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和林大伯正准备出门,见虹羽来了,急忙叫她进屋坐坐。虹羽把贺年卡送给阿青,然后仔细看看阿青左额上的伤口。才七天时间,阿青伤口上的痂壳都已经脱落了,只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白疤痕。虹羽觉得并不难看,反而多了一个阿青哥才有的新记号。虹羽给阿青带上帽子,这才发现今天林大伯跟阿青都是一身崭新军装,只是都没有帽徽领章,活像两个退伍军人。阿青穿着最小号军装还嫌肥大了些,林大伯的军装也嫌肥大,加上父子俩都没有系军用扣皮带,更是显得不伦不类。不过,虹羽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看到林大伯显得很兴奋,满脸胡茬刮得干干净净,气色比原来好多了。他老是把军装这里拉拉,那里按按,看那神气恰像一个刚入伍新兵。阿青悄悄说这两套军装是师里的石参谋连同慰问品一道送来的,那天晚上,阿爸高兴得一夜没合眼。今天,阿爸要去小镇给老医生送点儿过年的礼物呢。两人正说着,林大伯拿着一个小布包从里间出来,脸上笑意微微地走到虹羽面前,说是送给虹羽的新年礼物。虹羽打开一看见是一个很漂亮的海螺壳。阿青告诉虹羽,这可不是一般的海螺壳欧,这叫夜光螺,晚上会发光的,蓝晶晶的光,可好看呢!是很难得到的。虹羽问阿青哪儿可以找到?阿青也说不清楚。林大伯放下烟筒说:“深海里才有呢。这一个是阿青出生那年,岛上人称‘潜海龙’的一位乡亲送的。那一年,可热闹啦!”虹羽看见林大森说话时,眼睛里满是往事,她知道那一定是让林大伯很高兴的事,因为他的眼睛亮亮的,射向自己和阿青的目光也是柔柔的热乎乎的。稍停,林大伯站起来说:“不讲啦,我跟阿青去小镇看看老医生,小羽一起去吧?”虹羽说:“林大伯,我怕不能去。大哥说今天师首长要来慰问士兵,也许,还要开联欢会,还有照相的兵大哥来呢!大哥想跟我照一张相片,寄给妈妈看看。”林大伯“哦”了一声,沉沉地坐下来。虹羽说:“大伯,我们明天去看医生爷爷好吗?你跟阿青哥也去参加联欢会吧?很热闹的。”林大伯低下头,又抽起了筒子烟,沉沉的烟雾在他的头部脸部缭缭绕绕,看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突然,阿狼在门外大声叫起来,又听见山根的声音叫着“阿狼”,可阿狼还是狺狺地叫着,只是声音低了些。虹羽和阿青跑出门,看见山坡上来了好几个人,除了山根哥,其他人全不认识。阿青叫住阿狼,虹羽进屋告诉林大伯说来了客人。林大伯慢慢站起来,刚走下阶沿,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首长已经抢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老首、哦,老林哪,你还好吗?我来给你拜个早年啦!”林大伯笑笑说:“不敢当,于师长,请进。哦,请坐。阿青,倒茶。”阿青很快把茶倒来,又把慰问车送来的瓜籽,香蕉放在桌上,拉着虹羽准备出去。胖子于师长一边让两个通讯员把一个纸箱搬进来,一边叫阿青虹羽不要出去。等通讯员放好箱子,他让他们都回营房。自己拉着阿青和虹羽笑嗬嗬地说:“呵,这就是阿青吧?好小子,长高了,长高了,将来准是一个好样的兵,哈哈哈……”虹羽觉得这个胖师长虽然是在对阿青说话,那双眯缝小眼却是时不时“扫”着自己的。虹羽还觉得他的手肥肥软软的,全不像一个大男人的手,倒像是一块让人发腻的生猪油团子。而且,虹羽还觉得他的笑声空空的,干巴巴让人听着特假。她正想着,胖子师长的哈哈向虹羽自己打了过来:“欧,这是虹羽吧?怎么样?一定是!我的眼光不会错的,瞧她长得跟小李子,啊,小凌子,凌汉洋多么的相象啊!你叫凌虹羽,对哦?”虹羽点点头,这下子他更高兴了:“我说哦,我的眼光不会得错的。快叫于叔叔,叫啊,两个小家伙?叫了于叔叔给你们新年礼物,快叫啊?”林大森看看两个低头不语的孩子,咳咳几声说:“阿青,小羽,要懂礼貌,叫师长叔叔!”阿青看看虹羽,虹羽看看阿青,两人使劲忍住笑,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师长叔叔好!”于师长乐不可支地说:“啊哟,我的小爷叔呃,叫师长嘛就不好叫叔叔,叫叔叔就不好叫师长的啦,你们还不是我的兵嘛,不好叫师长的啦,还是叫于叔叔好伐啦?老、哎,老林你讲对伐啦?”林大森笑笑说:“对,快叫于叔叔,叫了出去玩,我跟你于叔叔还有话说。”阿青、虹羽答应一声赶快大声叫着:“于叔叔好!”然后,扭头就往外跑,跑到门口,于师长又叫道:“喂喂喂,回来,回来,来来来,不要跑嘛,于叔叔还要送你们礼物的啦。”他拍拍衣袋,裤袋,掏出一支英雄金笔,送给虹羽,又摘下头上军帽给虹羽扣上,最后从石参谋腰上解下军用扣皮带给阿青。然后笑嗬嗬地说:“于叔叔跟你们照照相好伐啦?你们欢喜不欢喜照相的啦?愿意不愿意照相的啦?愿意?好!石参谋,来来来,给我和两个小鬼照一张。嗯,这样,嗯,好!我和阿青照一张,好。我再和虹羽照一张,嗯,这样,嗯,过来一点点嘛,嗯,好!老林哪,老林!来来来来,你也来照一张好伐啦?嗯,跟儿子照一张,好,很好,再跟小姑娘照一张,好,照完了。石参谋,王山根,你们可以走了。什么?你们要跟山根哥照一张。好的好的。石参谋,给他们三个小鬼照一张。好,就这样,好,好。王山根,带石参谋回营房。说我一会就过去。等一下我跟两个小鬼一起过去嘛,不用担心的。战士们要照相?给他们照好啦,底片照完为止。每张收成本费伍毛。一律不准照外景。就这样,开步,走!”
