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修改图纸的命令是在建坝之前,当时凌汉洋他们只不过是来白浪湖实习的大学生。上级有关部门在计算了资金,物资需求量(即消耗)之后,下了一个命令,命令把原图纸设计的坝址推后五十米,选在两山之间最窄处,这样便能将坝身缩短近一百米。将原设计拱形坝身改为直形;将坝基的深度改掉一半;将高度减掉三米。这样改动后,所耗资金、物资便能减少一半。这一次图纸不是凌汉洋他们改动的,因为他们还不具备推翻原设计的能力与资格。他们只是承担了重新测量坝址的任务而已。据同学丁抗生后来来信说,原设计师坚决不同意作这样的改动,是由另一名没有参加实地考查的工程师改动的。不久,原设计师便从他所在的设计单位被调走,不知下落。
第二道命令是在大坝开工不久,钢筋、水泥、卵石等都供不应求的时候下达的。命令把大坝高度再减两米,这样,原是15米高的大坝就只剩下十米了。而且还命令从大坝4米高处,只需用块石彻1米宽的外墙,0.5米宽的内墙,中间6.5 米宽的空间就地取材来填充:即用白浪湖的海沙掺上水泥,搅拌后用层浇法来填充。因为上级同意在浇注中设置钢筋网,凌汉洋与几位被挑选参加设计的同学经过计算,认为还是可以抵挡10级以下风浪的,所以,同学们都服从了命令。但是,在部队要留下的几位同学参军,当工程技术干部的时候,凌汉洋最好的朋友丁抗生却不愿意留下,他认为在命令之下工作,当不了最优秀的工程师。汉洋当时并不以为然,他留下了。想到这里,汉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看看手中的香烟,早已熄灭了,便划根火柴点燃,吸了一大口,不会吸烟的他,被呛得泪花直旋。他灭掉香烟,又想到第三道修改图纸的命令。
命令中说由于国家暂时的困难,物资供应很紧张,尤其是钢材。因此决定取消前设计中的钢筋网,单用海沙,水泥层浇;还决定再将坝高改为6米;将外墙一米块石改为内、外墙均为0.5米;另外,还将水泥,海沙配比改为二比八。这样的改法,凌汉洋认为已经不是在修筑挡浪海堤了。他认为这样的海堤只是形状上的海堤,一旦遇上五级以上的风浪,海堤的
作用将等于零。因为知识告诉他:这样不用钢筋,而且降低水泥配比的空心块石坝,在台风卷起的浪涌面前,无异于一只装满散沙的鸡蛋壳,是不堪一击的。总之一句话,这海堤除非是为了某些人好大喜功装装幌子,否则是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
因此,凌汉洋百思不得其解: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仅仅是为了做做样子吗?什么这里百年中并没有特大海情风暴;什么这里离海面距离近4公里,海浪到达这以后会威力大减;什么上级根据各方面资料证明海坝足以挡浪;什么以后条件好转还可以加固等等、等等,凌汉洋都认为只是想当然的自欺欺人之谈。照这么说,这海堤完全可以不必修了,当初又何必这样劳师动众,枉费钱财呢?莫非,真是为了某些人甚至是某个人名标青史而装面子的吗?那么,这个人的面子好大!这是个什么人?能动用部队为他自己建功立业、沽名钓誉的人,决非泛泛之辈。有一点更使凌汉洋疑虑:来到白浪湖这几个月,汉洋认为这里决不是农垦的理想场所,这里遍地海沙,连草都只能长出耐旱耐水不贪肥的箭茅;这里水源不足,草甸中间的水洼是含低氯化钠的咸水,而且,这水是不是海水滤沙浸润而来的很值得怀疑。那么,在这里建农垦显然只是托词。但是,那个大人物想必不会为一甸荒草而建起的这座虽非百年之计,但也耗费不菲的大坝的。那么,他究竟想在这里干什么呢?从老顾问林大森、莫志刚、艾炼们只谈命令、服从,而回避科学计算、躲闪敷衍的话内话外,看得出他们是另有隐衷的,只是不能对我凌汉洋明说罢了。特别是老顾问一反常态,声色俱厉的强调军人的绝对服从,提醒自己不该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青年学生时殷切而焦急的语气与神情。更是看出他们是有严令在身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问呢?从私人方面来说,像我这样的家庭情况,他们对我如同手足,多方呵护,我还能说什么,埋怨什么,怀疑什么呢?为了让虹羽和陈权能来白浪湖,老顾问甚至连合家团聚,儿媳、孙子能够吃饱肚子的机会都放弃了。这样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只要能少给他添麻烦,少让他为难,即使今后要承担什么责任也顾不得许多了。再说,如果我被调到另外的连队当兵,虹羽又怎么办?总不能也随我去当兵吧?如果,我再认真下去,真的得罪了那位无形而有影的大人物,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自己倒是无所谓,老顾问怎么办?艾炼、莫志刚也会受我牵连的!虹羽怎么办?我那现在还不知道处境如何的母亲又该怎么办?爸爸,真不知道部队里也会有这样复杂,做一个正派、清白的人太难了!爸爸,您会原谅我吗?
