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走后的第三天，高中生凌虹羽满怀新学年的喜悦，步覆轻松地走进县一中的校门。尽管那座不算高大，甚至已然陈旧的校门不再象她第一次踏入时那么威严，那么神秘，虹羽心目中却感到它似乎更添几分庄重，几许辉煌。从今天起，她凌虹羽就是一名高中学生不再是初中部的小不点了。那条一进校门便渐渐升高的路也使虹羽觉得足下生风。似乎那就是通往高等学府的路，她凌虹羽只要再走三年，就可以走进自己向往已久的清华、北大等任何一座令人梦寐以求的名牌学府。优秀的高中生就是未来的大学生，在凌虹羽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这需要在以后三年中付出更大的努力，加倍的刻苦，对高中生凌虹羽来说，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决不会掉以轻心，以为大学校徽会轻轻松松地飘然飞到自己胸前来的。虹羽长大了，早已过了富于幻想的时期。

报到的时候，班主任换了计如真老师，教政治课的。他原本是什么单位的政工干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当教师的。虹羽觉得他的政治觉悟特高，嘴里的政治术语特多，几乎到了言必称马、恩、列、斯、毛的程度。虹羽觉得这似乎也无可非议，因为他是搞政工出身，教的又是政治课嘛。只是同学们都觉得他不太像老师，倒更像学监。说他那瘦脸上轻易不带笑的，常是一种“时刻警惕”的严肃与呆板，令人莫测高深，只好敬而远之。高三的同学们私下叫他“老扩”，据说这绰号是学生会主席童大远给他送的，因为他说的总是伟人的名言，好像离了名言他自己就不会说话似的，活像学校广播室的扩音机，所以简称他为老扩。几个星期下来，虹羽便觉得这绰号虽然有点损，倒也恰如其份。上课时讲讲马克思怎么说恩克斯（老扩的口误）怎么说倒还则已，日常开口动辙就是这样，总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儿。

在一次学生会干部（虹羽和安伦开学便被选为学生会新干部，以补充毕了业的学习部长和文娱部长空缺）会议散后，童大远几个男生开玩笑说：“老扩如果晚上跟他老婆在被窝里也说马克思怎么怎么，恩格斯怎么怎么，不得让他老婆一脚踢到床下去才怪呢！”说完他们全都哈哈大笑着走远了，倒叫虹羽几个女同学脸红了好一阵子。虹羽觉得这童大远也太损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真是！安伦却涨红着脸连连说：“绝了。”另外两位女同学等男生们走远，笑着告诉虹羽，童大远今年二十二岁，家里早给他订了娃娃亲，高中毕业找份好工作，就娶媳妇儿成家，他有什么说不出来！说完，她们也哈哈大笑起来。虹羽脸上虽然也红红笑笑的，心里却很替“老扩”难过，连学生都背后这样编排他，老师们就更不必说了。虹羽就好几次听到老师们当面取笑他“马列水平与错别字水平同高，克、格不分，脂、诣同音，真乃大家风范”呢。当老师当到这份儿上，真够令人难堪的。这老扩也真是的，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又说出一条名言来为他自己辨护：***说“缺点和错误总是难免的，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弄得那些老师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以后连玩笑都不愿意跟他开了。