胖胖的于师长单手叉腰站在门口,满脸威严地看着山根和石参谋正步走过岩坪,走下山坡。虹羽这才觉得这个胖乎乎的“于叔叔”这时真有点儿像个师长了。于师长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虹羽和阿青说:“阿青,小羽,你们两个到山坡下等我一下好伐啦?大人们讲话,小孩子不好听的啦。等下我带你们去参加春节联欢会,就这样。开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听着口令,虹羽阿青像着了催眠术似的,齐步向岩坪走去,走过岩坪,走下山坡。
下了坡,虹羽好似突然清醒似地停住脚,对阿青说:“阿青哥,刚才于师长说只带我们俩去参加联欢会,你听清了吗?”阿青说:“我早听清了。阿爸不去,我也不会去的。”虹羽说:“林大伯也没说不去呀,为什么……”阿青说:“阿羽,部队的事,是师长说了算数。”阿青说:“为什么?林大伯不是老顾问吗?”阿青说:“我不懂啦,这些事情很烦人的。”虹羽说:“我们去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好吗?”阿青说:“那不行的吧?大人说大人的事情,细崽不能听的。”虹羽说:“我就是要听听胖子师长为什么不让林大伯去参加春节联欢会。你等着,我一个人去,他们生气怪我好啦。”
虹羽站在岩坪边干干的排水沟里,胖师长的话,正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好像并不是在说参不参加联欢会的事。胖师长说:“这件事嘛,我也知道的啦。我的认为,我们都帮不上小李子的忙。第一,她返回部队前好多天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事?又怎样避开敌占区返回来的?这些你能证明吗?不能。我能证明吗?也不能。小冯不也是她们当地的人吗?还是地方干部,不是也不能证明这些问题吗?更麻烦的是人家地方专政机关手里有一封小古从‘那边’写给她的信!这就更是说不清爽的事体。邵志坚写信给我说了这些问题。他自己是爱莫能助,却希望我能想想办法。我也不知道小邵哪能晓得我的通讯地址的。这件事这样写来写去,弄不好还要搭进去几个人。老林,我也不是胆小怕事,也不是不相信小李子,我也晓得她冤枉,可是我没得一点点办法啊!我告诉你,现在的政治形势是很紧张的啦,尤其是上头。你希望老首长能够出面?哎,你想,他会得去管这样一件小事吗?你我都是他的老部下,他才会得伸出肩胛来帮我们扛一下的啦。这次我去首都开会,他亲自挑选了这一箱金帅苹果,还有这套军装,让我给你带来。这说明老首长正在想办法为你恢复军籍嘛!这个时候,我们可不能出哪怕一丝丝问题的啦!小李这件事以后再想办法好伐啦?就这样。今天的联欢会我看你也不会有兴趣的,不过是给士兵们鼓鼓劲、打打气而已。‘气可鼓不可泄’嘛,你说对伐?明年春节,大坝早完工了,老林你一定能够带上领章帽徽参加联欢会的。好啦,就这样,我走啦,多保重。”
虹羽听到前面那些莫名奇妙的话很是奇怪,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后面的话,她也只听懂明年春节怎样怎样,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听到“我走啦”一句时,急忙顺着水沟往山坡那边溜,可是怎么也来不及到坡下面去了。幸好,胖师长又停下脚步,回头对送他到门口的林大伯说:“哎,老林,一定要多保重,有病一定去治,省、市、县里都行,不用跟我说了。哦,不过你要去师部取医疗单的啦,顺便让我知道一下也好。两个小孩子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好啦!我是他们的叔叔,我是有责任帮助他们的啦。好啦,就这样。不用送了,我今天就回师部,有事再联系好伐啦?再会再会。”
虹羽一见实在溜不到坡下去了,便灵机一动返身往坡上跑,一边向阿青招手,一边叫着“于叔叔”。胖子于师长眉开眼笑的应着:“莫急莫急好伐啦?我来了。走,去营房那边。”阿青说:“于叔叔,我阿爸……”于师长说:“哦,他不喜欢闹唏唏的,不想去。算了,我们走,等下我叫丁玉成送一份会餐的菜饭过来给你阿爸好伐啦?”阿青说:“我不去,我要陪阿爸。”胖子师长看看阿青,摸摸他的头说:“好好。老林有这样的孝顺儿子真是好福气。你就陪你阿爸吧。等下我叫他们送两份饭菜过来。虹羽,走吧?你不能陪大伯,你大哥等你呢。大年三十晚上是作兴跟亲人在一起的嘛!再说,于叔叔还想听你唱歌的啦。”
几乎整整一天,那位胖子师长叔叔都把虹羽带在身边,而且大多都是用他肥腻腻的手牵着虹羽纤细的小手。虹羽想跟大哥照一张像,他马上让石参谋优先给兄妹俩照了。虹羽虽然感到这位于叔叔确实很喜欢自己,却总觉得他时不时打量自己的那种目光,似乎不是在看她凌虹羽自己,而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似的。他们一起看了营房布置,宿舍卫生,军体表演,武术特技表演。虹羽在部队半年,还真不知道这些东南西北腔的兵大哥们之中,还有这么多身怀绝技的人。像于铁蛋大哥的硬功,能一掌劈断一块坚硬的卵石;丁玉成大哥的“沧州拳”,打得虎虎生风;警卫班长钟大哥枪法百发百中,连瞄也不用瞄。更加好看的是山根哥的“鹰爪小擒拿”更是出神入化,让人眼花缭乱。不要说小个子猴哥宁宝打不着他的影子,就连于铁蛋大哥也几次险些被他抓住手腕,翻倒在地!只是于大哥仗着自己有一把硬力气才得以挣脱的。看得虹羽真是羡慕不已又暗暗生气:“这个山根真保守!我每天教他十个字,他却从没教过我真格的武术,只是教我练马步,踢腿下腰的,真没劲!明天一定要他教我”鹰爪小擒拿“,他答应过的。不然,我就不教他认字了。”
