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虹羽乘安伦爸爸来接安伦的车回了家。二哥听安伦说虹羽期考又是年级第一名,升学统考全县第二名,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声叫二嫂去多买点菜,留安伦在家吃晚饭,也为虹羽庆贺庆贺。二嫂嘴上答应着,并不出门。安伦说她不能在这吃饭,她妈还等着她呢,谢谢了。说着就出门上车走了。虹羽看得出自己统考第二名,准定能升高中,二嫂并不高兴。她那张脸,依旧冷冷的。虹羽对那张冷脸早已经习惯了。一年多来,只要学校放假,虹羽回家哪怕是逢年过节,她那张冷脸也老是在虹羽面前晃来晃去,虹羽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尤其是去年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虹羽和安伦三十里路走到晚上十点才到家。刚进门二嫂听说虹羽忘了领粮票,那脸就绷得更难看了,当时就说:“不领粮票你吃什么?忘了?忘了你吃饭怎么没忘?哼!”这一次,如果二嫂知道自己欠安伦一块钱,不定要发多大的火,说多么难听的话呢。虹羽打定主意向二哥去要,可不知道二哥身上有没有一块钱,家里的钱全都是二嫂管着的。
第二天,虹羽给一岁半的小侄女喂完早点,正准备送她去保姆家,二嫂说:“不用送了,假期你带着吧,省下钱你吃饭。还有,等下把那几件衣服洗了,也学着做点儿事。别哭,小讨债鬼,真烦人。”说着,房门一摔,上班去了。小园园被那一声巨响吓得更大声的哭了好半天,虹羽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住,给她擦把脸,让她坐在站栏里玩摇铃,自己赶紧去洗衣服。
夏天衣服虽然不多,四个人的衣服里里外外也有大半洗衣盆,还大都是浅色的,尤其是二哥二嫂的漂白衬衣,就更难洗了。虹羽一边洗一边想着:“二嫂也不容易,又得上班又得忙家务,晚上还得照顾孩子,我假期真该多做点事才对。可是她为什么老绷着个脸子烦声烦气的呢?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也许,她跟妈的性格一样,不爱笑,老是忧忧郁郁的。可是妈说话就不像她,声音可好听了,总是柔柔和和的,生气时也不大声嚷嚷。妈妈,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真想回去看看她,看看姑姑,看看爸爸。呵,别做梦了,听说来回光路费都得十来块钱,路上还得吃饭,还得给冯妈妈她们带上点儿礼物,算起来得十好几块钱呢!钱这东西,怎么就这么重要呢!”
虹羽正想着,二哥回来了。看见虹羽在洗衣服,少洋愣愣地看看她,然后走过去让虹羽走开,他自己洗起来。一边洗,一边说:“虹羽,怎么不送园园去保姆家?”虹羽说:“二嫂,呵,二哥,让我带吧,我喜欢园园。反正放假了,这学期也没作业。”少洋说:“她到底自作主张了!这个女人,真他妈……你没作业,不能多看看书?我们家的孩子全都要争取上大学!虹羽,听着,给二哥争口气,一定要上大学,上名牌大学!以后出人头地,给二哥露露脸!”虹羽说:“哥,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让我来洗吧,你还得去上班呢。”少洋说:“没事,我不用整天蹲办公室了,院里让我兼搞采购。哦,我得出差几天,这不,还得等你二嫂回来拿点钱呢。唉,要说你二嫂也没啥大毛病,就是钱看得比命还重,真他妈小家子气!”虹羽说:“哥你别这么说,二嫂也不容易。现在我才知道钱也很重要的,如果,我有十五块钱,我就……”少洋说:“你想干什么?告诉二哥。”虹羽说:“哥,我想,我想去看看妈。”少洋说:“什么?去看,那个女人?不行,她可把我害苦了!”虹羽说:“哥,你……”少洋大声说:“算了,别说了!你不懂。”说完,低下头来使劲搓揉着衣服。
年轻好胜的凌少洋心中也有很多无奈。自从妈出事以后,他回单位不能不向党支部书记汇报,更不能对刘英及老岳父县委刘书记隐瞒。从表面上看,领导上对他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是没多几天,人前人后却有不少眼光变冷了,说话的声音变冷了,见面主动向他凌少洋打招呼的也少了,就是打声招呼也透着冷冷的。凌少洋觉得自己周围似乎慢慢的悄悄形成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冷“膜”。知情的人们都冷冷地隔着这层透明的“膜”,冷眼看着自己这个少年得志的县高官的女婿。他们等着看自己还有多大的能耐,怎么样爬出这层膜,或者是怎样被这层“政治之膜”冷冻成为一朵“昨日黄花。”
泰山大人刘书记的冷漠中更多的是后悔,后悔自己挑选乘龙快婿时为什么没按部队的政审标准来一个彻底外调?再有就是无奈,无奈自己的千金独生女已经发誓非这小子不嫁。唉,有什么法子?女儿从小就被惯坏了,在他这位一呼百诺的“一方父母”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刘书记看着人们在刘英,凌少洋的结婚仪式上,热情的笑语欢声中透出的闪烁烁的“冷淡”,气得发昏!“这些家伙们,好像我堂堂县高官的女儿嫁的是凌少洋那个有问题的妈似的!”可他却无从发泄,人们这不是道贺来了吗?送礼来了吗?你刘书记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丈人的神情,敏感的凌少洋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本县有头有脸的人们的表情,凌少洋当然也尽收眼底。他们分明在说:“老刘头,您就认命了吧!谁叫你的宝贝女儿死活看上了他‘妈’有问题的那小子呢?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这对宝贝新人今天神采奕奕,光彩照人,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蔫儿了、暗了呢。刘英这个丫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神气得不耐烦了,找倒霉呢这是!”
