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似乎很眼熟,似曾相见而且印象尤其深深的。哦,虹羽想起来了,这不是从前看过的许多部电影里出现过的场景吗。眼前一队队这三、五一帮的人们,低头走在空旷的冷街上,冷风吹刮着纸帽时不时地从他们头上掉下来,一面面好的破的锣儿,被人轻轻重重地敲着,此起彼伏地发出尖细的,喑哑的锣声,亦被冷风远远近近地吹送开去,应和的只有几声单调的呼喝声。
虹羽双手插在棉军装肥大的袖筒里,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默默地想着,这也是一个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闲人才能够做得到的事。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虹羽小小的脑袋里绕来绕去,绕得她又觉得头昏脑涨了,以至于愣往街边很大一堆堆着的物资堆上撞也浑然不觉。“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儿?嗯!走路不看道,真是!”一个守在堆边的男孩大声叫着拦住虹羽。虹羽抬眼一看,哟,这么多人干嘛呢?这堆的是……哦,是唱戏穿的龙袍玉带,凤冠霞帔,还有些刀刀枪枪什么的。“堆在这儿干嘛呢?”虹羽问这个大男孩。“干嘛?这都不知道?烧掉呗!老古董!”虹羽看看这些衣冠袍褂,很精致的绣龙绣凤,金丝银线,漂亮极了。心里说:“这些全烧掉?呵,多可惜呀!”虹羽想起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戏院看戏的日子,小小的虹羽还不要票呢,她常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看戏的。虽然虹羽看不懂也听不明白,还是觉得那台上的人都很好看,很漂亮。他们都穿着现在堆在地上的这些漂亮衣服,在台上走来走去,唱来唱去,说来说去,打来打去,尤其好看的是那些漂亮的小姐在台上舞来舞去,长长的衣袖飘来飘去,整个人就像仙女一样飞来飞去,呵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真是好看极了,美极了!
虹羽正想着,前面走来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孩,他长得很英俊,可算得一表人才。大男孩说他是京剧演员,跟他一起来的是他们学校的同学,还拖来很多书。只听得有人说:“快,怎么搞的,动作这么慢!倒上煤油,全倒上,快,点火!”
虹羽站在散发着焦糊书香的大火堆旁边,脑子麻麻木木的,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她那麻木的脑子,似乎已然失去了指挥语言中枢的能力。她的手却不觉中从衣袖里抽出来,下意识地向前伸去,似乎想从那火中取出一本随便是名著还是不是名著的任何一本书。忽然,身后的棉衣下摆被人死死抓住,虹羽猛然惊醒,回头看去,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泪水横流:“孩子,你,你是凌虹羽吧?我是你的校长啊!快,快退回来,别烧着了衣服!快,快走开,快呀。”校长的声音又急又轻,虹羽听出来了,他真的是校长。
虹羽看见两个队长走到一边窃窃私语了几句,高个队长还不时地扫了校长两眼。最后,两个人都说:“好,就这样。”说完,他们看看大火渐渐势头减弱,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便留下两个人看守着火堆烧完。那个看过衣堆的男孩又被留下看守火堆。
虹羽一直目送校长走远,校长却甚至没抬起眼皮来看看这个过去的学生。直到校长高高的身影,被那一大片草绿一个个红圈儿,裹得模糊糊的看不清,虹羽这才回过头来看看已经没有了火焰,但还冒出阵阵浓烟的火堆。虹羽看着那两个在一起说话烤火的男孩似乎没有注意自己,便拾起半截没烧完的木枪,把那两本书拨了出来。拾起一看,原来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上下集。虹羽喜出望外,轻轻拍拍书上的黑灰,便想揣进怀里。只听有人大声喝问:“哎哎,那谁,想干什么呢?”说着便一拉同伴的男孩,两个人一起朝虹羽走过来,虹羽的心跳得厉害。那男孩见是虹羽,便笑笑说:“是你?还没有走?”虹羽点点头。另一个男孩见同伴跟虹羽打招呼。便说:“你认识她?哪个队的?”男孩说:“嗯,是知青,回来探亲的。”那男孩狐疑的问:“知青?你怎么知道的?”男孩说:“呃,她是我们邻居。”那男孩说:“她真是你邻居?”男孩语塞,虹羽急中生智,急忙说:“我是说,这么多书纸,可以拿它们发煤火呢,白烧了可惜,我们家引火纸还到处去拾呢,你说呢?”男孩说:“是啊,我常见她们家没引火纸,生炉子可难着呢。”那红卫兵说:“原来是这样,你想要引火纸就拿去吧,我们家也缺引火纸,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虹羽松了一口气,急急把书揣进小棉袄里边的贴胸处。然后对两人笑笑说:“谢谢。天快黑了,我得回家。”虹羽转过身匆匆朝前走去。可这方向正好跟回家的方向相反,虹羽却没发觉,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烧掉了很多人心血结晶的火堆。
虹羽走了不到百米,忽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把她脚下的街道都震得一阵颤动。她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火堆被炸得从中间开了花,没烧尽的书页、木棍四散开来,黑灰飞扬着,火星点点迸向四面八方,空气中更加飘渗着难闻的焦糊味儿。虹羽看见那男孩倒在地上,他的同伴正大声叫喊着救人!虹羽愣了片刻,便急急跑了过去,这才看清男孩的下颌和颈部都流出鲜血!虹羽急忙掏出手帕给男孩捂住伤口,那血便热热地渗到她的手上。这时,从不远的剧院里跑出一大群人,为首的便是那位高个儿队长。他看看男孩伤得不轻,立刻让人背着男孩去医院抢救。他自己则围着“现场”转了好几圈,一转身看见双手是血、傻呆呆站着的虹羽,便问她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手上有血?虹羽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连连开合的大嘴(其实他的嘴真的很大),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话。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和地上的血,直觉得一阵阵压不住的恶心。高个队长气急败坏地吼道:“我问你话呢小娘们!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嗯!”