下午五点,会餐开始。师长一定要虹羽跟他同桌吃饭,还叫大哥也一起吃。这一回,丁大哥又给虹羽包了两个更大的大肉包子,莫团长笑嘻嘻地叫虹羽趁热吃。于师长更是笑容满面地给虹羽挟菜,让她多吃,好好长大,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给爸爸争气。虹羽问他认识“我爸爸吗?”于师长说:“哦,哦,不认识。不过,天底下的父亲总是望女成凤的,你的爸爸当然也一样啦。所以,你一定要给他争气的,是伐啦?”虹羽点点头,认为他说得很对,很有道理。然后,于师长端起酒杯挨桌给战士们敬酒,只有虹羽知道,于师长喝的是白开水。战士们还纷纷称赞于师长的酒量大呢。
会餐结束后,大家动手把食堂收拾干净,稍加布置,便成了联欢会场。第一个节目是于师长作报告:当前形势,今后任务,未来远景,说了三大点,九小点,足足说了一个多钟头。满饭厅都响着他那上海腔的普通“官话”。
于师长听完了虹羽唱的“桂花开放幸福来”以后就匆匆离去了。尽管春节晚会的准备充分场面好,每张桌上还有一大堆的花生,瓜籽和糖果;兵大哥们的热情也很高,出节目的,唱半截山歌的,出洋相,讲笑话的人都比上次自发式的晚会更多,虹羽总觉得今天的气氛确实跟那次“晚会”不同,就连自己的心境也跟那天不一样。虹羽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同及为什么不一样,可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会场上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隐隐存在的“东西”。不,不是“东西”,“东西”是可以拿着看清楚的。是“气味”?也不是,气味是可以闻到的。是情绪?对,就是“情绪”,是想家的情绪,思念的情绪。每逢佳节倍思亲嘛!一会儿,虹羽又觉得自己的感觉不对。因为兵大哥们全是男子汉是勇敢的战士,是保卫祖国,建设海防的坚强战士。他们怎么会像自己这个小姑娘一样想家思念亲人呢?那么,他们也都是有家乡的吧?有亲人的吧?要不,为什么每个人都爱唱家乡小调呢?为什么于大哥喝了酒总爱叫自己“小胖妞”呢?为什么很多人唱家乡小调唱了一半就喉头哽哽地唱不下去了,全都推说忘了呢?虹羽想:他们一定也想家的,也思念亲人的,只是他们谁都不肯说,不能说,说了,会被别人认为不够男子汉的。于师长刚才还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一心为公、无私无畏的,那才是***的好战士,人民的好儿女,他于师长的好兵!可是,胖子于师长叔叔为什么不留下来跟他的好兵们一起过年三十,初一,而非要急急忙忙连夜赶回家去呢?虹羽想不明白,也想不成了,看,于大哥又强打精神走过来叫“小胖妞”唱“那支山歌给党听”了。虹羽愿意唱,她也不要大家再欢迎,一支接一支地唱,她唱了黄梅戏“天仙配”里的“路遇”、“回窑”,唱了歌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楼台会”,她使劲地唱着,不停地唱着,她不怕唱疼了嗓子。她只是希望自己的歌声能让大哥们高兴,不想家。她知道兵大哥们喜欢听自己唱歌。最后,莫团长又发了“我是一个兵”让大家齐唱作为结束晚会的歌。因为时间已是12点多,已经是新年初一凌晨了。
发电的柴油机在凌晨一点吼叫了几声才停下来。电灯灭了,虹羽躺在干干净净的床上,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听见大哥也没入睡,隔壁的艾政委、莫团长也在说话,营房里所有的宿舍也似乎都有说话声,笑闹声。
汉洋听见虹羽翻来复去,知道她睡不着,就给她讲他们小时候的笑话听。有的是虹羽听过的,有是虹羽经过的,尽管虹羽觉得已经不再那么好笑了,她还是跟大哥一起笑。后来,两个人都不笑了,因为无论说什么小时候的笑话,都不能不提及爸爸妈妈。虹羽不再翻身,大哥叫她她也不答应,她装着睡熟了。大哥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从蚊帐里伸出头点燃一根香烟。他已经不再呛着,他学会了吸烟。
虹羽闭着眼想起亲人们,同学们,还有山上一个人过春节的赵大哥,最后,想起了二哥。他的信,腊月29才收到,说二嫂要生小孩子,不知道生了没有?也不知道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嘿,不管怎样,自己是要当姑姑了!一定要写信向二哥二嫂祝贺。因为他们毕竟是二哥二嫂,他们的孩子要叫我凌虹羽做姑姑呢!那叫大哥呢?应该是伯伯吧?哈,真好,当伯伯,当姑姑,这下大哥不能再说我是小孩子了吧?都当姑姑了还不算大人吗?