凌少洋知道,这年头,有“问题”的人好象浑身长满了脓疱烂疮的皮肤病人一样,谁也不敢跟他泡在一个池子里洗澡。谁要是不怕死泡了进去,那脓汁溅在谁身上谁就得染上,那谁身上这辈子就别想干净了!何况“特嫌”这个任谁听见也得脸青脸黄、全身打哆嗦的大脓疱疮呢!不,不,“特嫌”不仅止是脓疱疮,用“政治”眼光看,简直就是麻风病!心高气傲的刘英之所以要办那么大个仪式,就是想试试老爸这支盘尼西林有多大的消炎、抗感染力,也就是看看老爸他对少洋有多大的保护能力。毕竟凌少洋本人不是“特嫌”,而是堂堂国家干部,政法学院毕业的正牌大学生!这不是都来了吗?还都送了礼呢。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来道喜了嘛。
刘英的自我安慰中也有很多的无奈。她是真心爱少洋的,而且生米早已经做成了熟饭。她是个很冷傲的姑娘,一向自视甚高。越是这样的女性,血液里越多忠贞不贰、从一而终的传统遗传基因,这是五十年代中国年轻女性的特征。刘英是现任父母官的独生女儿,又是优秀的内科医生,人们自然不能对她有丝毫冷漠不敬。刘英甚至也不能容忍人们对少洋的冷漠,就为争这口气,她跟少洋双进双出,形影不离恩恩爱爱地过了一年的新婚蜜“月”,结婚6个月,生下了园园这个“早产”女儿。凌少洋的哥哥凌汉洋是中人民解放军准尉副排长,这也使刘英心理平衡了许多,“人家部队难道不政审吗?少洋他妈妈的问题肯定是弄错了,会有清楚的一天的。”这是刘英经常用来“塞”她老爸“嘴”的理由,也是安慰老爸和她自己的希望。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大哥死了,甚至没有“光荣证书”!就连报纸上“英雄事迹”报导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对此,部队没讲任何理由,也没说明原因。这在当时社会是跟“特嫌”一样最说不清楚,最可怀疑,最有潜在危险,因而也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政治面貌模糊”。那又是一把用头发丝高高悬挂的达摩克斯之剑。“呵,大哥,跟我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来到这个世界的大哥!年纪轻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海里,而我凌少洋,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却不得不去兼干药品采购!”少洋咬紧牙关恨恨地想着。他知道“兼”只是暂时性的,说不定哪天政工办会出现一位新办室副主任,他凌少洋就不再用“兼”了。那么,他这一辈子兴许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碌碌无为的人海之中,永无出头之日。这都是因为我们有个“特嫌”身份的母亲!而虹羽,正是那个给母亲带来“特嫌”身份的臭男人的孽种!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领她回家?为什么要让她读书?为什么要为自己对她冷漠而内疚?为什么要为刘英对她刻薄而生气?为什么还要为她成绩优秀而高兴?为什么还要供她上高中、上大学呢?为什么?这一切到底都他妈是为什么?!凌少洋越想脑子越热,心火越旺,他“砰”的一声摔掉洗衣板,站起来冲进内房,扑到虹羽的小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嚎陶大哭。外间屋里,小园园被吓得大声哭了。尖细的哭声掩盖不了少洋沉闷的痛哭,虹羽也被二哥的脸色和哭声吓得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态度刚刚好转的二哥为什么又神态骤变,五尺高的大男子汉忽然会哭得如此伤心。“二哥一定有他的痛苦吧?他为什么称妈是‘那个女人’,还说妈害苦了他呢?”虹羽如坠五里雾中,越想越糊涂。可有一点她想明白了:“都是因为自己刚才提到了妈,二哥才会神色大变,才会这么伤心。难道是妈从前伤过二哥的心?妈会对二哥做出什么使他伤心到如此地步的事呢?”虹羽被小园园的哭声惊醒,急忙跑过去抱起她,一摸孩子的裤子尿湿了,赶紧找到一条干净的给她换上,拍着哄着,哭累了的园园刚止住哭声就睡着了。虹羽放好孩子,急急地洗晒完衣服,又把地面拖、扫了一遍。整理好被二哥碰翻的桌椅,然后轻轻走到小里屋门口,看见二哥正靠在床架上吸烟。二哥的眼睛红红的,烟抽得吞云吐雾。抽烟?二哥不是不抽烟吗?看样子,还不是第一次抽。“唉,二哥这是怎么啦?”虹羽想:“二哥一定心烦,大哥那年三十晚上不是也抽过烟吗?”“大人心烦,细崽不好再去烦他的。”阿青的话好像又在虹羽耳边响起。她默默退开,轻手轻脚地给二哥倒了一杯凉茶,轻轻放在床前小书桌上,然后到外间给园园冲好牛奶凉着,准备孩子醒来喂她。干完这些,虹羽双手支着头,靠在小饭桌上,想起了阿青哥,罗星,白梅,淑光等好朋友,回忆起他们一起时的轻松、快乐、童言无忌。觉得这些大人们真是阿青说的:“搞不懂啦,这些事很烦人的。”
