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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蝉蜕

江南水乡,大泽湖畔,有一个化谷小县。化谷县地势低洼,汊港纵横,全县大半耕地,是长江带进大泽湖的泥沙淤积而成的湖洲地。从前,年年水患,岁岁涝灾,是个出了名的穷困县。现在,经过几次大规模的人民战争进行河道清理、分洪,水患少了很多。受灾面积也大大缩小了,大跃进前几年,全县粮食获得超历史的大丰收,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地方,外出讨米逃荒的人便几乎绝了迹。自古“民以食为天”,农民们只要田里收成好,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飘泊。

水患归水患,正因为水多港汊多,这里倒是鱼肥虾厚螃蟹王八遍地爬。不用说港汊湖湾里下网见鱼,钓不空回,就连水稻田里也经常可以踩到王八掏到鳝鱼。一到夏天,荷塘莲红白相间,堤岸柳飘絮垂茵,浓浓一派水乡诗韵;到了秋日,莲蓬结籽、鸡头满实,稻菽金黄,洋洋一轴江南熟透画卷。如果这里没有让男人们也能大肚子而又久治不绝的血吸虫病;如果后来没有这样那样叫老百姓们莫名其妙的运动、斗争,能够继续休养生息几年,化谷县可真算得上是美丽富庶的鱼米之乡了。近几年,大涝不见,小灾不断,这鱼米之乡又见不少拉棍提篮的。

凌虹羽的二哥凌少洋在化谷县工作四年了,他的家就在化谷县城关的县人民医院里。县医院的人们发现,办公室副主任凌少洋自从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脸上的笑容少了,还经常偷偷在办公室里吸烟。内科主治医生刘英更是情绪不佳,她手下的护士们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挨克,有时连病人也会受到她的呵斥。这种情况是刘英婚后一年多来,特别是年前生了一个心肝宝贝的漂亮小女孩之后很少出现了的。左右邻居还发现,她们家的欢声笑语也少了,有时还会从紧闭的门缝中透出几句小两口压低了嗓门的争吵声。人们都知道,这是由于凌少洋从他哥凌汉洋牺牲的部队带回小妹凌虹羽的缘故,只是大家嘴里都不说。凌少洋的小妹妹长得倒也清秀文静,个性却是怪怪的。小小年纪,整天沉沉闷闷,从不轻易开口说话。有人去他们家坐坐,她也从不跟人打招呼叫人。有时被她二哥少洋逼急了,她会一声不响地转身进里屋,关上房门,连背影也不让别人看见。有人好奇,常从窗外偷偷瞄瞄她,只见她整天关在4平方米的小里屋,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要不就一个人捧着一个黄挎包痴痴呆呆地看着,不哭也不动地看上好半天。

她不光不跟人说话,就连刘英她也只是进门时叫过一声二嫂。刘英有时问她什么,她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弄得刘医生怀疑这孩子的脑子是否还正常。到了每天下班时间,她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盯盯地看,远远看到二哥凌少洋的身影,她会去早早打开房门,然后给刚进门的二哥倒上一杯凉茶。少洋几次悄悄跟她说,让她叫刘英“英姐”,她总是不吭声不点头,到了非叫不可的时候,她还是叫二嫂,让刘英很尴尬,少洋很生气。因为刘英不习惯听二嫂这个称呼。或许,刘英在婚前婚后,只想到自己是跟凌少洋恋爱、成家、是凌少洋的爱人,对于要跟一个叫她二嫂的小姑子生活在一起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吧。

一个星期后,刘英忍无可忍,一天深夜,她终于向少洋摊牌了:“凌少洋,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你看怎么办吧!”

少洋低声下气说:“好英英,我,我也没办法,这孩子,就这德性,你忍忍吧,啊?”

“我没法忍。你原来说得多好听,家里人口简单,父母都有工作,不用你负担一分钱,你忘了?这下可好,一下子冒出个小姐派头的妹妹!整天闷头吃,倒头睡,连笑脸也看不到她一张,倒像我们上辈子欠她似的!”

“好英英,别这么说,虹羽受的刺激太大,小小年纪,爸刚死一年多,大哥又去了,求你看在大哥面上,就体谅体谅她吧。

“我体谅她,谁体谅我呀!十多岁的女孩,什么也不会做,整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知道看书。我忙里忙外的,还得伺侯她小姑奶奶!我嫁给你难道就图这些?跟你这倒霉鬼结婚就没安生过一天!你妈那事让你吃了挂落不说,连我也让我爸训了一顿,说我……”

“说你怎么啦?你说呀!”