海风从窗外吹来,虽然不太冷,还是带着阵阵寒意,原来大哥没有关上窗子。虹羽听见海风带来阵阵乐曲声,像是有人在吹南笛。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么晚了,又是大年三十、初一,谁会吹这么哀婉悲沧的曲调呢?她轻轻坐起来,仔细听着。营房里的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静悄悄的,笛声显得愈加清晰。汉洋听出来吹的是“苏武牧羊”。这支原本悲凉凄越的古曲,用这种音韵低沉醇厚的南笛吹出来,更是令人回肠荡气,沧然欲泣。
听着听着,虹羽不禁轻声自语:“苏武牧羊,苏武牧羊……”大哥接着也小声说:“是的,是苏武牧羊,会是谁呢?哦,对了,一定是他!”兄妹俩轻轻起来,大哥顺手披了一件军绒衣,轻轻开门出去,俩人双双坐在房前石阶上倾听着,笛声正是从对面山坡上飘过来的。
新年初一,白浪湖放大假。战士们有的在营房打扑克,钻桌子,玩单双杠,有的三、五成群到海滩边捡贝壳,翻跟斗,拿大顶,有的干脆伸长腿脚美美的睡大觉。还有的人,找着技术班的大学生们写家信,围着凌汉洋的人也不少。
虹羽正教山根写十个生字呢,因为山根发誓明天就教她学“鹰爪小擒拿”。山根还告诉她;他的师傅就是他爷爷,他爷爷是鹰爪门的正宗传人,如果他不是因为参了军,一定学得比现在更好。用他的话说:“在我们四川深山老林里头,武林高手多的是哦,我只算得小咪咪,花架子,当不得啥子师父的。不过,教你这个小妹娃几手防身护身的本身,那还是吃了灯草放屁──轻轻巧巧的事。”虹羽听着好笑,就教他写这句话的几个字。两人正教着笑着,阿狼来叫虹羽了。山根也要跟去,老顾问点点头,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坐车飞驰而去。
林大森送给老医生的礼物就是那箱师长带来的金帅苹果,还有父子俩半年攒下的一袋面粉。他让虹羽几个年青人到小镇上看看玩玩,自己和老医生进到内房说话去了。
小镇的街,只是一条麻石铺成的路,三、两家小杂货铺似的镇办百货日杂商店。虽然是大年初一,街上的小孩子们也没有几个穿得全身一新的。多数孩子的旧绒衣外面罩上一件大大的新布衫,衣袖、衣领露出油黑黑的旧衣破布头。虹羽几个人的服装在这条麻石街上很是特殊,引得大人、孩子的目光老是跟着他们几个转。还有的孩子干脆跟在后面叫着:“小大兵,行街心,买条鸟崽话放生,回家里,拿油烹,咯吱咯吱肚里吞,小鸟崽,肚内啾啾鸣,大兵吓得打滚滚。小大兵,行街心,买条鸟崽……”那几家的大人们跑出来,揪住小孩子就往回走,一边骂着小孩子不懂事,一边向山根点头陪礼,还有的大人把孩子打得嗷嗷叫。山根和虹羽听不懂小孩们唱什么歌,只觉得听上去朗朗上口很押韵的,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要生气阻止孩子们。阿青说,这是岛上十多年前流传很广的儿歌,带有骂人的意思,主要是骂那些“买”东西不给钱的警狗大兵的,那时候岛上还没有解放呢。想不到这里的人也会唱这条儿歌,而且现在还有小孩会唱。阿青说:“小时候,阿奶教自己唱,阿哥说过以后不能再唱这条儿歌。因为现在的大军买东西没有人不给钱的。”听了阿青的翻泽,虹羽觉得很扫兴,这些小孩连过去的兵和现在的兵也分不清,难道他们都没有上过学,读过书吗?虹羽问过几个没有唱儿歌的小孩,才知道这里果然没有学校。小孩们说:“这里的人不兴读书的。”男孩子长大当渔工,出海打鱼;女孩子长大嫁人生娃崽做家务,这里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的。那些孩子们还问虹羽:读书有乜野用?书里有鱼有米吗?有婆娘、细崽吗?问完,他们哈哈笑着一哄而散。
凌虹羽这下可开了“眼界”,她不知道“人”竟然可以专为吃饭睡觉,生儿育女而活着;竟然可以不读书,不识字而世代相传,生生不息!她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应该为这些孩子们悲哀,因为她还不知道究竟怎样活着才算“生活”,这个问题离她还远着呢。
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虹羽只觉得怅然若失,又似乎若有所得。现在,她知道了有这样一种活着的方式,但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她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能不能弄明白这一点,可她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而且也是一辈子不能接受这种活着的方式的。
这条麻石街上实在没什么看头,没有书甚至商店里也没有卖文具。卖得最多的是渔网、钓钩、浮子等渔具。还有一间铁匠作坊,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停炉熄火,也是冷冷清清的。阿青说这里平时打造一些船钉、鱼叉、鱼刀什么的小铁器,生意倒是很红火。好这个小镇离海边不远,虹羽他们到海滩上玩玩看看,心情舒畅了很多。这里的沙滩比大坝外的沙滩更大些,沙滩上扣着些肚皮向上的大渔船。贝壳却没见多少,更没什么好看的,大概是被那群未来的小渔工给拾光了罢。
远远地,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总是跟着他们仨。虹羽见这两个小孩面貌清秀文静,衣服也很整洁,便招呼他们过来一起玩。两个小孩大概七、八岁,是小兄妹俩,眼睛都清亮亮的。小男孩的左手老是藏在衣服口袋里,小女孩却拉住虹羽的手说:“你们是大军吗?是来办学堂的吗?”她居然会说带地方口音的“官话”!虹羽听懂了,笑笑说:“不是啊,只有他一个是大军,我们也不是来办学堂的。”见小兄妹俩满脸失望,虹羽又说:“小妹妹,你想上学吗?”小女孩点点头,虹羽又问:“你呢?小弟弟?”小男孩使劲点点头。虹羽说:“我来教你们几个字好吗?”两个小孩马上围了过来,眼睛更加亮晶晶的。虹羽拾了一根小树枝,想了想,在沙滩上写了“新中国”三个字,两个小孩说:“我们认识的,是新中国。”虹羽又写了“中国共产党,”两个小孩又齐声读了出来。虹羽又写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两个小孩只有“解放”两个字不认识。虹羽教他们写了几遍,然后他们自己就能写了。山根和阿青都称赞他们很聪明。一问,原来他们是镇长家的孩子,字都是阿爸教的。现在阿爸肚子里的字也都教完了,没有人再教他们了。虹羽摸摸他们的头,答应想办法给他们弄几本书,一本小学生字典来,让他们的阿爸先学会了再教他们。两个小孩高兴地笑了,男孩子伸出左手,手掌里是一个极美的虎皮贝壳,壳身红得极为鲜艳,上面的黑色斑纹珠光闪烁,虹羽一看爱不释手。两个小孩相视一笑,转身跑掉了。虹羽高举贝壳说:“哎哎,你们的贝壳!”两个小孩边跑边说:“给你的啦,老师!”