老扩上课常常是照读一遍课文，让同学们去背熟，他从来不加解释和阐述，也不回答同学们提出的问题。理由是不好断章取义，更不能对既定的文章妄加评论，背熟了，也就理解了，准没错。这样的课，当然枯燥无味。考试答题老扩要求照课文上的原文写出，不能写错一个字，如果错了，他就一分不给，弄得同学们考分普遍降低，更加对政治课兴味索然。学生们没有兴趣听课，课堂纪律就好不了，纪律不好老扩更加生气，大发雷霆地引用大量名言来斥责学生。他心情一激动，错别字就越多，常闹得哄堂大笑，有时还影响到同学们下节课的情绪。期中考试全班成绩竟然从原来的优秀班下降到高中部倒数第二。虹羽的成绩也下降了。政治竟然只考了７８分，还竟然是全班第一！面对成绩下降，纪律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团结的班级，凌虹羽很为烦恼。虽然她是副班长，学习委员，可她毕竟只是一个不满１５岁的孩子，加上她生性内向，不善言辞，向班主任老师反映同学们的意见时，几次顶撞了老扩。老扩便怀疑是虹羽鼓动同学们排斥他当班主任，故意不好好听他的课的。于是，虹羽便经常遭到老扩引经据典的当众斥责，还多次提到虹羽和严芳老师过从甚密，终于惹发了虹羽的犟劲儿。虹羽从上政治课不听老扩的讲，到当面讽刺老扩的错别字，让老扩在讲台上大出洋相。从此，师生关系便更加恶化，有时竟然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安伦几次劝虹羽向老扩低低头，认个错，都被虹羽拒绝了。她理直气壮地例举了很多事实，证明自己没有错。安伦也知道她没有大错，可老扩毕竟是老师呀！难道教师反倒应该向学生认错吗？虹羽认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的教学方法不好，反倒怪同学们不好好听讲，这本身就是错了嘛！她甚至认为：老扩不是好老师，根本不应该让他当班主任。现在班级弄成这样，他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强词夺理，以老师的身份压人，就更不会受到同学们的尊敬了。安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她是担心这事闹僵了，虹羽自己会吃亏，老扩现在拼命把虹羽跟严芳扯在一起，安伦觉得是件很可怕的事情，究竟为什么这么可怕，她却说不清楚。安伦劝虹羽还是忍忍的好，不要因此影响了自己读书和今后的升学。安伦的话对虹羽不啻是一记响鼓，这样的话，虹羽报到第一天去严芳老师家拿行李，就听严老师说过了。可当时虹羽只是付之一笑，认为严老师年纪大了，顾虑太多，事情决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半学期来，尽管虹羽每星期照常去图书室看书，严芳老师却从不单独跟虹羽多说一句话，连眼睛也不向她多看一下。偶尔看看虹羽，那眼神却让虹羽觉得又冷淡又陌生，好像虹羽真是才进校的高中新生似的。虹羽为此暗暗伤心了好几个晚上，她不明白严芳老师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听了安伦的话，虹羽足足思考了几天几夜。几天中，虹羽很少说话，几乎又变成了一年多前的小哑巴。上课时，虹羽总是神情恍惚，老师们的讲课音声遥远而又飘忽不定，黑板上的字也都若隐若现的，有时竟会变成一条条白色的，弯弯曲曲的细浪，在虹羽眼前闪来闪去，她却看不清到底是些什么字。老师提问她常常是答非所问或者干脆一言不发，弄得老师们大为吃惊。有的老师以为她生病了，还让她下了课一定去医务室看看。晚上，虹羽翻来复去很难入睡，一合眼就看见妈妈：妈妈一个人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发愣；妈妈一个人去工厂上班；妈妈一个人孤独地睡在一张冰冷的床上；妈妈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来不及煮热的冷饭；妈妈！我想你。开学以来被紧张的学习压抑在脑海深处地对母亲的思念，涌突而出，化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虹羽的心，整个牵向古城明州。

虹羽双手托着脸，伏在枕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往事历历，浮想联翩。小小的凌虹羽经历的事情不能算是不多，在诸多往事中更有许多令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为什么？”这些个没有人能够痛快彻底地为她解答的为什么，化成一个更大的为什么？久久盘旋在她小小的脑海之中。那就是：生活中为什么会存在这么多“为什么”呢？很多古代诗人们吟颂、向往的那些美好的意境，那春花秋月，那柳舞莺飞，那高山流水的和谐，那夕阳古道的安憩，竟然全不曾在这世俗尘垣中出现过似的。生活总会为这些个“为什么”所苦，让人甚至不能有一个安静的心境去学习，去读书。少年虹羽当然不会懂得有些深遂而模糊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她却直感的承受过而且还在继续承受着它微妙无形但却是无处不在的压力。只是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力，说不出这种力究竟从何而来，甚至说不出这种力究竟压在她的什么地方。她只是忽然觉得读书，上大学，似乎已经不是应该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了。读了书又能怎样？爸爸不是读了书吗？大哥不是读了书吗？余桂枝读了初中，回家嫁人，生孩子；童大远读了高中回家娶妻，生孩子。老扩不也是某理工大学毕业的吗？竟然会如此呆板，如此麻木，如此不可理喻！还有，严芳老师何尝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也是没有用武之地吗，而且为了不连累自己而不得不故意冷淡自己。嗯，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她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她一定不愿意使她喜欢的小凌同学伤心的。严芳老师一定知道我会伤心，会失望，会难过的，可她不得不那样做。“可这，又都是为什么？唉……”虹羽叹了口气，无聊又无奈地继续看着窗外的月光。