“说就说,你当我怕你啦?爸说我感情用事,没用政治眼光看待爱情!”

“哼,这可新鲜,爱情还带政治?你爸这可是大政治家的高水平。”

“你!凌少洋,你这没良心的,我爸对你还不算好吗?他只是,只是认为你的前途有问题了,再想上去可不容易。”

“那又怎么样,你后悔啦?乘现在还年轻漂亮,再走一步?”

“啊,凌少洋,你,你没人性,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啊你这该死的鬼!”

“好英英,我不想说这些。只是,我也心烦哪!先是妈的事,接着爸又死了,现在大哥又……唉,你也体谅体谅我吧?啊?”

“别说了,我也知道你心里苦。只是她老闲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呀!要不,给她找份工做?”

“那可不行,她太小,人家会怎么说我们?”

“那,我们把孩子接回来,每月少十块钱保姆费,也够她吃喝的,等几年,孩子长大了,她不是可以去工作了吗?”

“那,那也不行呵。部队给的抚恤金,还有于师长,艾政委他们凑的钱,整整五百块呢!那可是让虹羽读书用的。于师长说,虹羽长大了可以去找他,参军入伍一句话的事。”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嗯,那钱我可存上了,你看怎么办吧。”

“存就存了吧,那钱不动,给你留着,反正虹羽初中只有一年就毕业,也用不了多少钱。从前我每月也给她寄五元钱,我们再省省,也就够了。”

“那她考上高中怎么办?考上大学怎么办?”

“考上了供她读!这是我的责任,考不上,可就不能怨我了。”

“看她痴痴呆呆的,还不知道人家一中收不收呢?这又得我去找老爸说说了,真烦人。”

“好英英,多谢你了,好歹让她拿个初中文凭吧。我跟她,毕竟是一母同胞啊。”

“屁,分明是野……”

“别!叫别人听见,麻烦更大了。”

“那,吃饭怎么办?衣服怎么办?”

“吃饭当然在学校,寄宿生每月8块钱也不算贵。她还有些衣服嘛,能穿就行。以后,这些事你就作主吧,一切有劳了,好娘子!”

“你就会来这一套,嘻,关灯呀!哎,我说,你那个小情人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也在这时候死了呢?有她在……”

“有她在,你可也别想存上这五百块整钱了。这可是我全年不吃不喝全部工资呀,啊?”

凌虹羽只知道二哥二嫂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夜话,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尽管她心里明白他们说的一定与自己有关,也懒得去听。她只是思念大哥和权姐。她亲爱的大哥,贴心的权姐!呵,老天,你到底怎么啦?怎么可以一下子夺走我的两个最亲最亲的亲人啊!呵,爸爸,我的好爸呀,我跟二嫂,没缘份。她看也不喜欢看到我,我也怕看她拉得长长的脸,皱得紧紧的眉头,还有一眼一眼明明白白讨厌我,烦我的目光。二哥让我叫二嫂英姐,我不是不愿意叫,只是一听到姐字,就会想起权姐,二嫂哪儿像权权姐呀!权姐的声音是柔柔的,目光是柔柔的,就连那双手也是柔柔的。哪像二嫂那目光直不瞪瞪的像刀子一样,吃饭时老像想砍掉我伸到好菜碗里的筷子!我最担心她冷不丁儿把我的心窝截上几下子,那我可真受不了啊爸!再有,爸,我想问您,二哥他不也是我的亲哥吗?他跟大哥还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呢,可为什么他看我的眼光一点儿也不像大哥,甚至连阿青哥、山根哥、赵大哥、丁大哥、小白小洪那些兵大哥也不像呢?爸,二哥的眼光太陌生太冷了!这些天来,我觉得二哥的眼光是让我离他远远的最好不要呆在他这儿,他家里,他的眼皮底下!啊,爸!我该去哪儿,哪儿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呢?爸,大哥权姐,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呀!妈,妈妈,你知道大哥和权姐都已经离开我们了吗?不,你不知道,冯妈妈不会告诉你的,可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我这个没用的人,不是眼看大哥被海浪卷走的吗?记得阿青哥第一次带我去看大海,看潮涨潮落,我对大海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是的,我的心害怕大海,害怕大海的力量。当时,我想大海的力量再大,跟我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灾难。我只知道,兵大哥们是最了不起的人,顶天立地的人,是最坚强最勇敢最有力量最战无不胜的人,谁知道,大哥他们在风里浪里,在大海的力量前,不过像几十颗没有还手之力的小豆豆!对不起了,大哥,当时你们真的像一颗颗黄色的小豆豆!仅仅几百米远的距离,仅仅几分钟的时间,我就眼睁睁地永远失去了我的大哥。什么“人定胜天”?撒谎!吹牛!让那些个爱撒谎的吹牛大王自己去试试,去试试,准熊、准熊……