虹羽激动得面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山根笑眯眯地说:“走吧,老师,时候不早啦。”阿青走过来笑笑,拉起虹羽和山根跑过宽宽的沙滩,回到老医生家门口。林大伯正好从老医生的家里走出来,医生老两口抬着苹果箱追出家门,非要让他们带回去说是他们老两口牙口不好,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林大森想了想接过纸箱放在车上,又撕开纸箱掏出几个个大色黄的苹果让老两口尝尝。然后叫虹羽他们都吃。说着,自己也上了车,开着就走。虹羽觉得林大伯脸上虽然带点儿微笑,心里却有心事似的。她想问问昨晚吹笛的事,一直也没敢问。“大过年的,别提这事吧,以后再问问阿青。”虹羽想着,咬了一大口苹果,欧,这苹果可真甜,脆脆的,真好吃。等下向林大伯要一个,带给大哥尝尝。
春节眨眼就过去了,初四开门红,大哥他们都上了工地。虹羽脱掉新衣服,换上旧衣。她要把这套新衣放到明年春节再穿,反正大了一点,明年穿也不会小的。再说,明年春节权姐也许就能调过来。还有,明年春节林大伯就可以带领章帽徽参加春节联欢会了!这件事,虹羽连大哥也没告诉,这是她一个人心里的小秘密。
春节以后的半年里,虹羽过得很正常。她很珍惜自己的学习环境,分秒必争地努力学习。虹羽从镇长家的两个孩子眼里看出,即使是在世代都对不读书不识字不以为奇的地方,也有着对知识的渴求,对文化的敬慕,而并不是每一个想读书的孩子都能够有像她这样的学习条件和环境的。她每天清早跟山根学习一小时“鹰爪小擒拿”中最基本的功夫“狐兔步”,山根说,“狐兔步”最起码要练上半年呢。其余的全部时间,她一心一意投入知识的海洋。半年之中,她又学完了初中二年级的课程,还看了大哥和他的同学们带来的,很多原来看不到的大部头中外名著。
半年里,虹羽的个子长高了很多,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已经是紧绷绷、短吊吊的。权权姐也真神了,虽然虹羽兄妹都不好意思告诉她虹羽的衣服,裤子全都又小又短不合身了,她却每次给虹羽寄来的衣服都很合身,最多是稍稍大一点,好像她长着千里眼似的。
虹羽托罗星买的小学生字典和小学课本也给寄来了。罗星还说千万不准寄钱,因为字典和书都是旧的,是三舅家的表弟用过的。虹羽托林大伯带给老医生再转交小海龙和小贝花。两个小孩还要父亲写来字条谢老师,并签上了小兄妹俩的名字。为了这件小事,镇长夫妻千恩万谢,几次到老医生家里请求老人家代他们接虹羽去他们家住几天,说“一定要在暑假接老师去住几天,”还说如果不是路太远,一定要送孩子到大军农场的学校读书。
虹羽听了这话又感动又着急,她怕给大哥和林大伯他们带来麻烦,她知道白浪湖农场是不能随便来人的。林大伯建议汉洋七月份让虹羽到镇上去住几天,了却镇长的心愿。因为他最了解淳朴、豪爽的渔民,说不定他们真会来农场道谢呢,那可是件不太好处理的事。如果汉洋不放心,可以让阿青陪虹羽一起去。汉洋同意了,只嘱咐妹妹说话一定要注意,不要说读书以外的任何话。
虹羽和阿青在素不相识的镇长家住了三、四天。在镇长那栋充满海腥味的房子里,虹羽、阿青受到很热情的接待,尤其是海龙和贝花,总是阿姐、阿哥不离口,使虹羽感到很亲热。还有镇长的老邻居们几乎家家都送来龙虾、干贝等很好吃的海鲜,海菜。几天中,虹羽和阿青几乎成了全镇的贵客。虹羽感到,这个地方的人们虽然没有文化,却有很淳厚的民风,很浓的人情味。镇长说,世代不读书,实在是因为这里太偏远荒辟,留不住远来的老师。从前嘛,穷得糊口也很艰难,想读书更是做梦了。虹羽很想对他们说自己以后很愿意来这里教书,可她不能说。因为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够实现,她可不是个喜欢放空炮的人。从镇上回白浪湖,虹羽不仅带回镇长娘子给她亲手缝的,当地人最喜欢穿的、花洋布的紧身小褂,中腿裤,还带回一个“回小镇当教师”的心愿,如果可能,她一定要努力实现它。
七、八、九三个月,是海洋地域风暴最频繁最狂烈的时期。出海的渔船经常遇风险自不必说,如果台风上岸,连呆在海边的家里也会受到很大的威胁。不过像这样的事,并不是每一年,每一个地方都会碰巧遇上的,我们国家的海岸线有好几万公里呢。有的地方,甚至人老几辈也不曾遭到过龙卷台风上岸,房倒屋塌,家毁人亡的灾难,回龙镇和白浪湖这一带就是这样不当风口的海岸地带。
回龙镇人老几辈,全是靠祖辈传下来的老经验来闯海过日子。五十年代末,虽然常有电台广播台风预报什么的,可回龙镇人是听不到的。因为他们这里直到六十年代的现在也还既没有广播更没有收音机,与渔家生命攸关的气象预报只能传到离镇200多公里的县城,然后再由乡邮员靠两条腿一站一站的转送。气象消息到了回龙镇,风暴或台风早已过去或者是回头了。降临到这里的风暴不过是强弩之末或边锋后尾。所以,这里被人们很豪气的称之为龙回头的回龙镇。相传,白浪湖是四海龙王的外祖家,除了四海龙王几百年一次的“拜谒”,其他什么兴风作浪的孽龙、鱼精是轻易不敢骚扰的。至于四海龙王一旦来“拜谒”外祖,这里会是个什么景象,如今谁也说不清楚。只有代代相传的当地传说中说:四海龙王经过的一路之上,“浪涌数十丈,白浪滔天,百十里海岸片瓦无存,人畜俱失,”就连干涸的白浪湖也是“水深数丈,经月不退。”可这只不过是当地的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更没有什么史料传下来。这些,都是虹羽和阿青在镇长家几天里听说的,与几天前林大森向老医生打听到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两样。