虹羽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幸好那位看火堆的男孩还在这里保护现场,这时他急忙走过来说:“黄队长,她是那位受伤战友的邻居,刚才还帮助包扎伤口呢,所以弄了一手的血。来,我带你去洗洗。”高个队长说“还洗个球!你还不快去告诉伤员家的亲人吗?”那男孩说:“对对,你赶快去吧!我们也不认识他的家。这里有条毛巾,你拿去擦擦吧!快,快跑啊!”虹羽听了也不吭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大喝一声:“站住!”虹羽立刻本能地站住了。高个队长说:“你告诉他们家里说送到市立医院去了,别说是抢救,听见没有?只让他们赶快到医院去。”
虹羽应声快步向前跑去,这一下倒是跑对了方向。她一边跑一边按着胸前的两本书,总觉得那书会掉出来似的。而那高个子队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的后脊梁呢!跑了好一会儿,虹羽觉得气儿接不上来,两条腿棉花似地软。她尽管年轻,毕竟是大病才愈,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血吓得不轻,这时她觉得自己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发现自己已经拐过了一个大街口,那烧书的地方早已经看不见了。虹羽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放慢脚步勉力朝家走去,她总不能在这冷冰冰的大街上坐下来吧?虹羽一边走,一边想着那火堆,那男孩,还有他的伤口和血。看样子,那男孩伤得不轻,他们把他背走的时候他伤口还淌着血呢!不对呀!自己不是还要去告诉他家的人吗?怎么倒自顾朝家里走呢?哦,他的家?我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吗?嗨!这可怎么办?我根本不是他的邻居,我连他家的方向还不知道呢!虹羽想起那个好心的男孩,还有他那总是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笑容。唉。他可真是个好心的大孩子,这会儿还不知道怎样的痛苦。可是,他们家的人,也许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可真浑真该死啊!虹羽想着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件事,只好继续向家里走去。“这一下,我可欠那男孩的债了!万一他要有个什么好歹的,我可怎么能对得起他和他的家人呀!虹羽边走边内疚不已地想着,完全忘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和那条紧紧抓在手中的毛巾。幸好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只有小刀子似的寒风嗖嗖地刮着,把虹羽的鼻尖和双手扎得生疼麻木。虹羽对此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想那男孩伤口上的血和滴在路上的血。
如果,凌虹羽当时能够知道那场爆炸,是由于冻水泥经过局部猛烈的大火长时间烧烤,而引起这一局部的水泥发热膨胀爆炸乃致水泥块高速飞起伤人的原因,她一定会让那两个无辜的男孩不要靠近火堆站着,要离得远远的。凌虹羽边想边走,不觉已快到二傻哥的院门口。远远看见二傻哥屋里的电灯亮着,知道他一定在家里,虹羽实在累了,只想几步走到那亮堂堂的屋子去歇歇再回家里。到了木栅门边,虹羽正要叫门,栅门旁边的泡桐树下忽然站起一个人来,倒把虹羽吓了一跳,虹羽正要大声问是谁?
那人抢先说话了:“虹羽,是我,陈大喜。”
虹羽仔细一看,真是陈大喜,便问:“大喜,你不进屋,蹲在这里干嘛呢?够冷的吧?快进屋。”
大喜说:“虹羽,你先别叫门,我有话说。”
虹羽说:“什么话呀?进屋再说不行吗?”
大喜说:“不行,我刚来一会儿,屋里有好几个人,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也不敢进去看看。”
虹羽说:“你这是怎么啦?鬼鬼祟祟的!”