凌汉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既然只能这样,那就只好这样了。他看看桌上的图纸,那图纸上将要签上自己的大名。也许有一天自己会背上设计失误的罪名,但那一天毕竟还很遥远。为了眼前的这许多个怎么办,他只好对不起自己的责任心了。
凌汉洋猛然想起回白浪湖的当天夜晚,自己跟艾政委、莫团长、老顾问林大森的谈话。难怪老顾问说大坝建成后,他一定推荐汉洋去军事学院深造,离开白浪湖这样的活。当时自己只有感谢,并不理解。现在只不过过了三天,自己已经明白老顾问的深意了。而且,汉洋似乎感觉到:离开白浪湖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是因为自己不适合继续留在白浪湖。大坝建成后,不仅自己,连宁宝他们也许都将离开,因为白浪湖不会再需要水利专业大学生。这是为什么呢?理由只能是一个:即白浪湖决不会是“军垦农场”。
凌汉洋站起身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想:既然这样,陈权又何必还来呢?应该尽快地给她写信,让她不要来。师里的调令也许还没有发出,那样最好。对,该请示老顾问让阿兰嫂留下,阿岩也就能留下了。大坝竣工最多两年,既然自己前途未卜,何必让陈权也卷入这是非之地呢?看起来,虹羽很有适应能力,很懂事。山根、阿青、阿岩很快成了她的朋友,还有善良、贤惠的阿兰嫂。陈权知道了这些,也会放心,对,现在就给她写信,马上就写。寄到、对,寄到老家她的家里,她二十天探亲假,只过了十二天,还差8天,而这封信,五天就可以到她手中。理由嘛,就说“上军事学院”。就这样决定了,不能让她为了我和虹羽丢掉那份高工资的工作,她家里还需要她的援助。而且,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她,不能让她付出得太多,那样,我将有不可解脱的负债感。可是,这样,我的心就安宁了吗?就没有负债感了吗?比如说:对大坝?对将来生活在这里的无论什么人的生存安全?啊,爸爸,真的,要做一个清白正派的人真是谈何容易!我只能尽力而不能尽心,儿子请求您能原谅。因为,一个人的心,不能甩掉这样那样的负担而麻木地死去;而他的人,他的躯体,更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仍然需要活着。呵,爸爸,我只能这样,真的,我没有别的办法,爸爸……
虹羽跟着山根从食堂后面的小路上山。顺着一根刷着铁红防锈漆的大铁管走着,山根说这就是供水管,200公分粗的钢管连接起来,从山上引来白浪湖的水,可以供全团五百多号人和大坝工地用水。山根说这些钢管、还有山上的抽水机,做小屋的砖、石、水泥、木材,全是同志们用肩膀扛上去的。山路窄,不好转弯,很多人肩上的皮都磨破了,磨得血糊糊的。虹羽问山根自己的肩膀磨出了血吗?山根笑笑说:“呃,也出了一丁丁儿血,建场开始的那一段,肩上手上没有破皮出血的人很少,除了炊事兵,差不多人人都挂了彩。”虹羽问他什么是挂彩?山根说:“就是受伤出血嘛,你这么聪明的妹娃子,未必这都不晓得?真笨!”虹羽觉得山根学自己那句“真笨!”的时候,样子憨憨的,很滑稽,她说:“你才笨呢,书上说是挂花嘛。”山根说:“挂花就是挂彩嘛,当兵的都是这么讲的,反正是受伤出血沙。”虹羽忽然问“那你的血,是红的还是白的?”山根觉得虹羽这个问题怪怪的,很好笑。他说:“也,这才怪呢,血就是血,是红的,鲜红鲜红的,只有白开水才是白的,哦,还有冷水是白的,米汤是白的,豆腐浆是白的,还有汽车的汽油也是白的。未必你的血是冷水,是米汤?是豆腐浆?”虹羽笑着说:“你的血才是冷水,米汤、豆腐浆呢!”山根很得意地说:“是沙,血啷个会是白的,你妹娃的小脑壳里装些啥子怪想头哦!”说着,用手刮了虹羽一下鼻尖,拉起虹羽的手笑着向山脚供水管渐渐抬高的方向跑去。
走了约半小时,来到一个窄小的山口。说是山口,不过是两匹山崖之间一个较大的裂缝处,并不能从山这边过到山那边去的。裂缝的进口处有一座连着山体砌成的砖柱门框,门框上安着一扇粗钢筋焊成的三尺铁栅门,门上还上着锁。山根掏出钥匙开了铁门,进门后又锁上。虹羽说,如果丢掉了钥匙,不是会象猴子一样给关在这里了吗?山根说,那还是小事,他可就得关禁闭受大处分。因为铁门钥匙只有三个人有:山上的大老赵,莫团长和他自己,其他的人是不能随便上山的。还说:“你这小妹娃的脑壳里啷个尽是些怪想头哦。”