虹羽和阿青回到白浪湖,只是对各自的父、兄说过这个传说。汉洋听了问虹羽,镇长说的传说有多久了?虹羽说,谁都说不清有多久了,兴许是古代的传说吧?汉洋笑笑说,也许是洪荒年代,女娲补天时期的故事吧?不过,他还是嘱咐虹羽不要乱说,怕以讹传讹造成不好的影响,上级会追究责任的。
林大森听了阿青的故事,却总觉得心里发虚,那种又重又空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像自己当年在战俘营时既不知道生死,也不清楚命运的那种感觉相似。五天前,自己听老医生说起这个传说,当时,自己心里也是重重的,浮浮的,无着无落。现在阿青又带回这个传说,他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厉害,竟会联想到自己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和最深恶痛绝的地方。对英雄大半生的林大森来说,那是一场噩梦,那个地方是地狱!不,就是地狱也会比那个鬼都不愿意呆的地方好上千倍万倍。因为,那里发生的一切,使一个人的灵魂、人格、尊严受到无休无止的剥蚀、蹂躏、强暴及令人痛不欲生的蔑视和污辱!可是,一个人的肉体却顽固地不肯轻易死去。这是林大森最难以忘却的痛苦,他一直在这最尖锐的矛盾中受着灵魂的折磨。他不明白自己当时灵魂深处为什么一直埋藏着生的意念,无论怎样都还是想“活着”,可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士被敌人强逼着吃下发霉冻硬的大便?!为了亲眼看着战士们被绑捆着刺上反共字样的血淋淋的前额?!为了亲眼看着那些可爱的战士们,因为不愿意离开国土而被魔鬼们一块块割下的血淋淋的肌肉?!甚或是为了藏在齐头颈深的大粪车里逃出魔窟?!或者,竟是为了在历尽危难和艰辛回到祖国后被送上军事法庭?!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切,那地狱里也许都不能见到的一切啊!如果,当时自己死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怎么死?当时,自己伤病交加奄奄一息,就连想死已是不能够的。是的,他可以绝食。可是,这唯一可以实施的方法,也因为自己是一名级别很高的战俘而被剥夺被制止了──奉行人道主义的敌人不允许他死去,灌参汤,灌牛奶打葡萄糖针,这些超级营养,竟然全被自己不争气的躯体完全接受了。使自己又活了下来,真是欲死不能哪!该死的鬼子。
林大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又想起这段让人悲痛欲绝的往事。他觉得自己几乎麻木的神经又开始一丝丝、一条条、一根根的发疼。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那些撞击自己脑子撕扯自己心肝的噩梦又要复发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林大森猛地睁开双眼,看见儿子在自己面前急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便尽力对儿子笑了笑,叫儿子去睡觉。阿青不知道为什么阿爸听自己说了回龙镇的传说竟会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上,胁下,背后汗流如水,久久不说一句话,他以为阿爸发乜急病了。这会儿,阿青看见阿爸笑了,虽然这笑容很难看,但毕竟是笑了,而且还开口说了话,他的心才慢慢放下来。阿青也对阿爸笑笑,他给阿爸打来一盆凉水,用毛巾给阿爸重又洗脸擦身,然后跟阿爸一起进屋睡觉。
屋子里很闷热,加上阿爸的烟筒不停地冒出浓烟,阿青觉得又热又呛,很难睡着。阿青觉得去年的这个时节比今年凉爽得多,今年不光屋子里热,连岩坪里也没那么凉悠悠的海风了。特别是近几天以来,红红的太阳格外毒,晒得白浪湖的沙子也冒烟似的发烫。这也许是白天也没有了那潮潮润润的海风的缘故吧?这些天,海风像是拐了弯一样,硬是不朝这个海湾里吹。听虹羽说,几天来有好几个兵大哥热得中了暑,躺下了,脸青脸白的很吓人。艾政委给没有中暑的战士人人都发了人丹丸,清凉油,今天还是有两个热得昏了过去。艾政委下晚同阿爸商量是不是停工几天,让战士们休息休息。莫团长可不同意,说任务不能按期完成怎么办?阿爸说过一两天看看再说。阿青想,阿爸也许是为这件事着急上火吧?
阿青听见阿爸的烟筒掉了,忙下床捡起来放好。他见阿爸睡着了,就轻手轻脚地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外面岩坪去乘凉。岩坪里火烘烘的,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像放着热烘烘的红光。阿青热得又用泉水冲了凉,还喝了一肚子凉水,他觉得连泉水也没有去年那么清凉了。冲完凉,毕竟还是凉爽了些,阿青又回屋去睡。他看见阿狼四肢伸开趴着,肚皮紧紧贴在地皮上,张着嘴,吐出舌头喘气呢!“鬼东西,它也热得成这样,难怪我进来出去它也不理我呢。”阿青想着,听见阿爸鼾声匀匀的,便放心睡着了。突然,阿青被凄厉的叫声惊醒,他跳下床,点燃风灯,跑到阿爸的床边,见阿爸又像在老家那样翻扭着,嚎叫着,浑身汗湿得从水中捞出来的人一样!阿青心里猛地一沉:“不好,阿爸的病又发了!”他抱着阿爸推着叫着,好一会儿林大森才清醒过来。阿青扶阿爸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又给阿爸端来凉茶。阿爸一口气喝完一大茶缸凉茶,这才稍稍喘息均匀些。阿青给阿爸擦完汗换完衣裤,小心地坐在阿爸床前看他一袋又一袋的吸烟,总希望他能说点什
么。可阿爸除了吸烟什么也不说,阿青知道阿爸今晚又会睡不成觉了。夜深了,阿爸让阿青去睡,阿青只好合眼躺在床上。年轻人瞌睡大,加上已经折腾了大半夜,阿青很快就沉沉睡去。