虹羽想着,眼里冒着火。这十多天来,她睡里梦里,总是看见的咆哮的海浪,狂暴的飓风;看见流泪哭叫的阿青哥;看见艾政委被自己咬伤的血糊糊的手;看见自己昏迷两天两夜清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病房白屋顶。还有,挥手向她告别的阿青哥。在师部医院,阿青告诉她白浪湖农场没有了。他家的草房也给风刮走了。回龙镇的房子也大多都倒了,镇上的人都怎么样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阿青说,莫团长走了。听说是回了老家。艾政委也会带他回南琼岛,因为艾政委也是南琼岛的人。阿青还让她安心跟二哥去内地读书,因为他还小呢。等长大了,他一定到这边来找她,一定会的,岛上的人从不说空话,他早已经向妈祖婆婆发过誓了

虹羽刚到二哥家的第三天,就后悔自己不该跟二哥来到这个冷冰冰的二嫂家里。早知道这样,真不如跟艾政委和阿青哥去海岛呢。当时,虹羽怕听“海”字,又很想读书,就跟二哥来到这江南小县城,可这么多天,二哥却没有提入学读书的事。虹羽心里很憋闷,她不想问二哥,更不能跟二嫂提。尽管二嫂也是女人,是自己的亲嫂嫂,虹羽却觉得她不如阿兰嫂亲。等着吧,反正离开学还有好几天,这几天想来想去虹羽早打定主意了,如果二哥不让自己读书,她就自己一个人到南琼岛去找阿兰嫂,阿青哥。既然阿青哥不怕海,那她凌虹羽也用不着怕。何况阿青哥的家是在山里,住在大山里头自然用不着怕海了。九月份开学那一天,二哥用自行车把虹羽送到离城关三十里外、依山傍水的化谷县一中。从此,化谷县一中初中三年级第二十二班便多了一个小哑巴女学生。说县一中依山傍水似乎不太确切,水是清清澈澈的泥牛河,山却只是林木葱葱的黄土坡。因为化谷县是湖区,百十米高的黄土坡也就算是山了。说凌虹羽是哑巴学生也不太确切,她虽然个性内向,不大说话,上课时回答问题却口齿清楚,答题准确。当然,她从不主动举手答问,总是老师点名让她回答的。时间不长,同学们和老师倒也开始喜欢这个少言寡语的小同学了。因为虹羽学习刻苦,成绩优良,虽然不爱说话,却很乐意帮助成绩差的同学解答疑难问题。同学们有难题,只要问到她,没有得不到解答的。只是任何人都不能问及她的家庭、家人,即使班主任老师问及她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也会毫不客气地扭头转身就走,决不给谁留面子。虹羽还有令老师们都感头痛的毛病:那就是无论任何课目,她只聚精会神地听新课,每当复习课时,她就偷看小说,如果被老师发现当堂缴了去,下课时一定得还她。如果不还,无论这位老师走到哪里,她会默默地跟在你身后,黑幽幽的眼睛盯住你,然后轻轻地说:“那是我大哥的。”声音虽轻,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讨还的气势,让你非还给她不可。班主任老师张立坤,是一位极其热爱教育工作和学生的优秀教师,他总希望他所喜欢的学生白璧无瑕。为了治治凌虹羽这个毛病,张老师有意在虹羽偷看小说的时候突然提问,让她答问。说也奇怪,明明虹羽在埋头看小说,每次她却能站起来正确回答问题。几次下来,同学们不知其中奥妙,都说她神了,是个小神童。张老师却终于发现她是站起身时看见了黑板上的板书提问才回答正确的。有一次,张老师用口头提问,这下虹羽可傻眼了,她没有听见问题!幸好身后的安伦提醒了半句。她才迅速回答上来,避免了一次尴尬地站到下课。事后同学们嘻嘻哈哈的问虹羽有什么诀窍,她只是笑笑回答一句“上新课记住了呗。”

一个学期过得很快,转眼就要期终考试,同学们起早贪黑的复习,虹羽却依然故我,该睡则睡,该看书照看不误,决不复习。期终考试,她却在初三年级四个班248名学生中得了个头名状元。乐得班主任张老师看见她就裂着嘴藏不住笑容。因为全年级248名学生中,13岁的仅止她一个人,而她的成绩却是全年级第一。第二学期,凌虹羽就被同学们选为学习委员,副班长,数学课代表了。