即使同属南方，化谷县的月光还是跟白浪湖的月光不一样，白浪湖的冬月也比化谷县的秋月清朗明皓得多。化谷的月光虽然只在深秋，却已经是迷迷蒙蒙，惨惨淡淡。天空中不时飘过几缕几片云彩，月光便会割裂般的成条成块，只是因为水乡无处不在的水的辉映，才会使月光增添几许盈盈清辉，氤氤柔润。虹羽忽然觉得这月光更象母亲在汽车开动时，对自己回头关爱的一瞥。清冷而柔润，但却能够深深融进自己的心田，使自己傍徨不定的时候，每每生出几缕思念之情，牵牵惹惹，绵长而甘酸。“对，我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到妈身边，回到故乡的小伙伴身边，难道不好吗？可是，读书的事怎么办？难道真的从此不读书了吗？”虹羽想起自己和罗星停学后的那段日子，想起那个雨天的上午，自己跟罗星为读书问题的争执。罗星嘴里说不读书不会死人时那一双充满深深痛苦的大眼睛，此刻，极为清晰地出现在虹羽眼前的月光里。黑黑亮亮的，似乎在问她：你真的不读书了？你能够狠心放弃这样宝贵的学习机会吗？不，你不能。呵，是的，我恐怕不能。爸爸，可怜的爸爸，敬爱的大哥，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还有妈妈，妈妈会怎么想？二哥二嫂又会怎么说呢？

虹羽想到这里，第一次感觉到人活着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还有，一个人自己愿意怎样活着，亲人们希望你怎样活着，跟一个人究竟能够怎样活着以及应该怎样活着，似乎也不是一回事，难道，这就是生活？

虹羽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被那段失学的日子里对读书的焦渴所产生的巨大痛苦紧紧绞住。那焦灼与渴裂般的感觉，远比当年当时更为清晰真切，实在让人难受。呵，真的，罗星，我不能。虹羽翻身躺下，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黑糊糊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深秋的风凉悠悠地钻进破了几块玻璃片的窗子，使她感到丝丝寒意。虹羽随手抓了床包单盖在胸口，闭上眼还是睡不着，又继续想着心事：哦，罗星应该上初中三年级了，他不会寄宿的，他还得照顾二傻哥呢。故乡那些小伙伴，不知道她们现在都怎么样？还有阿青哥，阿岩，阿兰嫂，还有死里逃生，痴痴呆呆地回了四川老家的山根哥，还有那些不知道去向的兵大哥们，现在都生活得怎么样？还好吗？自从来二哥这里，就跟他们都没有了联系，二哥说有那写信的时间还不如多看看书呢。自己初来时，心酸酸痛痛的，不愿意任何人问起大哥的事，也不想给任何人写信。想来罗星他们也一定知道大哥的事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境况地址而已。

虹羽想到几百里山路吃着野果走到古城，靠自己种菜也要读书的罗星，脸就不由得烘烘然发热：自己这是怎么啦？不过是一个“老扩”而已嘛！怎么让自己意志烦乱到甚至愿意放弃读书的地步呢？想到好学的山根，没人教的小海龙、小贝花，还有对自己这个细妹秀才又敬慕又关心的阿青，虹羽更是脸热得发烫。原来凌虹羽不过是个意志极脆弱的人！什么远大理想，抱负，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肥皂泡，凌虹羽呀凌虹羽！真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家伙，遇上一点点难处就想逃避的懦夫！虹羽想着，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迸出几滴不无羞愧的泪珠。