林大森知道自己今天是不能睡了,又怕老是在屋里吸烟熏着儿子,便披衣下床,吹灭灯,走到岩坪里坐下。岩坪里还是没有风,连露雾也没有。他昂头看看星光,星光发红,他猛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听阿公说过的两句话:“海风拐弯,地覆天翻,星光发红,狂风成龙!”阿公的话可不是吓哄细崽的玩笑话,他是个四乡八里名气极响的船老大。可是,他还是斗不过大海,还是跟四个儿子一起在“狂风成龙”的风暴中葬身大海。阿妈带着小小的自己回到山地的娘家,她要为林家留下一条根。山地再苦些,还是可以活命的,最最要紧的是可以远远躲开那吞没了林家五条壮汉的无情大海。阿妈改嫁的后父也是姓林,她说是为了不让儿子改姓。后父是个厚道人,对人很真心。直到他老人家死后,大儿子阿旺还不知道阿公不是亲生的阿公。
林大森点燃烟筒,吸着咕咕吐吐的筒子水烟。岩坪里没有一丝风,近十来天里,无论白天夜晚,无论是岩坪里还是大坝上,整个白浪湖都没有一丝丝风。没有海风滋润的太阳毒毒的,晒得白浪湖的沙子都冒烟。林大森记得,去年夏天可不是这种气候。难道海风真的转了弯?那么“地覆天翻”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星光发红,狂风成龙”,说的一定就是龙卷风了。这四句话是不是说一个地方如果突然暴热无风,星光都看着发红的时期,就会遭到龙卷风的袭击而有“地覆天翻”之灾呢?如果这话真的应验,那白浪湖……真的会“水深数丈,经月不退”吗?白浪湖真是四海龙王的外祖家吗?不,不,这些是封建迷信,没有的事。那么,阿公的话呢?回龙镇的传说呢?也是迷信吗?是捕风捉影?眼前的酷热,已经使二十多个战士病倒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啊。
“这些事,一定得去跟老于谈谈。”林大森口干舌枯的又抽了一大口烟。面对这些扑朔迷离的棘手情况,即令果断、老到如他林大森,也难以处置。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军人,一个身经百战,立下赫赫战功,也受尽万般磨难的职业军人。而且,作为一个军人,他曾经被俘过,并没有英勇壮烈牺牲在战场上!他给光荣的人民军队带来耻辱,被开除的军籍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他能再拿些没有证明依据的话来动摇白浪湖五百将士的军心吗?一旦不慎,等待他的将是比死还难受的“遣送”回原籍!那么,他在家乡父老心目中的一世英名(那正是他至今唯一聊以**的!)即会变成不可洗刷的耻辱,这是他林大森绝对不再能承受和忍受的。无论如何,他宁愿老死外乡,也不愿意像一条断了脊粱的狗一样被扔回曾经以他为荣的父老乡亲的面前。何况,他现在恢复军籍有望,他相信他的“老首长”既然能够把他林大森救出军事法庭,也一定能够为他林大森洗清耻辱恢复军籍的。为了这一点希望,他林大森愿意为老首长做一切事情,包括在白浪湖建立一个专属于老首长指挥的秘密基地,特种部队。他不知道老首长想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再穿上军装,配上鲜红的领章、帽徽,清清白白、威威武武地回岛上、回故乡一趟,然后,随便死在哪里,怎么个死法,他林大森都不会皱皱眉头眨眨眼的。
但是,眼前战士们的困境,以及种种风暴预警现象他却不能不管不问。如果任莫志刚一味蛮干下去,战士们出现意外伤亡,会给部队造成恶劣影响而不可收拾,责任还会是由他林大森承担的。而且,他亲眼看见活生生的生命消亡实在太多太多,他不愿意再看见和平环境中可以避免的无谓牺牲。只要能够得到师部命令,气象部门的确切消息,他相信自己可以采取有效的措施,防止意外事件发生。对,明天一早去师部。
理清了脑子里的头绪,林大森心情平和了很多。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进屋准备眯上一会后赶早出发。屋子里的暑气稍退,已经不显得那么燥热,林大森正准备上床,忽然看见墙角木箱上有几点淡绿色莹光。他首先想到是不是大蟒蛇的眼睛?不是。不要说自己这一年多从未在白浪湖发现过大蟒蛇,就是有,它也早已经藏进深深的山洞里,绝不会跑到这间热烘烘的屋子里来。难道是山猫?也不是,山猫不可能一动不动的老呆在那里。林大森拿出手电筒,向墙角走去,手电光下,木箱盖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颗阿青在那岩洞里捡回来的圆石头。他拿起石头看了看,圆溜溜的很光滑,难怪阿青说要带给阿岩当弹珠玩。林大森想起顽皮可爱的小孙子,笑了笑,把珠子放回原处。他回到床前,关灭手电,刚准备躺下来伸伸近来总是酸痛的老腰背,又看见墙角木箱上的淡绿光辉,这下他明白了,发光的一定是那几颗石头珠子!呵,那不是常听采珠人说起过的夜明珠吗?他几步过去把那四颗石头珠子拿起来,用手电照着轻轻的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细细的看。这才看出几颗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圆润无遐,沉甸甸的有些掂手,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格外特别之处。林大森想了想,关灭手电光,果然,几颗宝珠大放光明,把他的手指照得清清楚楚!林大森把宝珠放在床上,自己退到八步之外的房门口,果然,枕、席、蚊帐都被照得清晰可见。呵,真是奇珍异宝!这确实是只听见传说而很少有人亲眼见过的夜明珠啊!