让张老师看不过眼的是这孩子衣着太差,就差没到衣衫褴褛的程度。第一学期倒还好,衣服虽小了一点,但还看得出是按她自己的身量作的。十多岁的孩子长得快,第二学期她个子高了很多,穿的就全是大人的旧衣了:短袖长得过臂弯,短裤长得过膝弯,全身上下就没有半件衣服是新为她作做的,好像国家没给这孩子发布票似的。特别是虹羽脚上穿的鞋,总比她的脚长几分,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响个不停。虹羽用的笔是全班最好的英雄金笔,墨水却是最差的,是伍分钱一包得自己用开水冲了再用的那种墨水。那种墨水写在作业本上还行,写在卷子上却老爱四处乱渗。有一次虹羽期中考数学,因为卷面上不干净,几处老师看不清楚的答案全被判了×,虹羽因此只得了89分。放学后,张老师从食堂打饭回家,看见虹羽一个人躲在路旁小树林里发呆,过去问问,才知道虹羽每学期只有伍角钱零用钱,还包括买墨水,橡皮擦,毛笔等。虹羽说她的答案全是对的,只是因为墨水乱渗,才弄脏卷面的。

张老师试着问问虹羽穿的衣服,鞋子,她回答全是二嫂的,就这,二嫂还嫌她穿得费。张老师再问她的父母,虹羽的眼睛潮了,立刻转身向小树林更深的小路走去。张老师急忙赶上前去,说:“凌虹羽同学,老师不问了。学生食堂早开过饭,你去我家吃点吧?”虹羽说:“不,谢谢老师,我不饿。”张老师说:“好孩子不撒谎,上了半天课,哪能不饿?快跟老师走,师母在家等着呢。”

这顿饭,张师母特意加炒了两个鸡蛋,张老师几乎全夹到虹羽的碗里。张师母说:“她就是你常念叨的凌虹羽?啧,多好的孩子,又文静又懂事,就是太瘦了些。”张老师说:“学生食堂伙食,呵,半大孩子嘛,就这样。你小时候还不是像根瘦麻杆儿吗!”张师母说:“咱那可是因为家里穷。听说这孩子是干部子弟,怎么也……”张老师说:“别啰嗦了,老太婆!虹羽吃完了,快给拿个桔子来吧。”张师母“哎哎”地应着走进布帘儿。翻找了半天,出来时手里不光有几个红红的桔子还有一套衣服一双球鞋。虹羽只拿了一个桔子,向师母道了谢谢,转身就想走。师母说:“孩子,这是你那去年上大学的小姐姐的,还都有八成新呢。虹羽,你如果不嫌弃,就穿上吧。这年头,家里供一个中学生也不容易呀。”张老师说:“对。只要能够读书就好,还有很多的孩子进不了中学呢。学生嘛,只要学习成绩好,长大就有出息,就能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凌虹羽同学,你说呢?”虹羽点点头,眼里充满对这两位慈祥长者的感激,心里充满自信。临走,虹羽到底没有带走那些衣服鞋子,只接过张老师给的一瓶英雄牌纯蓝墨水。

第二学期终,虹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仍然升县一中高中部读书。临放暑假,虹羽知道了几件事情,使她原本开始低落的情绪更加不好。

先是,听说班上个子最高,年龄最大(也不过十九岁)的女同学余桂枝初中毕业就“出嫁”了,这使虹羽很吃惊。余桂枝心地善良,常帮笨手笨脚的虹羽洗衣服,被子。她常说虹羽才有她最小的妹妹大呢,就跟她同学上初中了,真聪明真有福气。虹羽听说她们家4个孩子全是女孩,她是老大。爸爸当大队书记,原本指望她能读高中,上大学,以后可以当干部吃国家粮。可惜她的成绩一直是中下等,县高中只有两个班,这次她准定没什么希望上高中了。她爸一气之下,答应早订下婚的男家,今年九月就让她嫁过去,免得在家“碍眼”。余桂枝在宿舍里哭着说:她是想读书的,只是脑子太不争气,任怎么背呀读呀,一到考试脑子就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了,爸就是看她不“争气”才嫌她“碍眼”要把她嫁出去的。再说,不读书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蹲在家里干啥呢?倒不如早成家早安心。化谷县盛行早婚,“早生孩子早得力呗。”听了这些话,虹羽如读天书,既不理解也不服气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读书了就非得哭哭啼啼地去嫁人?悲悲切切地去成家?为什么男孩子十八、九岁不读书了就可以去参军去找工作?难道余桂枝除了嫁出去就没有别的路走了吗?虹羽从小认为自己跟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余桂枝的话使她心里很不以为然:难道女孩就非得嫁人生孩子?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做出点利国利民的大事业吗?历史上,古今中外那么多女英雄,女科学家,女文学家她们不也都是女孩长大的吗?