凌少洋冷眼瞟着虹羽轻轻巧巧地进出,心里却很觉不安。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虹羽在家的日子并不太多,少洋对她也多了几分了解。他觉得虹羽虽然个性内向点,却是个很聪明,很懂事,而且善解人意好孩子。年三十她顶着刘英的冷眼,默默给爸和大哥祭酒祭饭,说明她很懂孝道;刘英对她那样,她还能体谅刘英的难处,说明她小小年纪通情达理;她成绩好,期期考第一,说明她读书用功,勤奋好学;她不挑衣不拣吃,只是爱读书、看书,她有什么错?她才十五岁还差6个月,到现在她还是个孩子呢。不管怎样,她和我凌少洋总是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她总是姓凌,是咱凌家的人吧?她就是我爸捡来的孩子,这样对她是不是也有些过分呢?想到这里,凌少洋的心软软酸酸的,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他到底是凌鸿儒的儿子,他的血管里也流着父亲的血,胸膛里也有像父亲一样善良的心。他那副婆婆心肠一软下来,便会使他不像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而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娘们。只是功名利禄心太重了些,压得他欲取不易,欲罢不能,便把一切不能予取予求的原因归咎于“连累”他的任何人。殊不知,人世间的任何关系是机缘亦是命运,摆不脱怨不掉的。一个人,如果自己以真诚待人,尽了心,尽了力,一辈子也许就能求个心安,落个理得。凡人嘛,除了活得心安理得,子孝孙贤,还能怎么样呢?可惜,凌少洋不懂也不想费心去弄懂它。瞧,他又想入非非想到旁门左道上去了,目的还是功名利禄。
凌少洋吸了口烟,想到虹羽聪明好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而且,大哥的师长对虹羽印象很好,给了地址,留了姓名,还说虹羽长大想当兵一句话的事。就算地方上出人头地不容易,虹羽也可以去部队当兵提干。如果,虹羽将来能当上大首长或者找个当大首长的丈夫,也好让我凌少洋露露脸伸伸眉,让这些势力眼的王八蛋们看看我们老凌家也不是好小瞧的。而且,虹羽心眼好,以后也不会不帮二哥一把的。除了妈,我不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吗?虹羽今年15岁,高中毕业不到18岁,大学毕业22岁还没满呢,也不过三、四年或五、六年时间,她就长大成人了。五百块钱足够供她的,就是再贴上点也值。往后,要让虹羽觉得我们不仅是她的亲哥嫂,还得让她觉得我们是她的恩人才行。对!得跟刘英好好算算这笔帐,让她眼光放远点。再说,让我去干药品采购也不是什么坏事,看那周胖子,没干采购前瘦得像个猴精,说不定这“采购”里面有多少实惠呢!咱一头去了奔另一头。等将来妈的问题弄清了,又有了人给咱撑硬腰,咱东山再起也不晚。哼,我凌少洋还年轻,本钱足着呢。
少洋想到这里,心气儿平了,火头儿下去了,劲头儿又足足的了。他扔掉烟头,端起虹羽倒来的凉茶,一口气喝下,觉得甜丝丝的像放了糖似的。少洋觉得自己这个小妹是指望得上的,年轻、美貌再加上学识才干,还怕她没有出头之日吗?少洋更觉得他的盘算不会错,他有双份的本钱,还耽心没有出人头地之日吗?“只是这个丫头书生气太足了,人际交往她不懂也不会,整天钻在书堆里,可不能让她长大像老爸一样成书呆子!对,让她多去安伦家玩玩,安伦她爸安绍祖可是教育局的一把手,决定学生命运的魁星判官。这年头,实权在握的人认识越多越好,多一个熟人多一条路嘛。”想到这里,凌少洋站起身,整整衣服,走出小屋。虹羽见二哥出来了,脸色也变好了许多,她赶紧给二哥打盆凉水,让二哥洗把脸。少洋洗完脸,精神多了,他对倒完洗脸水的虹羽笑笑,让她坐下,然后摸摸她的头说:“虹羽,我知道你爱学习,等会我跟你二嫂商量,还是把园园送回保姆家,让你有时间多看书。你还小呢,带孩子你也不会,很费时间的。有时间多去安伦家玩玩,你们是好朋友嘛,是吧?我出差几天就回来,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二哥一定给你带回来,二哥这回是去省城呢。”虹羽说:“我不想要什么,谢谢二哥。呃,二哥,有件事,您可别生气。”少洋说:“说吧,什么事?”虹羽说:“我,我欠安伦一块钱,说好,说好回家就还她的。”少洋说:“什么?你在外面借钱?为什么借的?说。”虹羽把欢送张老师的事说了,还把同学们给自己买的鞋拿给二哥看了,二哥这才又转了笑脸,笑着说:“好好,凑一块钱倒得了二块九毛钱的一双鞋,咱没赔还赚了。”虹羽听了这话,心里一忽悠,立时觉得眼前的白鞋灰了许多,她不吭气,因为二哥还在说着话呢。“安伦对你够朋友,这钱当然得还。给,这是一块钱,嗯,这儿还有两毛。明天送走园园就去安伦家,跟她上街玩玩,两毛钱请客吃零食足够的了。拿着,嗯?拿着。”