大喜说:“呃,虹羽,我爷爷,让我来放点东西。”
虹羽说:“放在二傻家?放什么呢?”
大喜迟疑了一下说:“是书,我家祖传的中医药书,我爷爷都要急死了。我们家...”
虹羽一听便明白了,说:“别说了,我懂,这样吧,我先进去看看再说。你等会儿,我就出来。呃,书在哪儿呢?”
大喜指指树下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说:“在那儿。”虹羽说:“你好好看着,别怕,没事儿的。”
虹羽说完便高声叫门,立刻便有人应声出来开门。大喜和虹羽一听,同时说:“罗星!哎,罗星,是我们。”
罗星一边开门一边说:“虹羽,还有谁呀?是大喜!快进屋,外面太冷,进来呀!”
大喜说:“罗星,你几时来的?“
罗星说:“回来大半天了。先去了我三舅家。快,进屋说。”
虹羽说:“大喜,把东西拿进去吧,罗星会有办法的。”
罗星说:“大喜,什么东西啊?”
大喜说:“是,呃,是我爷爷的书。”
罗星说:“那更得快进屋了!快!”
大喜哎哎应着,急忙跑到树底下吃力地提起一个大麻袋。罗星上前搭把手,几个人急急地跑进屋去。罗星让大喜把麻袋放进里屋,又拿一把锁把栅门锁上才回屋关上大门。罗星给地上的火堆加了几根干柴,火焰立刻燃得大了些。虹羽浑身一阵惊悸,身子不觉往后缩缩。罗星告诉虹羽,李姨也在这里,她是来找虹羽的。他从山里带来几只腊山鸡、野兔什么的,便留下李姨在这里吃晚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刚才听见虹羽叫门,李姨跟二傻去厨房端饭菜去了。
罗星对大喜说:“大喜,还没吃晚饭吧?一块儿吃。”
大喜说:“吃什么饭!我爷爷说,这书要是保不住,他死也没脸去见祖宗!”
罗星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哎,虹羽,你这手上是什么?红乎乎的?”
虹羽举起双手看看,这才发觉自己手上的血迹还一直留着,止不住又是一阵恶心。她站起身往厨房跑,差点撞上了端菜出来的李丽青。李丽青说:“虹羽,你回来了,吃饭吧。厨房不用你。”
虹羽也不吭声,几步走到厨房的水缸边,却不敢拿水瓢舀水。跟来的罗星赶紧给她打了一盆温水,找来半块肥皂。虹羽把手伸进水里拼命洗着,那水便成了红色。虹羽一连洗了好几盆水,擦了好几遍肥皂,总觉得手上还是有血腥气,吃饭的时候还是闻到血腥,眼前老是晃动着男孩血糊糊的下颌和脖颈。她只喝了小碗汤,便放碗不吃了。
晚饭后,虹羽让妈先回去,自己还想跟罗星、大喜说会儿话。李丽青让虹羽早点回家休息,别又弄病了,说完就先走了。二傻哥吃饱了,洗洗先去睡。罗星又添了几根柴,三个人围着火堆坐着。罗星便问虹羽手上的血和那条血毛巾是怎么回事?虹羽这才说了自己今天下午在街上遇见的种种怪事,末了还担心那男孩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家里人也许还不知道呢?罗星说这也不能怪虹羽,劝虹羽不必太自责,那些人会另外通知他的家属的。听说虹羽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要好好休息,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大喜说:“罗星,想不到你也回明州了,我这正发愁呢,这下好了,你们俩快帮我想想,这事儿怎么办?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罗星说:“大喜,我们先看看这些究竟是些啥书好不好?先分个轻重,再想办法。”
大喜说那也行,两人便抬出麻袋放在电灯底下,大喜打开麻袋,三个人见是一个做工极精致的半大木箱,三角黄铜镶嵌包角,箱盖上还雕刻着五幅献寿的图案,箱子正面赫然交叉贴着回春堂的火漆封条!罗星一见,便认为不能擅自拆开封条,而且认为这里面的书全是极其贵重的医书药典。
大喜说:“你算说对了,我爷爷说这是陈家代代相传的镇堂之宝,只有陈家执掌回春堂的第一掌柜才能接受继承的。这箱子只有在上代掌柜传给下代掌柜的时候才能开启一次,为的是照着书单查查是否全部书籍还在书箱里。然后,马上又封好保存。这些书都有抄本,让子孙们学习。只有学得最好的人,最正派忠诚的人,才能当回春堂的掌柜。本来我爷爷要传给我爸的,可是后来回春堂归了公,我爸又在一次进山采购药材的时候让山洪卷走了,连尸首也没找到。我又年纪小,陈家其它的人改行的多,没几个愿意学中医的,就有也半途而废了。像我,刚学入门,唉,这又下放了!我们陈家回春堂算完了。
罗星听完,心情很激动,他对大喜说:“大喜,你爷爷说得对,要不,我先把这箱书带到我们老家山区去?我们那里民风厚道,我又是本地人,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等以后可以了我再给你们送来,你看好不好?”