走过一小段平路,拐过一个大弯,虹羽看见一条斜斜的通往山顶的石阶路出现在眼前。上山的路颇为徙峭,一级级石阶高约尺二、宽约三尺余,好象是专为威武健壮的彪形男子汉设计的登山之途。所以,虹羽这样虽然不太娇气却是年少力单的小女孩爬起来很为吃力。开始,她很要强地不让山根帮助,自己攀着供水管一级一级勉力上登,上了四十多级就喘开粗气了。山根说从山脚到山顶全是这么高的阶级,有三百六十二级呢!每六十级有一个歇脚的宽台子,虹羽要是上不去,可以到上面第一个歇台等他。他自己把猪肉给大老赵送上去,然后再和虹羽一道下山。虹羽喘着气连连摇头,乖乖地把左手伸给山根,右手扶着大水管,继续往上爬。每爬到一个歇台,山根便让虹羽歇一歇。即使这样停停歇歇,虹羽也觉得越来越吃力,到了第五个歇台时,虹羽简直想躺下赖着不走了,只是在山根面前拉不下面子。山根看着汗流满面,张口吐气的虹羽,关心地说:“虹羽,莫霸蛮了,我送肉去,一哈哈儿就来,好波?”虹羽摇摇头,吐了几口长气,抬头看看似被两边的山崖紧紧夹住的石阶小路:“不,不好。你不是说,说362级吗?我们上了300级,只剩下62级了,还能当缩头乌龟吗?干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那会一事无成的。这是我爸说的。”山根赞许地看着虹羽,只见她的小腿虽然微微颤抖,脸上却是很自信的。他说:“那,那好,让我来背你上去,好波?”虹羽说:“不好,我自己走。”山根为难地说:“也,小妹娃,你才十来岁,看你的腿,站都站不住了,还啷个爬山嘛!都只怪我没有想到堂,等下还要下去,累反了筋,就不得了哦。”虹羽咬咬牙说:“不怕,不就六十二级吗?不信就上不去。等我爬上去,它就在我脚下了。山根哥,来,拉着我走,今天我一定要走上去。”
山根摇摇头,使劲拉着虹羽,一步一停的上完六十二级石阶。虹羽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头顶上的那一线蓝天,忽然变得广阔无垠,仿佛一下子离自己近了许多。呵,山顶上果然是别有风光,白浪湖波光粼粼,一泓碧水,倏然近在眼前。虹羽激动地向前跑去,一迈腿,不由自主地一下双膝跪在山顶石头平台上。她真的“累反了筋”,医学上好象称之为肌肉极度劳损强直什么的。山根急得把饭盒往地上一放,上前抱起虹羽就往湖边小屋跑。
虹羽的小腿肌肉疼得直抽筋,她强忍着不叫出声,咬着牙,闭着眼,各种声响便很清晰地涌进耳朵:山根的脚步,嗵嗵像敲着大鼓;风刮湖水哗沙哗沙地响,像海潮拍岸声;风吹树梢呼沙呼沙的摇晃声,像有人抖动一匹长长的布;然后是山根的心跳,咚咚咚也像敲着小鼓似的。然后,她眼前一阴,脚尖刮了一下门框什么的,好象进了屋,她听见几声嘀嘀嘀、嘀嘀的声音。她奇怪地睁开眼,难道山顶上还有汽车吗?山根大声叫着:“大老赵、喂,大赵、赵班长!”山根的叫声一起,那声音便顿时消失。虹羽从山根肩上看过去,只见山顶上除了几十株老模老样的老松树,连路都没有,更别说汽车了。虹羽觉得自己离湖水更近了。还听见突然响起的隆隆的机器声,她想:一定是抽水机开始抽水了。
山根把虹羽轻轻放在屋内小椅子上,自己跑出屋外叫着:“赵班长,快来,把你的治伤药酒拿来!”虹羽看到门外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屋子,机器声就从那里传来的。因为小屋比这间房子低二米多,虹羽只能看见屋顶及屋门上部的一点点。她看见小屋的门开了,一顶军帽伸出来,接着又听见一个洪亮而低沉的声音说:“山根,你今天来搞么事?又扭了脚?年轻人猫跳狗跳走路不实在,活该你伢们背时倒灶。”虹羽觉得这声音虽然很洪亮,但带有深沉沉的回音,给人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感觉。而且。语言中教训的口气使虹羽听了很不舒服。山根却笑嘻嘻地说:“哎哎,不是我,是,哎哎,你上来沙。”“不是你又是哪个?老子不得让你把药酒拿下山去的。”随着话音,虹羽看见那军帽一冒一冒的,一张满是胡茬、浓眉大眼的脸从军帽下钻出来,然后是高大的身躯摇晃几下便上了坎儿,来到屋门口。虹羽觉得阳光一下子全被堵在门外,“嗬,真是个‘大老赵’哇,好大的个子,连警卫班的钟班长也怕只够他的三分之二呢。”山根笑着指指虹羽说:“哎,是她,她想看看山顶湖,硬是自己爬上山来,累得腿转了筋,快些拿药来沙!虹羽,叫赵大哥!”