当然,虹羽本人并没有余桂枝这样的烦恼,她的烦恼是全班同学有一半不能上高中,其中还有几位人高马大的女同学也许会跟余桂枝一样早早嫁人了事。虹羽心里很舍不得这些喜欢她,爱护她,还有些尊敬她凌虹羽的好同学们,她更舍不得讲课生动风趣,谆谆善教的张老师。听说,张老师因为是高中毕业没有大学文凭,不能在县一中教初中了,将会调到公社完小去教高小!没有大学文凭怎么啦?张老师不是教得很好吗?年年不是被评为优秀教师吗?我们班不是全年级的优秀班吗?张老师不是全校最优秀的班主任吗?想到这些,虹羽心里更觉烦恼:“这些大人们办事,怎么就不看事实呢?就凭那么一张文凭难道就有资格、就能够教好中学吗?”

隔了一天,听说张老师是调回老家的公社当联校的校长,张师母还可以顺便照顾一下张老师那位没有人照顾的老母亲。虹羽心里这才觉得轻松一些。可是当同学们准备凑钱给张老师买些纪念品的时候,虹羽因为拿不出一分钱而尴尬非常。幸好,也是家住城关的安伦同学给虹羽垫了一块钱。张老师在宣布放假的同时,也宣布了他的工作调动,还说了很多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的话。最后,他说他也舍不得同学们。虹羽相信张老师说的全是真心话,因为他在接受同学们礼物时,眼眶都红了。最让虹羽意想不到的是:同学们在给张老师买礼物时多了三块钱,班长建议买了一双雪白的网球鞋,以全班同学和张老师的名义送给全班最小的同学凌虹羽,以奖励她两次夺得年级第一名,升学统考全县第二名,为班级争得了荣誉。虹羽激动得脸色绯红,紧咬嘴唇,一句话也不能说。因为,她只要一开口,泪水就会喷涌而出。虹羽心里认为这双鞋,这双盛满情谊的白色网球鞋,远比学校盖了大红图章的奖状要珍贵得多,意义要丰富得多!她永远不会忘记同学和老师给予她的友谊和支持。虹羽紧紧把鞋抱在胸口,走向讲台向张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诚诚恳恳地向全体同学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教室,一口气跑上学校后面的黄土坡,跑进小树林,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各班级组织的毕业暨欢送晚会快开始她才神采奕奕地走进教室,而且自告奋勇的向文娱委员报上一个节目,诗朗颂:《友谊无价》。文娱委员安伦喜得嘴都合不上,虹羽还没来得及拦她呢,她就当场又笑又嚷地说:“嗨,嗨嗨!同学们!现在本文娱委员宣布一个特好消息。同学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班的小哑巴要为大家表演节目了!而且一上来就是诗歌朗颂!大家就等着看凌虹羽同学的精彩表演吧!”同学们哄笑着大叫大嚷地把虹羽抬起来,齐声喊道:“铁树开花,嗬,哑巴说话,嗬,铁树开花,嗬嗬,哑巴说话,嗬嗬嗬!哈哈……”

慌得急匆匆跑进教室的张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连问道:“怎么啦?大家这是怎么啦?”同学们七嘴八舌说笑着,张老师还是不明白。安伦做了个鬼脸,把手中的节目单向老师手中一送,然后故作严肃地说:“大家,咳咳,可别着急,耐心等着。本委员要用这节目压轴!也就是说,晚会最后才听到凌虹羽的诗朗颂《友谊无价》呢。”

晚会已近尾声,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虹羽走到教室中间,向老师和同学们鞠了躬,便用童音未脱的嗓音开始朗颂她自己写的新体诗:《友谊无价》——

我穿着洁白的网球鞋,

走进用欢乐告别的会场,

看同学们笑舞欢歌,

听老师心泉流淌。

同学们看着我洁白的网球鞋,

我看着同学们纯真的目光。

那仅止是一双洁白的鞋吗?

不,那是同学们用真挚架起的友谊桥梁!

洁白的鞋仅止是送给我的吗?

不那是送给勤奋上进的礼物,

是为了激励它们,

更稳健地走向未来与希望。

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礼物吗?