虹羽说:“二哥,我不要,二嫂知道会生气的,我不该乱花钱。再说,我也不会买零食。”少洋说:“买零食也不会?你可真……”虹羽说:“哥,零食都是些什么东西?”少洋说:“糖果啦,花生,瓜籽儿,炸红苕片,酸萝卜,辣藕片,那些个小孩爱吃的东西嘛,连零食也不会买,真是个小书呆子!难道你小时候没有吃过零食?”虹羽说:“花生,瓜籽儿还有糖果小时候吃过的,都是家里的,我常会忘了吃。在外面没自己买过,不知道哪些叫零食的。大哥、大哥那里,什么都是师部发的。”少洋一愣,又笑笑说:“好好,别想那些了。不会花钱是好习惯,可是朋友还是要交的,同学友谊也很重要,是吧?”虹羽说:“安伦家吃的东西多着呢,用不着我给她买。二哥,这钱我不要,你带着路上用吧。”少洋说:“好好好,这孩子,真呆!算了,以后再说吧。你二嫂还不回来,我可得去值班室找她了。你好好看着园园,别让她掉了下来,我走了。”虹羽说:“二哥,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再见。”凌少洋说:“再见,再,嗨,自己家里人倒这么多礼貌,这孩子!”
虹羽目送二哥走远,看他一路笑嘻嘻地跟碰上的人打招呼,心里直纳闷:“二哥不是心情很不好吗?怎么一转眼又笑嘻嘻的呢?就说刚才吧,从里屋出来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态度还那么好,这可是我来这里一年多没有的事。二哥说的全是我交不交朋友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大哥从来不过问这些。二哥跟大哥除了长像一样,不同的地方可太多了。”虹羽想:“大哥从来不会像老娘们似地咧着大嘴哭,看起来伤心透了,一会儿又没事人似的说这说那,还能笑嘻嘻的,好像刚才蒙头大哭的不是他或者他压根儿就没哭过似的。”虹羽想起大哥收到权姐死讯的电报后,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大哥可真伤心哪!想起大哥在风雨中用胳膊围着自己,高高的头,宽宽的背给自己挡着风遮着雨,不让自己淋得透湿,冷得发抖,可他没说一句话。虹羽觉得大哥的冷中满含着热,而二哥的热中却仍然透出冷。有时候,冷和热是不能用耳朵来区别的,你得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觉,你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下午,二哥吃过午饭才走,二嫂去上班,虹羽和园园在家里玩得很高兴。园园会叫妈妈、爸爸,还会叫“姑”,只是发音很不准确,她叫的是“嘟”!虹羽听得心里乐嗬嗬的。晚上,二嫂破例叫虹羽早点休息,声音也好象比过去柔和了一些,只是临了,加了一声长长的“唉”。
第二天早上,刘英教虹羽煎鸡蛋,煎好一人两个,叫虹羽吃。虹羽知道二嫂床下有一只装过水果的纸箱,里面有很多鸡蛋,那都是住院的乡下病人让亲属们送来的。每当逢年过节都有农村人给二嫂送鸡送蛋,二嫂收得心安理得,说那是人家感谢她治好了他们亲人的病。虹羽认为医生治病救人是份内的职责,乡下人够苦的了,二嫂不能收他们的东西,应该让他们留给刚好的病人吃,虹羽每每看见送礼的人穿着破旧,临走还看看那给捆得紧紧的鸡,盖得严严的鸡蛋几眼时,那可怜巴巴样,总想提起鸡蛋,赶上前让人家带回去,卖了钱能给病人割好多肉煮汤喝呢!或者,自己做一件新衣服也好啊。可虹羽一次也没敢这么做,一句话也不能说。说了,还不得让看着那些东西笑眯眯的二嫂赶出家门?二嫂从不在饭桌上吃那鸡蛋,清早、半夜的煎了、煮了跟二哥两个人吃。虹羽倒觉得心里舒坦。有一次,二哥想叫虹羽喝口鸡汤,二嫂说她睡着了不用叫醒她,小孩子有吃在后头呢。二哥还是叫了两声,虹羽不吭声,她不想吃这样得来的东西。现在二嫂让虹羽吃,虹羽也不吭声,只喝了一碗大米粥就说饱了。二嫂问虹羽为什么不吃鸡蛋?虹羽说看见煎鸡蛋就想起了爸爸,他病到临死前,一只煎鸡蛋也要分一半给自己,想起这些她就吃不下,二嫂工作辛苦,就都吃了吧。刘英一边夹起第三个鸡蛋一边想:“这女孩的心肠可真算傻好的。少洋的眼光倒还不错,闹好了,说不定以后真能收到回报呢。”
吃完鸡蛋,刘英擦擦嘴上的油,从衣袋里掏出五毛钱说:“虹羽,你二哥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今天你去安伦家玩,那一块钱记得还给人家。这里有五毛钱,跟安伦上街逛逛,看见好吃的也买点请请人家安伦,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拿着,如果她们家留你吃午饭,你就随便点,这样以后我们也好请他们安伦吃饭。有安伦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以后,哟,我到点了,得上班去。把园园送回保姆家吧,我们当哥嫂的再困难,也不能为了几块钱耽误你的学习时间哪,这都是你二哥跟我的意思,往后,你可要记住你二哥哟。哦,看我这脑子,一忙就忘事。这里有一条我学生时的连衣裙,穿上试试。嗯,很好,只大了一点点,去安伦家不能穿得太,哎,就这样吧,我走了,再见。”虹羽说二嫂再见。