虹羽张张嘴,到底没有叫出声。她想:“叫赵大叔还差不多,哪儿有这么老的大哥呀。”大老赵说:“药到房里,未必我还背在身上。喊么子喊,人家伢们又不认得我,几难为情。小鬼,你莫成精作怪的。”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山根,这是哪家的小女伢?艾政委的女伢?”山根说:“不是,艾政委的妹娃才七、八岁。她是凌技术员的妹子,莫团长要我带她来玩的。”一会儿,大老赵拿个黑乎乎的瓶子走出来,说:“屋里太暗看不明白,外面坪里去。”山根过来扶虹羽,大老赵说:“哪那门麻烦。”把药瓶交给山根,两手一抄,将虹羽连椅子一块儿端起,两步到了屋外,又轻轻将她放下来。山根在他背后对虹羽伸伸舌头,虹羽笑了,心想:“他可真有劲儿,像托只小鸟似的,真像只大黑熊。”大老赵睁着两只大眼看看虹羽,说:“凌汉洋的妹子?嗯,是有点像嘞。女伢伢乖一点好,男伢太秀气就少点男子汉味,不是么子好事。”虹羽知道他是指大哥,心里很不高兴,她看看大老赵那五大三粗的身躯,很不以为然地想:“象你这样子就是好事啦?不定要吃掉多少粮食呢!大黑熊。”正想着,嘴里就冒出一句“大黑熊”来。大老赵一愣,笑了笑说:“小丫头,不欢喜啦?人小心眼多么,讲笑话的。来,大哥给你揉下子腿,不然,明朝就走不得路。”虹羽看看他那胡茬里的嘴唇厚厚的,笑起来很厚道,也很真诚,自己觉得自己心眼太小,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同时,她发现大黑熊其实并不老,比艾政委还年轻,难怪他自己也称自己大哥呢。
大老赵的手很大,但很轻。他把药酒先倒在自己手心里,然后用他的大手包着虹羽的小腿肌轻轻捏着,药酒发出醇醇的香味,很好闻。擦到腿上,皮肤立刻觉得清凉凉的很舒服。揉了一会儿,虹羽便觉得小腿不抽筋了,疼痛缓解了很多。大老赵一直聚精会神地捏着,膝弯,脚踝、连脚心、指尖也一一捏遍。虹羽觉得他的手象他的药洒一样神奇,捏到哪儿,哪儿就轻松很多。这时,大老赵问山根:“山根,你还没讲来搞么事的,光只带小女孩来玩玩?”山根一拍脑袋说:“看我这个竹兜脑壳!团里杀了猪,丁司务长要我来帮你送肉吃的。满满一饭盒,特殊照顾,怕有两、三斤呢。放在山口上,莫要被山猫吃了哦!”山根说完,撒腿就跑,大老赵大声说:“慌小伢你慌么事!扭了筋又要害老子帮你揉。”他看到虹羽的脸又红了,忙说:“莫带色,不是讲你。我们当兵的讲话,随便惯了。一个人在山上,嘴巴都闭臭,来了个把人总想卯到多讲几句话,平常总不能个人跟个人讲话沙。”说着,他又笑笑。虹羽觉得他说话很实在,说的都是真心话。她点点头说:“赵大哥,我跟你说说话吧,你给我讲讲山上的动物好不好?”大老赵笑笑说:“动物?住了几个月,这山上连猴子都没得一只。山猫倒是有只把,那东西精滑得很,我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它,更莫说打到它了。这婊子养的山也真怪,野鸡都没得一只,小鸟倒有不少,可都是小小的,受不住一粒枪子。几时我做了鸟笼子,给你关一支红嘴巴山雀子去玩,好啵?虹羽说:“那太好了,我喜欢小鸟。谢谢赵大哥。”大老赵说:“莫谢、莫谢,我还没抓住呢。你在这里能住好久?我隔几天就给你抓。只是热天的鸟儿爱脱毛,没得冬天的鸟儿好看。”虹羽听到“能住好久”这句话,脸色便阴了下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住多久。继而更想起来这里的原因,她的心沉沉的。她沉着脸向远处看去,只见太阳变得血红红的挂在高处崖头。湖水原本碧透清亮,现在被映得漾起一层层红粼,显得有些扑朔迷茫。大老赵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使她突然不高兴起来。这时,山根回来了,他提着饭盒拉长脸一路叫着:“背时,背时,”到了面前,他扬起饭盒大声又说:“真背时!”大老赵说:“真的被山猫吃了?吃了就算了,大惊小怪的像个姑娘婆婆。”山根说:“吃倒没吃,倒在地上,油都流完了,真是可惜,一满盒子的油哦。”大老赵说:“才刚你说一盒子肉,如今又说一盒子油,莫不是你伢们把肉吃完了波?”山根说:“天地良心,我使劲地按,实在按不进了才提起来。你一个人在山上遭孽,我山根偷吃了一块,该遭雷打哦。”大老赵说:“你赌么事咒嘛,讲笑话的。亏得肉装得满,油就没得几多沙。”山根说:“那岩板上一大汪哦!”