不不无价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晚会散了,班干部留下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张老师说:“凌虹羽同学,你的诗写得很好,平时写过吗?”

虹羽说:“不好,自己瞎凑合,平时也写的,只是没有今天的激情。”

安伦说:“哟,这倒像大诗人的口气了。”

张老师说:“对,写诗是需要激情的,但也要多看多练习。”

虹羽说:“也看过一些名作,兴趣不如文学名著。”

张老师说:“哦,你看过哪些人的诗呢?”

虹羽说:“普希金,拜伦,雪莱,都看过一些,李、杜、还有李清照的词。”

张老师说:“那你知道今天的诗,属于什么新诗体吗?”

虹羽说:“知道。基本上按欧洲十八世纪流行的十四行体写的,我读的时候把它断了句。写得不好,老师可别笑话。”

张老师说:“哪里,我看的还不如你多呢。知道哪些名作家,看过哪些名著呀?”

虹羽说:“巴尔扎克,伏尔泰,莎士比亚,大、小仲马,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书也看了几本,《水浒》,《西游记》,《罪与罚》,《复活》,《人世间》。很乱,凡是弄得到的吧。”

张老师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唉,这是我的失职呀!可惜,我不能够再教你们了。”

虹羽说:“为什么这么说?老师?”

张老师说:“这些书,你一定看不太懂的吧?名家的诗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吧?”

虹羽脸一热,低下头说:“是的,老师。因为您,反对看课外书籍,我不敢向您请教。”

张老师说:“这就是我的失职嘛,我们现在只知道按教材施教,这只是教师,教书匠。只有因‘材’施教,才称得上人类灵魂工程师。可惜呀,我不能跟你在一个学校了。你本来……”张老师摇摇头,让大家快去休息,“明天还早起赶路回家呢。”说完,摇摇头,自己先走了。

虹羽一面走回宿舍,一面尽力想像张老师没有说完的话。安伦跟虹羽并排走着。进宿舍前,

安伦说:“虹羽,张老师是想说你本来什么来着?”

虹羽说:“我怎么会知道老师没说完的话呢?”

安伦说:“我猜一定是说你可以成为大诗人,大文学家吧?”

虹羽说:“别瞎猜了,传出去,大家会笑话的。”

安伦说:“不说就不说。明天回家你可得借书给我看。四十多天暑假,我也多学习学习。好吗?”

虹羽说:“那可是我,我大哥的书。”

安伦说:“管他谁的,借我看看,保证不弄坏!行吗?”

虹羽说:“哎,安伦,回家我就还你钱。”

安伦说:“别小心眼了,我才不在乎那一块钱呢,借书给我看,钱,就不用还了。好吗?”

虹羽说:“那,那可是两码事。钱我一定还的。”

安伦见虹羽有些生气,忙赔笑说:“好好好,本文娱委员一切服从副班长的命令,回家再说,好吗?我得快去洗洗,瞧我这身臭汗。哎,请进,请!”

虹羽被安伦的滑稽逗乐了,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拿着水桶,跟安伦一道去浴室洗澡。热情爽快的安伦并没有看出虹羽的苦笑,只顾哼着歌,欢快地走着。虹羽想:“是呀,她最盼望放假了,她是快乐的,明天就可以回家。可是,我回去的地方。那是我的家吗?”

虹羽最不盼望的就是放假。在学校里,虹羽的生活虽然苦一点,跟同学们在一起,她的心是快乐的。紧张的学习,是她最喜欢最投入的事。严格的作息时间和校规,她很习惯,总不会比军营更严吧?尤其是星期六下午,星期天一整天她都能够在图书室里看书,更是令她忘却一切的享受。

学校图书管理员严芳老师,从一年前虹羽进图书室的第一天,就注意上这个高高瘦瘦的小女孩了。

那是上学期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图书室开放不多一会儿,严老师就看见虹羽第一个匆匆走进门来。看见满架图书,这个瘦瘦的小女孩双眼立刻睁大了,发亮了,小脸上泛出两片兴奋、喜悦的红潮,嘴里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叹,轻得几乎让年近五十的严老师听不见,而是她的心感觉到的。严老师接过她的学生证一看,原来她是初三、二十二班的,名叫凌虹羽。严老师看看手中崭新的学生证,又看看眼前陌生的面孔,猜想她一定又是凭关系插班初三的新学生。想插班进县一中初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又是哪位县级领导的子弟,进学校混张高中文凭,将来好安排好单位,好部门,稳稳端上国家的金饭碗。想到这里,严老师撇撇嘴角,扔回虹羽的学生证说:“今天不办借书证,下星期五来吧。”说完,她便拿起一本但丁的《神曲》专注地看起来。