第二天上午，虹羽眼睛亮亮地认真听着每一堂课。中午一个半小时她一个人在教室里写满整整几页二哥的采购单，然后到教师办公室恭恭敬敬地向班主任计老师（老扩）交上一份写得诚恳真挚的检查。她向老师深刻检查了自己不尊敬老师，当面顶撞老师等等错误，并保证今后决不再犯。当时老扩推推近视眼镜框，眨巴着眼，看看虹羽深深下凹的黑眼睛，还有那张原就青黄的小脸上更加削瘦的尖下巴额，竟然说不出一句哲理名言，只是重重地向虹羽点了两下头，就挥挥手让她走了。虹羽敬完礼，转身之际，看到老扩的眼里没有了以往一贯的严肃呆滞，竟然闪烁着一种似是内疚又似欣慰的光辉。晚饭后晚自习前，老扩找到虹羽，两人到林中小路上谈了话，诚诚恳恳地交换了一些意见。谈话中，老扩头一次没有用一句政治术语和伟人名言，倒让虹羽知道了他自己也是很会说话的。只是当虹羽建议他多举事例说明课文，同时也希望他允许同学们答问题时只要中心思想相同不必照本宣科一字不错的时候，他的脸又阴沉下来，吱吱唔唔地好象实在有什么难言之苦。老扩牙痛似地双手托腮坐在石头条凳上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言不发地挥挥手让虹羽去上晚自习，说他自己还得坐会儿。虹羽看着他削瘦的脸颊，青筋暴露的手，默默地转身走开去。走到拐弯处，虹羽回头望望老扩窄窄的背影，双手托腮苦思的模样，蓦然心跳：那不正是父亲从学校回家后经常出现的神态吗？想必，老扩、哦，计老师一定也有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或者是他不能不这样教学的理由吧？虹羽觉得这几天中，自己又长大了许多，开始明白每个人怎

样生活，做些什么或怎样去做都不一定是故意的，也不见得是恶意的，或许这里面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吧？虹羽看得出老师的心像自己父母的心一样，总是沉沉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嗨，又来了，这讨厌的为什么！去去去，我凌虹羽什么也不为，就为读书而读书，多读书多长知识。以后，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一门心思好好读书，这总不会错吧？这话还是安伦爸爸安局长说的，他是文教局长，他说的话准没错。对，我就这样做，我能做到的。”虹羽想定了，心情安定了很多。她昂起头快步向灯光闪烁教室走去。尽管教室里因电力不足，灯光发红，那里到底是充满书香，能够给人以光明的地方。

虹羽自从跟计老师谈话以后，她除了以身作则努力听好政治及其他各门课程以外，还随时让班干部们注意维护班主任计老师的威信。经常私下制止同学们对计老师的背后调侃和不满之词，说服同学们多为老师想想，不要发太多牢骚。不上三个星期，班上的课堂纪律果然好多了，背后议论老师的人少了，同学们学习态度也渐渐好起来。虹羽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班干部，前段的行为确实是错了，给计老师增加了很多麻烦，对同学们的情绪造成很坏的影响。难怪老师要生那么大的气，发那么大的火呢！虹羽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个人行为竟然能够对别人产生这样大的或好或坏的作用，这使虹羽心里极为震惊。班干部应该是同学们的好榜样，这是前任班主任张老师经常说的话，虹羽觉得自己从前并没有真正理解。或许，还有很多从前自己认为懂了理解了的东西，都不是真正弄懂了或者理解了吧？自己的知识并不是很多，实在是太少了。连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常常说的一句极为平常的话，都要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曲折的过程才能真正理解它的含义，可见自己实在还很需要努力学习才行哪！春节前就要满十五岁，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个真正的青年了，凡是孩子爱耍的小脾气，任性使气，都不能再出现在自己身上，这样才能算真正长大。

在这段时间里，班主任计老师也有很大的变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上课语言生动丰富，课余还常和同学们一起说说笑笑，师生关系融洽了很多，他脸上也常露出孩子般率真的笑容。刮去乱糟糟的连鬓胡子，老扩看上去年轻了十多岁呢！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和面貌吧？

新课教完，马上进入复习阶段。期终考试也只差４周了，全校师生都显得比平常紧张一些。平时勤奋的同学更加勤奋了，平时懒散的，爱玩的同学也开始“手不释卷”。这个时候，却从上面频频传来进行教育改革的消息中断了复习。