大老赵说:“岩板上洒油是现形打眼嘿。算了,我煮一下油又会出来的。”山根说:“好久都没得猪油吃,泼了好心疼滴。”大老赵说:“莫说了,太阳快下山了,小女孩的腿脚也揉好了,快下山回营房,她哥哥要着急的。”山根说:“也,真的晚了哦。虹羽,这回没看好下一回再带你来看,要赵大哥带你上那最高的崖上看山那边。”大老赵从屋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一串身子胖胖圆圆的小鱼干,说给虹羽尝尝山顶湖的特产淡水鱼。山根急忙喜滋滋地接住。大老赵见虹羽走路还是不得劲,走过去一把抱起虹羽,随手放在自己背上,背着就走。他要送虹羽下山。虹羽急得连连推辞,山根在旁边连连示意她别惹大老赵生气,他是真心好心的。虹羽只好乖乖地趴在大老赵宽宽厚厚的背上,让他驮着下山。
大老赵身高腿长,腰圆膀阔,浑身劲鼓鼓的。尺二的台阶他下起来如走平地,虹羽五、六十斤的体重对他来说简直轻如鸿毛。他平时下山背粮能背四袋面粉,还稍带着油、盐、酱菜什么的,总共二百多斤,一口气上山不带歇气的。虹羽在大老赵宽厚的背上,又舒服又稳当。虽然下山的路看上去更为徒峭,看得人心悬悬的,眼深深的,虹羽却觉得心里一点不害怕,很有安全感;“大黑熊的背上,实在着呢。”
大老赵背着虹羽,觉得她虽然比一袋面粉重不了多少,但毕竟是个大活人。粮食袋子掉了不过是重新捡起来再背,这活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大老赵下山时一句话也不说,他怕说话分了神,失了“脚”。山根的心思和大老赵一样,对虹羽他更有一份责任。虹羽是他带上山的。现在虹羽累成这样,他只希望能够平安的把她带下山。他心里着实感激大老赵主动背虹羽下山,要不,这么徒的山路,这么高的台阶,自己能不能把虹羽安全的背下山,实在没有几分把握。一路上,山根眼盯盯的看着大老赵下台阶,两个男子汉都不说话,虹羽想问什么也不好开口,只好自己一个人东张西望的看着上山时没顾得上细看的山路。
这条山路夹在自然分开的两匹山崖中间,看上去不象是新开的。直立如壁的山崖上,长着小杂树和山草、苔藓什么的,显示它的年代久远。石阶路面中部颜色较深,两边各有半尺余却是白白的,很明显是新加宽的。特别是每六十级一个歇台,更加说明这是一条很早的年代由人工开凿出来的作特殊用途的山路。如果是天然形成或随意开凿则决不会恰好六十级一个歇台。那些歇台有很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每一个歇台都是向隐蔽的方向凿进山体,开出约两平方公尺大小,一人高的更隐蔽的藏身之处,使歇台更象一个御防进攻的守卫点。被开凿过的岩石与山崖浑然一色,说明它的存在也是年深日久。少年虹羽当时虽然并不十分明白这些迹象的真正含义,但这些陈旧而奇特的迹象却深深印入她的记忆之中,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一切。
虹羽越看越觉得头晕眼花,大老赵一步一尺多而且速度较快的下山步法,使她觉得自己也很快地随之下沉,似乎会沉进这深深的岩石中去。两面的山崖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窄的俯视着仰头朝上望的虹羽,使她感到山崖随时都有可能向自己扑来的沉重压抑。她不想看了,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好多了,虽然还是有下沉的感觉,却与刚才睁着眼时完全不同。现在,虹羽觉得自己好像是骑在一匹驴身上一颠一沉的走在石板路上。不,驴的背好象没有这么宽吧?那么是马背上?也不是,马比这跑得快吧?那么,就是坐在骆驼的背上。对,骆驼又高又大,它的背很宽很厚实又很安全。骆驼很驯善,走起路来不紧不慢,永远是那么一付温文尔雅的大家风度。而且,它很有耐性,能忍饥耐渴,还很善良,很通人性。这些关于骆驼的认识,虹羽全是从一部电影“沙漠追匪记”里看来的。电影中有一匹骆驼救了它的主人,从那以后,虹羽对著名的“沙漠之舟”记忆尤深,印象特好,
虹羽闭着眼,努力想像坐在沙漠之舟上那种平平稳稳前进的感觉。想着想着,她便觉得自己真的行进在沙漠之中,真的是坐在骆驼的背上……
忽然,骆驼足下一停,直起身来,双手反过来托着虹羽慢慢放下地面。原来,他们已经下山了。“呵,真快!”虹羽想:“闭上眼真好,什么也不看,任凭自己的想像飞翔,还不用担心山会倒下来。”
