里。一声清亮的“报告”,惊醒兄妹俩。俩人同时抬起头,看见山根提着一个军用饭盒站在门口。他想带虹羽看看山顶上那个真正的白浪湖。因为丁司务长派他去给山顶湖边看水泵的老兵大老赵送猪肉,想顺便带虹羽去长长见识。虹羽早听大哥说起过奇特的山顶湖,当然想去见识见识。凌汉洋嘱咐虹羽听山根的话,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乱跑,早点跟山根回来。山根拍拍胸脯说一切有他负责,让汉洋放心。汉洋目送妹妹小跑着跟山根走了,便关上房门,点燃一支烟,坐在书桌边沉思。
从大学实习来白浪湖军垦农场到现在,仅仅八个月还差几天,凌汉洋从一个充满激情的京华大学水利工程系高材生到一个具体负责一项特殊水利施工的部队技术干部,时间确实短了一些。军人的一切绝对服从与他对工程质量的责任心,常常会发生一些很难排解的矛盾。这是年轻热情的凌汉洋始料不及的,对此他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作为莘莘学子,他不仅学到很充实的专业知识,同时学到了科学的严谨和一丝不苟。作为军人,他需要重新学习的知识很多,最起码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军人的服从命令听指挥,而且是绝对的服从。他认为保卫祖国和建设祖国从广义上来看,有着实际意义上的相同含义。他并不十分清楚部队技术干部与地方工程技术员之间的区别,更不能从某种特殊意义上理解此项“特别”工程与地方普通工程的“伟大”意义上的区别。加上某些使他不能理解的对此项工程之必要性的解释,以及他本人对工程今后实际作用意义的怀疑,就造成凌汉洋百思不得其解的大疑团。
施工图纸连同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改动了,每一次改动都并不是因为原专家设计的图纸在实际施工中有什么不完善与不合理的缘故,而是简单的一纸“命令”,而命令又是因为财力、物力、人力以及工期等因素而下达的。这些命令及下达命令的理由,对专业专职的现场施工技术干部凌汉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更惶论理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