林大森的心“砰砰”猛跳着:“这小子,果真是有福气,随手竟然捡来四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林大森想着,咧咧嘴角苦笑笑:“嗨,可这能有什么用?还不知道这些宝珠带来的是福是祸呢?”他一边苦苦思索,一边用一条毛巾把它们紧紧包扎起来,好像生怕别的什么人会看到它们的真面目似的。这些宝珠是在那个有死人的石洞里捡的,说不定那里还会有这样的宝贝?对,绝不止这四颗的!阿青不是说过,他是看见这四颗珠子又大又圆才挑出来放进挎包的吗?洞子里一定还会有别的东西,我何不再去看看呢?他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马上拿着猎枪,带上阿狼,连夜前往山洞。临走时,他想叫醒阿青,继而又想到这种事暂时不让儿子知道的好,等自己进洞看看,想清楚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林大森怕被人看见手电光,全靠阿狼带路往前走着。好在星光很亮,他对大草甸里的小路很熟,不多时便到了洞口。进洞后,他拧亮手电筒,很快沿着阿青画的那些路标找到魔鬼洞。林大森是不怕什么魔鬼的。他进到洞里,灭掉手电,果然看见四壁方向有好多处地方发光发亮。他打着手电,沿四壁仔细搜寻着,看到小石珠,小方块长条的石头全部捡起来,来回搜寻了三遍,拾到的东西几乎装了满满一挎包。他坐在魔鬼洞口,把全部东西倒在地上,一样样的擦拭清点。长条的是黄金条,方块的是黄金块,还有的是红红绿绿的玉石吧?那些大大小小的珠子一经擦拭,立刻晶莹剔透,应该全是珍珠宝石吧?林大森虽然一辈子没有拥有过这些东西,他却不止一次的见过这些东西,还成匣成串的见过,那都是在那些大财佬大脏官的“府上”搜出来的。那时候,他林大森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动过。现在,林大森独自一个在手电光下看着这些金灿灿光闪闪的黄白之物,心绪乱极了。他慢慢地把这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宝贝重又放进挎包,双手捧着头,竭力使自己的思绪清楚一些:第一,这些东西应该属于谁?无疑,这些东西全是那个几百年甚或上千年前的死人带进洞来的。他在将死的时候,把这些原本属于他而对他已然没有用了的东西扔得远远的,当然,他知道自己再也用不着它们了。那么,就应该归最先发现它们的人所有吧?就是说,应该归阿青和虹羽所有。可是,难道不应该交给国家吗?一切缴获要归公,这片国土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这个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的,就是说,应该归政府所有。可是,这个死人将这些东西带到这片国土上来的时候,我们这个国家政权还没有成立吧?还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呢。难道这样说就可以不交给国家了吗?那么,我们祖先几千年前留下的土地,还有土地深处几千,上亿年埋藏的矿藏,就不属于现在才成立十多年的国家政权了吗?当然不能这样说。我们千辛万苦打下的这座江山,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财富,资源等等一切,都应当属于我们亲手建立的这个国家政权所有,甚至连我林大森本人,还有阿青,虹羽等人都属于这个国家,这个政府。那么,这些东西怎么能够属于个人呢?对,把它们交给国家吧,在我们这个共产主义国家里,私人是不能拥有这些宝贵财富的。而且,个人有了这些财富又有什么用呢?第二,究竟应该交给谁?交给当地政府?交给部队领导?交到中央财政机关?似乎都不太妥当,都会引起轩然大波,会来很多人调查研究,考古,摄影。那时,白浪湖就会闻名全国,秘密基地将毫无秘密可言!老首长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又会怎样处置我这个“办不好事”的败兵之将呢?对,交给老首长吧,任凭他怎样处理。第三个问题,这个古代武士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而不出洞去?嗨,想这么多干什么,决定了这些宝物的处理方法就行了,一切的事,都让老首长去决定吧。林大森站起身来,背上挎包向洞外走,一边走一边想着:阿青那几颗宝珠,是不是也应该上缴老首长呢……
走出山洞,林大森顿时觉得浑身烘然发热,他又回到这热得让人烦燥的现实之中。尽管东方才现出一抹鱼白色,气温可是很高,全然不同于去年八月清凉宜人的早晨。大草甸里的草棵上,连露水珠也没有一颗,这也是去年不曾有过的现象。林大森回到家里,儿子还没醒来。“这小子,被人抬走也不知道。也真难为他了,昨夜熬了大半夜吧。”林大森一边想着,一边将挎包藏了起来。拿起烟筒狠狠过了一下瘾。他看着儿子憨憨的睡态,心里忽然很为儿子委屈:这些财宝是不是原该归儿子命里所有呢?要不,儿子怎么会知道那个洞,几次进洞去?如果真是妈祖婆婆指引他去的,这批财宝就应该全都是他的。现在,我连他捡到的四颗珠子都要上交,是不是太过份了?这件事是不是该好好想想再说呢?就是要上交,
两个孩子也该有权知道这件事的吧?究竟交与不交他们也有权说出他们的意见,毕竟是他们最先发现的,儿子还为这件事流了血呢。嗨,今天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想到让他们两个孩子决定这样的大事情?是不是自己心底里实在舍不得这批财宝才会想到让孩子们决定,从而推托自己心灵上的责任呢?可是,我究竟为什么要觉得为难?这批财宝一不是偷二不是抢,甚至也不是缴获的,它是妈祖婆婆赐给我的儿子阿青的。我林大森一辈子不爱财、不贪色,一百多斤全交给了党,交给了国家,可我自己在哪里?我自己的家又在哪里?我自己剩下了什么?我的家又剩下了什么呢?我的家里只剩一个寡妇儿媳,一个没有父亲的孙子。我可怜的阿妈望瞎了双眼也没有盼到我回去看她一眼。我的儿子阿旺,十多岁就担起了本应该由我来承担的重担,三十出头就离开了人世,扔下阿兰母子孤儿寡母。还有我的妻子阿秀,生生守了一辈子活人寡,给我伺候瞎眼阿妈,养大两个儿子,临死却连一口苞谷粑也舍不得吃。如今,我只剩下我的小阿青了。儿子小小年纪就吃了很多苦,他却从来不说,从不埋怨我这个没有尽一天父亲责任的阿爸。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们的亲人是个英雄,
是一个为国为民抛妻别子的大英雄!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林大森永远是一个好儿子,一位好丈夫,一位了不起的好父亲!可是,我林大森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
林大森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往事如潮,一浪一浪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也曾金戈铁马,在战场上打过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打或者不该打的硬仗。枪口不停的转换着方向,有时那仗打得连自己也越打越糊涂。直到遇上了共产党的军队,遇上了老首长,才打了几个清楚明白的漂亮仗,才算看明白自己脚下的路。平型关一仗,打得日本小鬼子屁滚尿流,魂飞胆丧,从此不敢再轻视我们的军队。从那以后,自己对老首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从那以后,自己跟着他,转战南北,跃马横刀一直打到全中国解放,新中国成立。说句实话,我林大森根本不想当官。自己的故乡南洋岛解放后,儿子阿青也出世了。当时,自己也曾想解甲归田,回岛上陪伴老母,抚养幼子,终老天年。可是那场该死的朝岛战争终于毁了我的梦,也毁了我林大森的一切!
林大森恨恨的想着那场该诅咒的战争,眼里迸出凶狠的光。他不愿意想,可他不能不想。就是那场战争,使他痛失前半生的辉煌,使他被烙上耻辱的印记,使他的灵魂坠入悔恨的深渊,使他那颗男子汉的高傲的心,饱受奇耻大辱的折磨而永远不能自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