大老赵摸摸虹羽的头顶,笑笑说:“小丫头,还不想自己走吗?”虹羽抬头看看赵大哥头上的汗,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她掏出手帕想给他擦擦汗以示感谢,却绝对地够不着,只好把手帕塞进那熊掌似的大手中,说声谢谢赵大哥,然后拉着山根的手,向营房方向走去。奇怪,太阳还挂在食堂后面的山嘴上,工地上的战士们还没有收工,天还早着呢。
大老赵锁上铁栅门,转身往山上走去。等他走到山上,做完饭,吃完,就该把抽水机关掉,进行每天规定的第二次无线电联系了,这可是决不能耽误的,那是上级的命令。想到“上级”,大老赵厌恶地皱皱眉,摇摇头,出了一口大气,随手用虹羽给的小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他从手帕上嗅到小女孩特有的那种稚嫩的清香,那是成年女性所不再具有的气息。他想起跟虹羽差不多大的女儿,还有,也许已经跟了别人的妻子。他把手帕紧紧握在手心,慢慢踏上上山的第一级台阶……
赵玉华今年三十岁,湖北黄县人。他二十六岁入伍,入伍前是县邮电局一名出色的电讯技工。由于当地早婚习俗,入伍前她的女儿都快满两岁了。他能入伍出乎他自己及全家老少的意料,完全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
四年前的春节,赵玉华正在家里和全家人吃团年饭。邮电局长忽然骑着自行车登门,并让他赶快骑上自行车跟着一起走。局长路上对他说有紧急秘密任务,让他坚决要出色的完成。说时还四面望望,神情极为神秘,弄得他也紧张兮兮的不好多问。局长带他直奔县招待所,原来是修理一台美式收发报机。这可是他赵玉华的拿手好戏。他松了一口气,十多分钟就手到病除。赵玉华不吸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各种型号、稀奇古怪的这类机器。从初中时代起,他着魔似的一干十多年,对付那点小毛病自然是不在话下。他认为局长简直小题大做,不就是修一台美国机器吗?其实,它和日本、德国、英国造的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回去接着吃年饭,却又被带到县招待所最好的一栋小楼房里见了一个身着便装的女“首长”。被嘉奖了几句。出来时,赵玉华看见楼房外面好几个身着便装的彪形大汉,还看见几部当时当地很少见的小车以后,他才觉得这不是给一般人的修“机子”。赵玉华当时并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奇怪接见首长时为什么局长都不能进去?还有那位首长为什么问他愿不愿当兵?他当时随口说“想,只是过了年龄。”那位首长嗯了几声,笑一笑也就没下文。过后,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在半夜跟老婆在床上说,那位首长当时上上下下看他的眼光就象一位挑剔的买主在看一条牛似的!说得老婆嘻嘻地笑了好一会。春节后,他依然去邮电局上班,回家依然钻他的无线电修理,除了局长见到他格外客气以外,一切并没有发生会什么变化。
想不到两个月后,局长突然把他叫去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份入伍通知,告诉他是特殊兵种,体检什么的都全免。并说他是首长亲自看中的人,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局长还神秘地告诉他:那位首长是局长老婆的远房亲威,他修机器的当天晚上,首长亲自接见了局长夫妻,当面问了很多关于他小赵的情况,让他以后出息了,不要忘记他这个美言推荐的人。第二天,局里为他紧急召开党委会,通过了他几年前交的入党申请。接着为他召开了小型但十分隆重的欢送会。会上让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提出来,保证照顾好他的家属。
第三天,局里按他的要求,给他在民办工厂的妻子发了调令。三天后,他妻子去邮电局总机房上班,他则换上军装,坐上县武装部长亲自送兵的小吉普前往部队。