跟往常召集学生会干部讨论学生事务的会议不同之处是：这一次有县里派到县一中来搞教改的工作干部参加。工作组的五位干部都根正苗红、年青有为、冲劲儿十足。除了马组长，其他四位都是刚从大学分配到化谷县的政工干部。工作组马组长才不过三十出头，最小的小聂２４岁，比童大远才大了两岁。可他们水平比全体学生会的学生干部们高得太多了。他们刚开始参加第二天讨论，学生会主席童大远就先吃了一瘪。童大远是高三毕业生，他想考上大学。据说如果他考上大学，家里就不会让他马上跟他那“娃娃亲”的“越长越丑”的小媳妇儿结婚了。不用说童大远是恨不能整天钻进书里去，“三十儿晚上壮年猪”呢。可偏偏又来了这次“教改”，他又偏偏是学生会主席，无可逃避的要参加开会讨论。他只好晚上看书，白天参加讨论。由于头天晚上几乎是通霄达旦，会议刚开始，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牛高马大的童大远连打呵欠也是“气势磅薄”，完了，还大马金刀地擦擦眼泪水儿，四肢伸长往椅背上一靠，一副“你们大家快说，说了好散会”的神态。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马组长跟小聂却满脸严肃地让童大远站起来，先端正态度。童大远红头涨脸地往起一站，又从裤兜里掉出一本数学书。这下马、聂二位可真生气了，让所有学生会干部都站起来，交出身上带的复习课本。

虹羽是唯一没带复习课本的，她却带了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政法速成班毕业的大学生小聂从虹羽手中拿过书掂了掂，嘴角撇撇地问道：“这书，你能看懂吗？”虹羽一听那露骨的轻蔑口吻，立刻涨红了脸，勉强点点头，并不答话。童大远挤挤眼说：“凌虹羽看不懂的书，别的什么半吊水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是吧？”安伦几位同学都点点头。小聂尖嗓细喉地又问：“喝？这怎么说？”童大远说：“她是去年全县升学统考第二名，语文还是全县唯一的满分，请问聂同志，您念书时，语文考过满分吗？”小聂的白长脸马上涨成猪肝色，眼睛盯盯地瞪着童大远，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马组长见状忙站起来打圆场。他换了笑脸让同学们跟小聂都坐下，紧接着又说了教改的意义，必要性，重要性，严肃性等等一大篇开场白，然后轻轻巧巧就把话题转到虹羽开会带课外书籍的问题上。马组长说：“同学们对教育改革的紧迫性、严重性，还不够理解，这是可以理解的。啊，啊，这是可以理解的。同学们还是辛辛学子嘛，还没有进入社会嘛，还没有啊，这个开始生活嘛！可是大家要是走出校门，进入社会，就会知道这个教育改革，实际上确是势在必行，迫在眉，这个眉前的事！啊，火烧眉毛的紧急事情......”

马组长继续侃侃而谈，说了一些有关草叶集的宏论。这一下，同学们可忍不住了，全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安伦笑得双手直揉脸颊连叫“肌肉疼！”虹羽却笑不起来，她听出马组长话里的严重性，她后悔不该带书进会场，碰上这么一位马组长还真得“小心小心”了。为了避免误会，还是应该解释解释吧？虹羽想着，站起来向马组长鞠了一躬说：“对不起，马组长，聂同志，我错了，我不应该带书来开会，可我不是有意的。马组长，惠特曼是美国一位农民作家，不是外国资本家，他的《草叶集》是诗集，不是集市交易的意思；他写的诗全是描写农村生活，景物的，他是一位向往自由平等的进步诗人，真的，不信您问聂同志。”虹羽认为解释得够清楚了，她向大家笑笑，慢慢坐下来。童大远忍住笑，立刻站起来说：“另外，我想请教马组长，什么是辛辛学子？什么是开始生活？难道我们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开始生活吗？”爱笑的安伦几位同学又都忍不住笑起来。上午的会议当然是以马组长的“不欢”而散的。

中午，天灰蒙蒙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一样。虹羽知道南方的晚秋天气就这样，虽然天空天天飘满湿漉漉的灰色阴云，雨却是很难落下的，不过是一些挺吓人的、灰灰阴阴云层笼罩不散而已。虹羽却不知道自己和童大远的头顶上也已经悄悄罩上厚厚一层阴云，而这种云是一定会带来暴风骤雨的。虹羽自认为清楚的解释，被认为是对马组长不学无术的当面提示与嘲讽；童大远的请教则被认为简直是对他的当面质问和抵制；连安伦她们的笑也深深激怒了马组长、小聂乃至整个教改工作组。

化谷一中的一切正常教学秩序被打乱，整个学校全体师生人心浮动。童大远，凌虹羽自然被逐出学生会，安伦则经过说服教育，端正了思想，被留在学生会，并当上了新学生会主席，校团委副书记。

童大远、凌虹羽几乎天天受到大会批判，小会说理的思想斗争。平时一批成绩较差的学生是各种会议上最为活跃的。工作组则不时提醒那些心系期考，不能积极发言的同学们不要向“白专尖子”凌虹羽学习。每次大会上，马组长还要慷慨