严老师刚沉浸在但丁那极富想象力,抒发自如,曼妙而悲怆的字里行间,似乎远远听见有人轻轻怯怯地在叫“老师”。她抬起头来,又看见那张小脸,还有那双满是渴望与恳求的眼睛。严老师说:“是你?怎么还没走?”虹羽说:“老师,能不能,让我先看看书?”严老师说:“你是新来的插班生吧?上泥牛庙去玩玩吧?今天那儿有庙会集呢,新生都要去看看的。上正课了,可就没有时间逛集市了。”虹羽说:“谢谢老师,我昨天下午去看过泥牛庙了。我不逛集,我是来读书的。老师,能不能……”严老师说:“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有股拗劲儿,好吧,今天就为你破破例。”严老师边说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借书证,虹羽一边说:“谢谢”一边赶紧把学生证递上。严老师看看她,笑了,刷刷几笔填好班级,姓名,笑着说:“看样子,今天我要不让你看书,你是不会走的,是吗?”虹羽涨红了脸,嚅嚅地说:“我,我……”严老师说:“别我啦,不难为你了,爱读书的孩子都这样,见书挪不动步。好吧,第一本想借什么书?”虹羽说:“老师,这是但丁的《神曲》吧?我想……”严老师惊奇极了,抬起老光眼镜,仔细看看虹羽,说:“看不出,你还知道但丁?这……,我说,你现在看《神曲》还不合适,高二再看吧?好吗?你要真爱看书,我给你拟一份书单,你逐步慢慢看,不着急。看书可不能走马观花,囫囵吞枣,贪多求快啊!你懂吗?那对你不会有多大帮助的。你在一中,还有4年呢,这四年,你如果实实在在的看懂些好书,你可就成小书篓子啦,一辈子都会受益无穷的。”虹羽听得连连点头,严老师摸摸虹羽的头说:“我这一生,就爱以书为伴。现在老了,更爱爱读书的孩子,看见他们,就像看到过去年轻的自己一样。现在,这样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好啦,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喜欢诗,一定爱看文学名著吧?给,这是书单,够你看上一年的,可得持之以恒罗。你知道马克思著《资本论》的故事吗?嗯,知道?那也知道大英国立图书馆的地板罗?知道?好,好。祝你快乐。梦里乾坤大,书中日月长啊,这日月,真是越来越长啦,唉……”

以后,严老师跟虹羽成了忘年之交的好朋友。高年级的同学都说严老师是性格孤僻,为人呆板,做事教条,说话怪怪的老处女,虹羽却不这么认为。严老师是独身,没有子女没有家。她却很有见识很有学问,可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她从来只看不写,连日记也不记。严老师爱说话,言语机巧、风趣,可说是“兰心慧质,出口成章”,她却只爱对虹羽说。她说的话,既富哲理又诙谐易懂,虹羽最爱听,而且受益非浅。

每逢星期天,虹羽总是8 点以前在图书室尚未开门就去跟严老师说说话,帮助她整整图书、卡证。8点一到,虹羽就去她自己的老桌位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中午,吃半茶缸冷饭。说是冷饭,不过是些蒸过的番薯块、番薯干、蚕豆、玉米粒、高粱粒什么的。三年灾荒是全国性的,全国“瓜菜代”。同学们配给的27斤口粮每月节约两斤支援“亚、非、拉”,余下的多半就是玉米、高粱等杂粮,大都是从北方调运过来的。全校一千多名学生全吃食堂,加上南方没有大碾子,炊事员也不会摊煎饼、蒸窝头,熬玉米渣子粥,学校食堂只好把杂粮泡上一夜,然后再用瓦钵像蒸大米饭似的蒸给学生们吃。至于南方主食大米饭在这盛产大米的地方倒成了稀罕物,每逢过节或是大礼拜改善生活才能吃上一顿半顿的。

农村来的高中部大同学常私下嘀咕,说他们家年年上交的公粮,爱国粮,三超粮,还有放高产“大卫星”的“余粮”都到哪里去了?那可是他们的父兄勒紧腰带晒干扬净,风车车过几遍才“踊跃交售”的上好稻米啊!再说了,县一中吃统销粮的城镇学生,才不过三分之一,农村吃“背粮”的学生们也全是交的上好大米,哪儿来的这么多杂粮?低年级的学生年纪小,敢怒不敢言。虹羽原就不爱说话,更不会费心去想那些“杂粮哪里来的?大米哪里去了?老师们为什么全吃大米不吃杂粮”之类的书外事。