他一直觉得那几天简直象做梦一样,他什么也没想清楚,因为他来不及细想。家里,亲戚朋友川流不息地出出进进,父母亲笑容满面,做了一辈子工的双亲很为儿子的际遇而自豪。局里,入党、欢送、调令,使他口不遐应,目不遐接,心不遐想。他走的头一天晚上,妻子在他怀里落泪,她舍不得他走。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赵玉华同志的他,看看手中妻子的邮电局工作证红彤彤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心里很是安慰:娇娇小小的妻子从此当上了国家职工,这可是党和政府对他这个普通百姓的特殊照顾,他赵玉华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部队,他到某师干部处报了到,当晚就被送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基地。在这里,他还是干老本行,修理各式各样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不过,他不能随便外出,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向任何人问任何他不应该知道的问题,连家信也只能一年写四封。家里寄来的信虽然信口封着,但看得出是被拆开过的。偌大一个修理间,只有两个人,同伴是一个30岁左右的小个子,他只知道他姓李。小李沉默寡言,心事重重,除了必须的修理方面的意见交换,他决不多说一句话。赵玉华虽然也不爱多说话,可那是在单位上。他到底是成了家的人,晚上回家,在房里跟妻子嘀嘀咕咕的话也不少。初来时,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特殊兵种的纪律,加之每月津贴不少,办公室都按月寄回家,妻子来信让他安心为国家出力,家里很好。这里也一切都好,生活好,工作单纯,一切生活必须品包括牙膏都是按时供给的,他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三年将近,他渐渐地不安起来,妻子的信少了,话也少了。不能探亲,已婚男子的寂寞,使他学会了吸烟喝洒。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只有这些冰冷的发报机陪伴着他,尽管他们经常受到献身精神的教育,他还是想家,越来越想老婆孩子,经常半夜喃喃地叫她们的名字。
一天,办公室主任通知他被批准回家探亲十天,连路程假共是半个月。主任极为严肃地向他重申特种兵铁的纪律,不准泄露半点基地的秘密,否则按反革命罪论处,特种兵是不允许复员转业的,让他向他的妻子说明并处理好家庭事务,按时归队,不得误期。
回到久别的家里,赵玉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适应普通人的家庭生活;他不能和来看望他的亲戚朋友尽情的叙说离别后的一切事情;不能向父母倾诉思念之苦;甚至不能回答女儿好奇的问话;就连晚上跟妻子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不能遏制的想一次又一次的“干那事儿”以外,他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因为,他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回答妻子的问题。几天下来,娇小的妻子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就害怕,晚上穿长衣长裤自己裹一床被单战战兢兢地缩在床的一角。他却一看到妻子就忍不住全身发胀血液沸腾。在妻子羔羊般的眼光乞求下,他强压欲火,在床的另一边碾转反侧了两夜。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他回家探亲的第八天,他看到妻子依然长衣长裤紧裹被单,他怒火中烧了!要知道他只能在家里呆三个晚上,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个什么都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他扑过去拉开她的被单,撕开她的衣裤,粗暴地发泄着压抑已久的各种感情:他爱他的妻子,却不能与她朝暮相守;他爱他的父母,却不能与他们朝夕相见;他爱他的女儿,却不能与她朝夕相亲;他更爱他往昔的自由,他却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自由。