激昂的警告那些对教改不理解不积极的教师们，不要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光看考分只能培养出像童大远这样的修正主义苗子......说到这里，马组长抓起茶缸，大口喝了几口开水。接着又反复宣讲了他的那套高大上的理论，吓得会场上大多数学生们，教师们背脊上麻嗖嗖的冷汗直冒，觉悟顿时提高了许多。因此，会议一次比一次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发言人也一次比一次争先恐后。最让虹羽、童大远受不了的是安伦的发言。教改工作开展仅两个星期，安伦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尤其是马组长多次找她个别谈话以后。上任一星期的新学生会主席安伦，一反入学时的嘻嘻哈哈、粗粗拉拉的习惯，工作严肃认真极了。尤其是开会、发言时，小圆脸上洋溢着充分获得奇异营养的青春光辉。发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中间还很多次举起小圆胳膊带头高呼革命口号。特别是她对虹羽，童大远这两个过去的好朋友的揭发批判更是尖锐彻底，一针见血，让虹羽、童大远无可抵赖。安伦竟然将童大远给她写的字条和虹羽对她说过的对严芳老师的看法，也在大会上抖落出来，这样就把工作组早安排好的另一个批判对象严芳老师拉进了会场。虹羽看着未老先衰的严芳老师弯着腰每天陪站在会场上，花白头发飘飞在冬日的寒风里，她心痛如绞，泪哽喉头。“不，不！不是严芳老师的错，她没有错，你们，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哪！”虹羽心里又气又急又痛苦，她看看正在高喊口号的安伦，正想高声喊出心里话：“安伦，你怎么能这么说！”

严芳老师把一切过错都拉到自己身上，承认她对虹羽的一切影响和毒害，她甚至低头认罪，请求工作组对自己严加处罚。虹羽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她大叫一声：“不！”安伦挥挥手，立刻由几名身强力壮的女同学把虹羽半拉半拖地送回宿舍。同时，会场上立刻响起阵阵口号声淹没了虹羽的后半截话：“不是这样的！不是！”可惜，听到的人只有送她回宿舍的几位女同学。历时三周的教改结束了，雷厉风行的教改工作组战果辉煌。

第二天，工作组召开了教师和学生会的全体会议，马组长宣布对凌虹羽的处理意见：开除凌虹羽化谷县一中的学籍，通知家长领回，严格管教。经报请文教局批准后再执行。“大家没有意见吧？那就，一致通过。散会！”“慢！”马组长语音刚落，老扩便红头涨脸地猛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慢！我我……”马组长“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削瘦单薄的老扩，大声自语似地说：“好，好，又跳出来一个。”然后，他慢慢坐下来，目光炯炯地拉长声对老扩说：“你有什么意见？说吧，不必紧张激动，我们等着呢！”

可怜的老扩，甚至站在威武高大的坐着的马组长跟前依然显得那么单瘦矮小。老扩的嘴唇急剧哆嗦着，泪流满面。混浊的泪水淌过瘦脸颊上那两个深深的川形皱纹，流进二十多天没刮，满脸满腮显得特别乱糟糟的胡须丛中，然后滴滴洒在满是粉笔斑迹的前胸下襟。听了马组长的话，老扩全身一震，他咬咬牙，猛一甩头，两眼射出黑晶晶的光，紧盯马组长高声说：“我说，你，你们这样做，对吗？你们、你们于心何忍哪！凌虹羽同学不过是个孩子，她，她还未满十五岁！她品学兼优，好学上进，聪明懂事、通情达理，这样好的孩子，你们却说不堪教育！那、那请问，什么样的学生才堪你们教育呢？就算她有缺点错误，她自尊心特强，个性倔犟，难道就不堪教育吗？难道你们，１５岁时就心明眼亮，立场坚定从不犯点糊涂吗？文学导师鲁迅小时候就偷过邻居地里的罗汉豆！