二嫂走后,虹羽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照,总觉得还是不如权姐去年给做的那套夏装顺眼,红格子短袖上衣,蛋青色西装短裤,虹羽舍不得平时穿,当成夏天的礼服留在家里,这时她取出来穿上,已经略显小了一点。这一、两年虹羽只是身量往上窜,个子并没有胖多少,虹羽觉得还行,就穿上去安伦家还钱。虹羽把小园园送到保姆家,找到县文教局安伦家,才知道原来安伦他爸是文教局长。难怪能有车去接安伦呢。难怪校长看见安伦总要跟她说几句话呢。不过安伦倒是从没在学校里,同学们面前说起过,也没摆过什么谱,这倒使虹羽对安伦这粗粗拉拉的家伙多了几分好感。
安伦看见虹羽高兴得又跳又叫地跑来迎接。安伦妈妈是文教局的会计,文教局清水衙门,没有多少帐可算的,月底忙点罢了。安伦妈自然也就用不着天天上班,在家织毛衣,做家务,保养得白白胖胖挺少相的,是一位性格温温和和、热情好客的中年妇女。安伦爸爸安局长正巧也在家陪宝贝女儿。听安伦介绍她就是凌虹羽,忙笑嘻嘻地让虹羽坐,一边叫安伦妈妈端水果,拿糖果,一边上下打量着虹羽。他笑着对虹羽说:“啊,哈哈,凌虹羽呀,你可是今年全初中升学统考的小榜眼公啊!不错,很有书卷气!不像我们安伦粗拉拉的像个傻小子。安伦哪,你要再不努力向凌虹羽同学学习,以后怕是只能给虹羽当书童,磨墨伺候啦,哈哈哈哈……”虹羽被他夸得手足无措,只好陪局长嘿嘿地傻笑着,一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虹羽虽然经常听到大人们的称赞,却始终不能习惯别人当面赞美之词,总会觉得尴尬非常。她很喜欢直爽风趣,没有官架子的安局长,也喜欢热情温和的安妈妈,更羡慕安伦有这样随和可亲的父母,这样充满欢乐的家庭,难怪安伦无忧无虑、活泼开朗呢。虹羽正想着,听见安伦高声大嗓地问她爸“什么叫小榜眼公?”安局长括了一下她鼻子说:“只知道吃的小馋猫,连榜眼、探花也不知道,还是预备高中生呢!虹羽,说给她听听。”虹羽说:“榜眼,呃,榜眼是……”安伦说:“嗨,虹羽也不知道嘛,爸你告诉我们吧?”安局长说:“凌虹羽是知道的,她是给你顾面子呢,是吧?虹羽?说嘛,也让她长长见识。”虹羽说:“我也说不完全,只是从看戏里知道一点,榜眼是古代科举考试时的全国统考第二名吧?第一名是状元,第三名称为探花。至于为什么叫状元,榜眼,探花,我就不知道了。安局长,我可不能称榜眼,我只是一个县一个年级统考第二名,按说我连中举还算不上,只能算入学吧。”安局长停住笑说:“凌虹羽同学,你很喜欢古典文学吧?看了很多课外书籍对吗?”虹羽说:“是的,看了几本。”安伦说:“她可是小书篓子,最喜欢看小说了,为这个还差点……啊,不说了,不说了。”
安局长说:“差点怎么啦?说呀!”安伦没办法,只好把那天偷听到的话说出来。安局长说:“真是乱弹琴嘛。现在基层有些同志,业务水平不太高,政治水平却看涨。哼,不说啦,老王去多做两个菜,留虹羽在我们家吃饭。虹羽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说。”一会儿,安伦妈妈叫安局长进厨房,说让他帮帮忙。
午饭时,安局长喝了两小杯酒,话却一句也没再说。午饭后,安局长只说了两句让虹羽一心读书,不要去听什么别的话,好好读书总不会错之类的话,就进里间午睡去了。虹羽告辞,安伦和安妈妈送到门口。安妈妈一再说让虹羽多来玩,胳膊却紧紧挽着安伦。虹羽不想逛街,因此没有邀安伦上街,安伦也似乎忘了借书的事,虹羽便一个人直接回了家。
再往后的一个多月假期,虹羽过得安安静静的。二嫂跟二哥也不见再争吵斗气。二哥三天两头的出差,每次回家总能给二嫂带点小县城买不到的漂亮丝袜、内衣什么的。因为县医院药品部还兼供下面公社、大队卫生院、所的药品,二哥总是很忙的。二哥的朋友也多起来,家里隔三差五的有下面卫生院的院长,站长,所长等人到家里来找他。他们都说是二哥的朋友,二哥在家时总要留他们吃饭。每顿饭还都吆五喝六的喝酒、吹牛、说大话,个个面红耳赤、口沫四溅地闹上几个钟头。虹羽不喜欢他们,总是躲进小屋看书。二嫂也不喜欢他们,她却能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上几句笑话,然后说声上班走人。虹羽却得不时被叫出来,给他们拿烟、倒茶、打洗脸水,完了还得收拾那些油腻腻的残局。
这些人来的时候从不空手,送的全是粮食、食油、花生、黄豆、芝麻、鸡蛋、鲜鱼、桔子等等这些市面上很难买到的生活配给外物质,这在那几年闹饥荒的困难年代是很珍贵的礼物。二哥也收得心安理得,说这是他给人家帮了忙,人家感激他的。虹羽却不喜欢这些人来,她不喜欢这些言语粗俗,满嘴喷酒气熏人。她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当卫生院的领导,卫生院那可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如果,这些人给人看病的时候也喝了洒,那可就危险了!