这一切,如果是因为有为国为民这样一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理由,能够对任何人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让一切关心自己的人能够理解,能够支持,他的心里也不会如此阴暗压抑,也会心安理得心情舒畅地坚持下去。可是,他觉得,他不是。但他不能说。对父母、对妻女,对他所爱的一切人都不能说。而且,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去做?以及为什么人在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技术兵还需要受各种特殊的军事训练,不知道为什么经常让他们发誓终身忠于某某!他只知道铁的纪律和以反革命罪论处!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终身没有了自由,没有了普通正常人所需要的一切!
他近乎疯狂地想着,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脱,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也忘了身下妻子那受着自己狂暴摧残的娇小身躯……他翻下身来,仰面朝天的放开四肢,感到一种释放后的满足。
稍歇,他觉得倦意袭人,只是朦胧中觉得妻子毫无动静。他知道妻子也是赤裸着,每当事后,妻子总要用衣物遮盖的,这是妻子的习惯。他摸索着抓过一件衣服,发现已经不成形状了,一条一条的。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强撕下她的衣裤的,妻子一定很伤心。她习惯在他的大手抚摸下,自己慢慢脱去衣服。呵,自己这是怎么啦?!他轻轻叫了几声,既不见回音也没有听见妻子的抽泣声(这次回家,妻子已经哭过两次了)。他叹了口气,起身点燃煤油灯一看,才发现妻子泪水满面的昏死过去。
妻子被连夜送进医院,房里床上的一切罪证也理所当然的被清除,被毁灭,而他的心,也随之飞灰烟灭。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只捂着头脸睡着,睡得死去活来。偶尔醒来,他推开母亲默默端过来的饭菜,总是默默流泪。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父亲的身影,而女儿看他的眼神活象看一头恶狼怪兽。他不敢出门,不敢去医院看看苏醒过来的妻子。小小的县城,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他妻子苏醒时对守护身边的婆母说的第一句话:他变了,变成一只野兽。当然,她没有去告他,还对任何人都否认她曾说过那句话。
第十一天清晨,他给妻子留下一张签上名、摁上大拇指印的离婚报告走了。他甚至不敢去亲亲熟睡在奶奶床上的女儿。离婚报告上的血红指印酷似他的一颗心,他把它留给了他所珍爱的女人。
赵玉华走完362级石阶,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火烧般的红云。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只留下红云金辉织成的晚霞,映照着青山碧水。他只有到了这里,这荒无人烟,远离红尘的石头山上,才能找到暂时的宁静。他愿终老此山,以此山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可他知道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身不由已,对,他只是一只大黑熊。一只头载金箍魔咒的大黑熊。是一只供人驱使、任人摆布的大黑熊,东北人叫它黑瞎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