马组长猛地站起来，立时高出老扩一头一肩，他揪住老扩的前襟说：“计如真，请注意你的言辞！”老扩挣脱他的手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再说，我说的是实话，有据可查的，不过举例说明而已。”被马组长当胸一揪，老扩似乎反倒平静了许多，他用手掸掸被揪皱了的前襟，用衣袖擦擦湿湿的胡须，不慌不忙地说：“马逢春，我从大城市大单位申请回老家化谷县教书三年了。三年里，我麻木，我呆板，我老老实实一字一句按教材教书，一个字也不敢教错。可我年年教年年成绩上不去，越小心越出错越让别人看不起，连老婆孩子也嫌我窝囊回娘家另过去了。是同事们，是虹羽和孩子们帮助了我，教育了我，我才真正明白为人师表的分量。学校不是喊口号、混日子的地方，学生们成绩上不去那是误人子弟呀！我不过想把学生教好，成绩提高，长大才能成为国家需要的建设社会主义的优秀人才。倒是你们，你们这些名为教改工作组的人，短短二十天，把好端端的化谷一中搞得人心浮动、鸡犬不宁！这眼看就要期终考试了，你们胡闹耽误了孩子们的复习时间，这分数还能上得去吗？啊？还有，高三明年的升学考，这升学率还能保证吗？校长、同事们、同学们，你们难道不着急吗？啊？”马组长说：“够了，计如真，你放毒放够了。通过你的这番表演，我想大家又现场受到一次深切的反面教育。计如真，你开口分数闭口升学率，一字不提反修防修，这不是鼓吹白专，反对教改又是什么？你说？”

面对气势汹汹的马组长，老扩居然露了个笑脸，语气悠悠但坚定自信地说：“马组长，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说说分数，

关心升学率有什么不对？没有成绩考核分数，用什么来衡量学生的优劣？学校不讲升学率，还要我们这些教师干什么？还要学校干什么呢？难道学生们一个个考试得鸭蛋，学校升学率等于零，你的教改真要改到教育质量低劣，国家今后无可用之材才算达到目的吗？那你马逢春可就真成了国家民族的千古罪人了！

马组长气得一脸煞白透青，手索索抖抖地拿出一大迭文件，高举过头，气咻咻地说：“计如真，你疯了，睁开你的猪眼好好看看，这都是上级传达的文件，可惜你没资格过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工作组所做的一切，都是严格执行文件精神，按照文件明确指示办的。”

老扩坐在马逢春坐过的主席位上，带上高度近视眼镜，在人们杂沓沉重的下楼脚步声中，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原本没有资格看的文件。看着看着，他头上的冷汗下来了，背脊上窜过阵阵寒意，冰凉又灼痛。

良久，老扩又牙疼似地双手捧着头，嘴里喃喃自语：“真的，这是真的。我，我又错了！我计如真，这是怎么啦？怎么老在关键时刻爱犯糊涂呢？老扩目光闪闪来来回回很快地看看四个默默无语的年青人。然后大摇其头，满脸汗水，鼻涕也不去擦，轻轻唱起各种唱过的歌，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很不完整。老扩刚唱一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马上又转了“人民公社是金桥”，又唱“新中国的农民觉悟高”。最后老扩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站起身来，向会议室外走去。

两位青年教师还没有反应过来，工作组的小何小毕马上上前拦住他。谁知瘦弱的老扩这时竟然力大无穷，他摔开两双拦阻他的手臂高声唱着“辛劳为民众”跑出门外。四位青年急急追出门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扩早已经跨上走廊上的木栏杆，大半个身子倾出栏杆以外了。

老扩停止唱歌，一双老眼在镜片后射出疑虑、质问的两道精光，吓住了想冲到他身边的四名青年。老扩嘶声问道：“我是谁？我不是妖魔，对吧？”四名青年连连点头说：“不是”。小何试着说：“计老师，您下来说，好吗？”老扩听而不闻，两眼闪烁着悲怆的喜悦，自言自语地说：“嗯，好。我不是妖魔，我可以去见马克思了。”说完，双手一松，瘦小单薄的身躯便像一片枯叶般飘了下去。四名青年惊得呆若木鸡！少倾，只听见楼下传来“卟哧”一声，酷似熟透的西瓜被人一拳砸破似的轻响。真的，这响声从三楼下的水泥地面传上来，实在很轻很轻。

会后，安伦去通知一直守在老扩灵前的童大远带两位男同学马上骑自行车到六十里外去接老扩的妻子和儿女，来参加人民教师计如真同志的追悼会。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在老扩的追悼大会上，马逢春沉痛宣布人民教师计如真是党的好教师。由于积极参加教改工作，劳累过度，失足坠楼而死。他的死重如泰山。