家里不来客人的时候倒是很安静的。虹羽每天早上送园园去保姆家,下午五点就去接她回家。做完简单的家务,多余的时间虹羽全用来看书。所有的书看过了她就再看第二遍,说来也怪,看第二遍书的时候,总会又有很多从前没有的感觉。难怪严芳老师再三告诉自己看书要用心,用心去看,用心去体味,用心去感受去理解,才能真正看懂一本好书。呵,严芳老师!严芳老师真的是坏人吗?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吗?什么是右倾,虹羽不太明白;机会主义是什么虹羽也不清楚,可要说严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虹羽却不能同意。严芳老师说的很多话,都跟爸爸说的话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只有好好学习,学到扎实的文化知识,才能更好地报效祖国,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说不同的地方只是爸爸说的都是好人的故事,英雄人物爱国爱民的事迹,伟大的科学家们对人类的贡献,还有未来的美好希望。而严芳老师则说了很多历史人物坏的一面,英雄们和科学家们碰到的很多危险和困难,还有他们在成功前一度表现出来的怯懦与退缩。她还为虹羽解答过很多从前不知道不明白或者含糊不清的问题。听她说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虹羽这才知道秦始皇焚烧的只是儒家议论政务的书。一千个人一万个主张,流派纷争、各主其道。秦始皇为了“统一”而烧掉了那些众说纷纭的书,坑杀了坚持写那些书的人,然而他却没有烧掉医书、农书。秦始皇还“用客卿、轻赋税,奖农桑”。主张“车同辙,衡同量,人同文”。虹羽从前只知道秦始皇是个暴君,焚书坑儒,征用大量劳力修筑万里长城,死人无数,白骨成山,却不知道这位始皇帝为什么要这样。严芳老师的解答使虹羽知道了这个“为什么”,使虹羽开始看到事物的两面性。严老师还说了很多好皇帝、坏皇帝、好宰相,坏宰相,忠臣奸臣,良民刁民的故事。虹羽明白了皇帝也是人,无论是官是民,只要走正道都会流芳千古,走邪道都会遗臭万年。严芳老师还给虹羽解释了很多古人的名言,如“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水,社稷为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等等,使虹羽懂得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虹羽不明白有什么不对。她只知道严老师使自己增加了很多知识,很多光凭自己看书还不能完全理解,因而不能真正获得的知识。难道一个坏人肯这样呕心沥血地去教导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吗?肯省下自己的口粮来鼓起一名学生坚持学习、努力上进的信心吗?不,严老师决不是一个坏人,她没有说过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她是热爱祖国,爱护学生的好老师。“如果有人硬说她是坏人,我凌虹羽一定为她证明,她不是!”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除了有客人在家里吃饭的日子,下午会显得长一点之外,虹羽觉得这个一个月,比寒假十多天还过得快。因为虹羽看书再也不必担心二嫂会绷着脸地进来出去了。实在没有书看了,虹羽连二嫂的医学专业书也看了几本,什么内科急症,心脏病护理,急症抢救、护理等等。二嫂还说无论什么知识学了都会有用的,以后有出息了不要忘了哥嫂等等。虹羽听了很高兴也很感动,连连点头。其实,二嫂若不拉长脸子,她还是称得上很漂亮的,不生气的时候,嗓音也很好听。