不过,这些囫囵粒儿的蚕豆,玉米、高粱米是不容易蒸熟透的,同学们吃了这种饭,上课放臭屁的特多,跑肚位稀的也不少。这样的饭也不能站在食堂就着老南瓜,咸菜汤一顿顿地吃完。十五分钟时间,咬嚼肌如果不是特别发达,腮帮子出血也很难嚼烂一钵子“饭”。很多同学就在食堂喝上几口菜汤,吃上几块老南瓜,然后用茶缸把“饭”一倒,放在课桌里,饿了下课嚼上几把,反正是“没盐没油,很有嚼头。”这也是高年级同学给这种饭的“八字评语”。

虹羽星期天上图书室带的就是这种饭,这饭凉了,就更有嚼头了,虹羽常噎得直打“呃儿”。严老师看着心疼,有时偷偷给虹羽塞上一个煮鸡蛋,凉馒头什么的。见虹羽不好意思吃,她就说自已饭量小,吃不了,让虹羽“帮帮忙”。说她自己最怕“热量过剩”会发胖,身上肉多了走路不利索,钻不了窄窄的书架可就麻烦大了。直到后来虹羽长大成人,看了更多的书,知道了更多的外国流派,才知道严芳老师的话很多都应该属于“黑色幽默”。虹羽理解“黑色幽默”的含义应该是“将人们生活里,心灵上,现实中最大的苦难,悲痛与恶劣环境,变成笑料,以幽默可笑的语言或形式表现、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在笑的反思中去体味其中的荒唐与不合理。在尚可维护人们自尊的前提下,在人们自觉苦涩的笑声中,唤醒他们沉湎其中的麻木。”当时的虹羽却只能想到严老师在极力回避“饥饿”二字,让自己在保持自尊心的情况下接过她省下来的那点“热量”。虹羽虽然年龄尚小,却能感到严老师包含在那些“热量”之中的点点爱心,能够看出严老师请自己“帮忙”时的苦涩,更能够感觉到那苦涩之中的融融暖意。

“可是家里,却是冷冰冰的。”虹羽想着,等着安伦忙忙乱乱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尽管天色尚早,同学们却都走光了,住得远的同学要走六、七十里地呢,宿舍里只剩下虹羽和安伦。虹羽的东西永远井井有条,因为衣物少自然就不会乱丢乱放。安伦的东西则永远是杂乱无章,因为衣物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难全装进她那口红色的大皮箱里去。这个被家里惯坏的女孩,把空饼干盒,空菜瓶子也胡乱往箱子里放,老也放不下,气得安伦把箱盖摔得砰砰碰碰的乱响。虹羽看着她那粗粗拉拉的忙乱劲儿,不觉暗暗好笑地走过去帮她。不一会儿就清理好了,要带回去的东西全放进去,箱子还挺宽松的。

安伦说:“噫,这可怪了!虹羽你真行。小不点儿成精了,箱子并没变大嘛!”

虹羽说:“我们学过几何,这不过是合理利用有限空间。像你那样胡堆乱放,再有一只大皮箱也不够你填的。好啦,走吧?”

安伦说:“走什么走?老爸说有车来接的,怎么还不来!这棉被

怎么办?放在宿舍里还不让人给偷了去?”

虹羽说:“要不,你也放到严芳老师那儿去?”

安伦说:“我可不放她那儿,你以后也得少跟她说话。”

虹羽说:“她,怎么啦?”

安伦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要不我不说。”

虹羽说:“说吧,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伦说:“前天,我去教师办公室,听见老师在评品行分数,当时正好评到你,哎,我说了,你可真别生气呀!”

虹羽说:“安老太,我不生气,说吧。”

安伦说:“有一位老师说你跟图书室的严芳很接近,严芳可是个老右倾,只是没带帽子罢了。还说你肯定会受她的影响,整天闷不叽儿的,怕是有什么思想问题。”

虹羽大吃一惊,她张张嘴,想想又问:“张老师怎么说?”

安伦说:“张老师说,凌虹羽小不点儿孩子,能有啥思想问题?老计你别胡乱上纲上线了,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吗?至于她上图书室,是去看书,上图书室看书的学生也不只她,说不上什么接近不接近的。老计啊,凌虹羽同学品学兼优,是块好材料,咱们为人师表,可不能信口雌黄,误人子弟啊!”

虹羽听完,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原来严芳老师不是个好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者?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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