三天后，学校召开欢送大会，欢送工作组胜利完成第一期教改任务，光荣离校。马逢春宣布了对童大远，凌虹羽记大过一次，保留学籍，留校察看，以观后效的处分决定。然后，大会在口号声中结束。至此，化谷一中这次微妙而极富荒诞色彩的教育改革划上一个粉红色、不尽圆满的句号。

凌少洋刚好在散会后赶到学校，校长跟他整整谈了一个小时，临走，少洋把８块钱伙食费和一封妈妈的信交给虹羽。然后，拍拍妹妹瘦得厉害的肩头，叹了一口长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二哥走后，虹羽很快看完妈妈的信，沉思一阵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借学校图书室的书和借同学的剪子都还回去，又把剩下的几张饭票，去找总务老师退了粮票和钱。然后去船码头买了一张到省城去的船票，再然后向教导处请了两天病假。虹羽决定回故乡去，到妈妈身边去。她不能在这个使她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极大伤害，而且无缘无故毫不讲理地给予她记大过处分的地方再呆下去，一天也不能。当然，她更怕看见学校三楼教师会议室前的那块水泥操场，虽然男同学们用水清洗了几次，虹羽依然看得见浅浅淡淡的几许粉红。还有，她再也不愿意进学校图书室了，那是个会让她伤心和内疚的地方。尽管虹羽又变成了小哑巴，尽管她的准备工作都是不声不响地做的，尽管她的决定和做出决定的理由都深深装在她自己心里，可还是被暗中密切关注她的安伦发现了。当晚，安伦约虹羽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虹羽虽然极不愿意跟这个卖友求荣的胖丫头谈什么话，可她还是跟安伦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因为她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想问问这个新任团支部书记兼学生会主席。可是，不用她问，安伦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了。安伦的话，虹羽听上去总觉得她多半都是为她自己辩护的。安伦为了让虹羽相信自己，更为了留住虹羽，不顾一切说出那天的经过，包括自己赶回县城请示老爸，还有党委用老扩的死迫使马逢春改变对虹羽和童大远的处分。最后安伦泪水涔涔地请求虹羽看在计老师用生命才保住她和童大远的学籍的份上，不要轻易离开学校，而应该努力学习才对得起所有为她说话，为她争取的人。

虹羽听了，并不激动，也不悲伤，只是脸上显出极度迷惘极度疲倦的神情，喃喃地说：“计老师，您真不该呀！难道，读书，真有这么重要吗？值得您用生命去换吗？啊？”安伦见虹羽神情恍惚，忙又急急地说：“当然，他也不完全为你一个人，他是，是担心整个学校成绩上不去。还有，唉，他们争论的，我也不完全明白谁对谁错。好象，呃，都有理，都对，当时我都闹糊涂了。后来，就出了那事。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虹羽说：“呵，又是为什么！我被、被这些为什么弄得太累太糊涂了。我想休息，想回到妈妈身边。安伦，真的！我不记恨你，不记恨任何人，我只是想回家，回故乡，回妈妈身边。安伦，你说，在妈妈身边，不是很好的吗？”

第二天清晨五点，安伦和童大远送虹羽登船上路。看来，童大远比安伦和虹羽知道得更多，更明白，而且，他早都原谅安伦了。他对安伦说，虹羽的心境特不好，尤其是知道计老师原是为了她才跟马逢春争论的事以后，一定会认为自己被保留下来的学籍上有计老师的血。即使留在学校，她也一定无心读书的。倒不如让她回故乡再说，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天无绝人之路嘛。他说他自己也只打算拿了毕业证就回家务农。农村生活单调也单纯，务农是凭汗水挣饭吃，也没什么不好的。说他爹说过，他是属骡子的，在外面又踢又咬的不定会闹出点什么事，落个什么下场，倒不如回乡务农还落得个平安自在，人丁兴旺呢。

上船时，安伦硬给虹羽塞了十块钱，童大远递上一小包才从家里拿来的小鱼干。开船了，安伦巴巴地说了一句“想着来信！”眼看轮船冒着浓浓的黑烟，带走了光挥手不说话的小哑巴、好朋友凌虹羽。同窗一年多，喳喳喳喳的安伦真心喜欢这个会说话的小哑巴。望着虹羽久久站在船舷的身影，安伦心里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呀虹羽，我和我爸实实在在是想帮你的，想不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