离开学还有十天。虹羽下午看书倦了,站起身,甩甩手,休息了一会。然后清清书包,拿出入学通知书看看,想到自己马上就是一名高中学生了,心里确实很高兴。她哼着黄梅戏“女附马”中那段“中状元”的曲调,打开小衣袋清理一下,放几件天转凉要穿的衣服进去。“以后,自己要多做事,可不能让二嫂再给清衣服了,她很忙的。”虹羽想着,清清已经放进小袋子的衣物,看到前几天二哥给自己的一件八成新毛衣不见了,却多了一件手套纱织的线纱衣,白纱线中夹着桔黄色的小方块,也挺好看的。虹羽想:“这件衣一定是二嫂织的,她兴许是见二哥的毛衣太大,不合身,才给我织了这件纱衣的吧?用两支竹针一针一针地织成这么一件衣是很不容易的事,我真该谢谢她。”虹羽想着,忽听有人敲门。“二嫂这时还没下班呢,一定是二哥回来了。”虹羽猜着,急急跑过去开门。
啊!是,是妈妈?是妈妈!真的,是妈妈。虹羽张着嘴,两眼盯盯地看着眼前的妈妈,心里早已经叫过几声,几十声了,可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两年多的时间,妈妈的一头秀发已然白多黑少,丰满的脸颊凹下去很深,额上脸上深深的皱纹一道一道横斜交错,有的像十字,也有的像川字。原本忧郁的眼睛又蒙上一层冬雾似的哀愁,正畏缩着疑惑不定地打量自己。
虹羽梦里一般听见门外边传来细细地问话声:“孩子,这是,是凌少洋的家吗?你,你是虹羽?”呵,那声音,多么熟悉,虹羽听了十一年多呢!虹羽机械地点点头,心里说:“妈妈,妈妈怎么会这么老了啊?”那声音又说:“虹羽,我是妈妈,你还记得吗?”虹羽又点点头,心里说:“记得,那怎么能忘?那还能忘得了吗?”那声音又说:“唉,我,我来看看你们,能让我进屋吗?”虹羽猛然惊觉:“呵,进屋?当然,当然进屋。妈,您坐,您渴了吧?您喝水,您饿了吧?我,呃,我给您煎鸡蛋吃,我会煎,您等等。”正在仰脖子大口喝水的李丽青听见虹羽说煎鸡蛋,停下来,咽咽口水,很犹豫地说:“虹羽呀,鸡蛋,很贵的,留给你二哥吃吧,给我个冷馒头就行,妈可,真饿了。”虹羽说:“家里没有馒头只有鸡蛋。”李丽青说:“那、那就煎一只吧,多放汤,也能顶饿的。”虹羽应着,拿了一只鸡蛋,想想又拿四只,再想想退回去两只,拿着三只鸡蛋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油煎鸡蛋那浓浓的香气。
李丽青一边大口喝完满满一茶缸开水,一边狠狠地闻着煎鸡蛋的香味儿。她的确老了,“怎么就这么抗不住饿呢?当年,在战场上,三、四天没吃没喝的还摸黑走了好几里地呢!可要不是碰上那位晚上才敢出来拾柴的老大妈,小命可就丢了,哪还会有虹羽这小丫头?哪还想看到儿子、媳妇、孙子?那老大娘,可真是个好人。”李丽青一边想着,一边看看儿子家里的摆设。她看着,倒也觉得整齐顺眼,就只房子小了一点。“唉,这年头,能有工作,有地儿住,就算菩萨保佑了”
刘英下班回家,刚进楼道就闻到一股煎鸡蛋香气,离家越近香气就越浓。她想“好啊,这可是家贼难防啊!当面不吃,背后倒偷着吃,这丫头可真贱样儿多!”刘英想着几步跨到门口,掏出钥匙轻轻开门,她要当面抓住这个小家贼,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虹羽在厨房煎着鸡蛋,她的心好像也在锅里被煎着,油灼灼地疼。看见妈,她想起爸和大哥。两年多的时间,爸和大哥就都走了,哦,还有权姐。如果,他们都活着,看见妈回家了,自由了,他们该有多高兴!全家该有多高兴哪!虹羽心里叫着:爸、大哥、权姐,妈回家了,妈自由了,妈,妈的帐是清楚的,没有问题!你们知道吗?她没问题,她回家了,爸,大哥!虹羽的眼泪,滴滴掉进煎锅里,吱儿吱儿地响。忽然,虹羽酸酸的鼻腔里,窜进一腔焦糊味儿,耳边又传来妈的声音:“虹羽,鸡蛋煎糊了,快放水吧?”虹羽忙应了一声,急急地把准备好的水放进去,锅里立刻发出卟卟哧哧的煮蛋声。刘英正要推门而入,忽听见屋内有人叫虹羽,又听见虹羽应了一声“好的,妈。”妈?那一定是少洋的妈了!她来了?那她就是自由了,自由了就证明她没问题!谢天谢地,这两年多可熬出来了!刘英整整衣,理理头发,虽然自己已经当母亲一年多了,这可还是第一次见凌少洋的母亲呢。可不能让这位少洋跟自己恋爱时常常夸赞她“端庄能干”的婆婆小瞧了去。
虹羽端着用菜碗装的汤煮煎鸡蛋从厨房走出来,正好看见刘英推门进屋,她手一哆嗦,差点没把碗带鸡蛋一起砸了。虹羽极力稳住碗,手指上还是被汤汁溅上,烫得她头上直冒汗。她咬牙把鸡蛋汤端到小饭桌上,正要向二嫂介绍,解释。二嫂却笑嘻嘻地说:“虹羽,这是妈吧?”虹羽点点头。二嫂又说:“妈,我是刘英。李丽青站起身说:“呵,是少洋媳妇儿,呃不,你们南方兴叫爱人的,你是少洋的爱人吧?来,过来,孩子,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哟,可真俊哪,又年轻,比我参军那年还小呢。哦,不说这些。少洋,呃,少洋还没下班吧?孩子,你们的孩子叫园园吧?她呢?上幼儿园了?”刘英说:“妈,您大老远来,怎么也不写封信先告诉我们?我们好去接您嘛。您的事儿,全都清楚了吧?”李丽青说:“呃,清楚了。呃,本来就没事儿,是人家给害的。”刘英说:“那太好了,妈,您坐,您吃鸡蛋吧,凉了不好吃。虹羽怎么搞的,鸡蛋也煎糊了,为什么只煎三个呢?妈回家是喜事,该凑个整数才对嘛。妈,这蛋煎糊了,吃了不好,倒掉吧?我这就给您另煎去?”李丽青立刻伸手端过蛋碗说:“别,不用了,这就行。”说完,也不怕烫,狼吞虎咽地连汤带蛋一呼隆就全下了肚,衣前襟上还溅了不少汤汁。
虹羽见妈的吃相太狼狈,脸热热地瞄瞄二嫂,二嫂脸上淡淡地写着轻蔑和鄙视。虹羽又羞又急,恨不能上前拉拉妈的衣袖,告诉她:“妈,您从前可不是这种吃相的,您一定是饿极了,可,二嫂她……”看见妈噎得直打呃,虹羽说:“妈妈,您慢点,别烫着。”李丽青喝完最后一口汤,看看虹羽,又看看刘英说:“不烫,这鸡蛋可真好吃,妈已经好久,好久没吃了。呃,谢谢,谢谢你们。”刘英说:“妈,您怎么这么说?您苦了这么多年,真够受的吧?我这就去食堂请人杀鸡,好好让您营养营养。”说完一转身,提上鸡出门去了。虹羽很纳闷:“平常二嫂不是很会杀鸡的吗?家里有一把锋利的带柄的手术刀,二嫂拿它往鸡脖子上一抹,那血就嗖嗖往外冒,鸡到死都不带叫声的。今天为什么要拿到食堂去杀呢?”
一连几天,二嫂的心情格外好,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送些蹄膀、鲜虾、活鱼之类的好东西,而且说的都是一样话:“听说奶奶大老远的来了,让她老人家尝尝鲜。”虹羽真不知道这些多嘴的人为什么要说给那么多人“听说”,又得给人家添麻烦了。妈的胃口特好,什么肥的腻的都照吃不误,而且吃相依旧。虹羽为了让妈多吃一些,她的筷子很少朝那些好菜碗里伸。二嫂也很少吃那些菜,脸上的轻蔑也没再出现。也许,女人之间心灵沟通比较容易吧,妈并没有说这两年多是如何苦,二嫂却常说:妈您多吃些,好好补补之类的话。虹羽长大以后,始终没有忘记过这几天的二嫂。
第五天,二哥才匆匆回家。晚饭桌上,二哥很客气地给妈妈敬酒敬菜,眼睛却很少正面看着妈。饭后,二哥问妈以后的工作安排,妈说是给安排在车间上班。二哥问为什么?妈说是因为现在厂里的会计干得很好,是谁谁的亲戚,厂长说不好再让人家走,只能给她在车间安排工作。要不,妈就得去找上级局领导重新安排到另外单位去。妈轻声小气地说:“原来的厂子里都是老熟人了,不会再有什么说道,再要去找上级,很麻烦的。咱家的房子扩街时给拆了,厂里还答应给安排一间房子,这就够可以的。妈能行,当工人还比较单纯些。”二哥说:“你不是没问题吗?为什么不安排在行政,偏给安排在车间当工人呢?”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问题有没有,还不在人家一句话吗?说你没有就没有,说你有你不就有了吗?少洋,别说了,总是妈不好。”妈这一句话,说得二哥二嫂脸上阴阴的。二哥掏出香烟,就在二嫂眼前抽上了,二嫂也没拦他,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又住了三天。这三天。二嫂在家里再也没有了笑容。二哥也没让妈去见她的亲家。倒是二嫂那位老实少语的妈来了一趟,带了些糖果点心之类的“心意”。第三天晚上,二哥二嫂跟妈商量虹羽读书的事,也没让虹羽听听。
第四天清早,妈就走了。二哥没留也没送。二嫂给妈煮了十个鸡蛋,清了一袋衣物、点心,虹羽提着跟二嫂抱着园园送妈上车。园园叫着奶奶,妈也应不出声。车开的时候,虹羽听见妈说要听二嫂的话,好好读书,妈的声音哽哽的。虹羽知道妈一定流泪了,她想跟妈一起走,回古城。可妈说过他们家的房子扩街时被拆掉了。厂里的房子还没安排好,回去没地方住。还有,读书的事怎么办?虹羽的户口在二哥这里,回明州不可能上高中。虹羽很想读书,她可不愿意再失去读书的机会。汽车喘粗气开走了,虹羽的心被妈带走了一半。虹羽担心妈一个人晚上发梦魇没人叫醒她,还担心妈一个人在那间空空的小屋里怎么过?妈会孤独,会寂寞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