虹羽说:“对,这是个好主意,罗星,我们家的书幸好全让你带走了。”
罗星说:“放心,那些书很安全,我天天看呢。这一年多,真亏了那些书,我觉得生活得很充实,别看山里人没文化,对书看得可金贵呢。我继父,我弟、妹们时常给我补那些破书,还跟我学写字,大队还让我当了会计兼文书呢。”
大喜说:“你可好,学的文化用上了,可我们全当劳力使着呢,唉,罗星,在家乡你是大队会计,这书到了你那地方可以放心了,可这半路上怎么办?这可得好好想想。”
罗星说:“对,是得好好想想。我这次是来给大队买毛选的,可以一起运回去。”
大喜说:“毛选不是集体买了发的吗?怎么让你来单给大队买?”
罗星说:“本来是县上集体买的,可县里没钱,让各公社各大队,生产队凑钱上交了去买。我们大队穷,凑钱不易,交晚了,弄来的书又不够数,我们大队就没领到。我们罗书记是个老党员,他认为这下可丢了脸,就把钱要回来,让我到明州来想想办法。”
虹羽说:“这可难了,街上新华书店的关门了,你上哪儿买去?”
罗星说:“有希望,我三舅不是早被撤了职吗?想不到因祸得福,被他们结合进了什么委什么会,三舅妈整天嘀咕说进那玩艺儿干嘛呢?那什么委会,什么鸟都有,越看越不正路。三舅说,不进又能怎么办?人家指名让你进还说抬举你,反正咱是光吃饭不作主先顾了眼前再说吧。听说罗星进城要买书,三舅说他认识专管发行的人,明天就去找那人说说,看能不能给匀点儿出来。看样子问题不大。
第二天初四,李丽青早早起来上班去了。虹羽直睡到十点多才醒来。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整夜到处游荡着,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管她走到哪里,到处都没有人,只看见四周全是红亮亮的一色,不知道是火还是血,她在梦中只觉红通通的红得可怕。醒来还久久心惊肉跳的。虹羽穿好衣坐在被窝里暖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手中那两本火里逃生的书,可她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不用说那些个问号又成精作怪地在她脑海里绕来绕去,纠扰不清。不同的是,这次的问号是红色的,染上了血色火光。又不用说,虹羽还是得不到能令她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这答案被紧紧锁在了潘多拉的盒子里,而钥匙,正巧在一个也会使赫耳墨斯迷惑的,完美的、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的手掌之中。但虹羽的心灵深处,始终希望能够再次看到红色的辉煌。她最终还是等到了盼到了看见了她所希望看到的,不过那时她已经是年届不惑的中年人。
随着一声门响,李丽青从工厂带着饭菜回来了。虹羽急急下床来吃午饭。饭菜都是母亲用提热水洗脸的木桶提回来的,有饭有菜还有汤,分别用盆、用碗用大搪瓷缸盛着,所以装了整整一满木桶。虹羽见妈累得腰都直不起,心里很觉不安,急忙上前帮助妈把饭菜从桶里端出来。还对妈说要去食堂吃饭,妈就不用这样辛苦地提来提去了。李丽青摇摇头,叹口气,说吃饭吧。母女俩默默地正吃着简单的饭菜,李丽青突然问女儿说:“虹羽,你们什么时候回乡下啊?”
虹羽的心沉沉一跳,笑笑对妈说:“妈,不是连路上共15天假吗?我回家就告诉过你的。”
李丽青说:“哦,妈妈忘了,这不是,还有7天吗?唉……”
虹羽说:“妈,您怎么啦?是没有饭票了?”
李丽青说:“不,不是。我只是担心……没什么,吃饭吧。”
虹羽说“妈妈,您有话直说,不用犯难。如果,有什么人为难您,我可以提前回队的。”
李丽青说:“孩子,你别误会,妈哪能不想让你多住些日子呢?只是派出所的人今天又到了我们厂,催促你们知青按时回队去,不要超过假期了!”
虹羽说:“这不是还没超过吗?妈您着什么急呀!”
李丽青说:“虹羽,妈不是着急别的,妈只是担心你那脾气。昨天出门就是大半天,还弄了一手血,连棉衣上也有血印儿,妈昨晚连夜给你弄掉了,一夜也睡不安稳。虹羽呀,你可千万别给我弄出啥事来呀!”
虹羽说:“妈您别怕,我不会连累您的。”
李丽青说:“这就好,你看这,又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两本旧书!要不,拿来给妈烧饭吧?”
虹羽一听烧字可急了,大声说:“妈,你不用担心,这书,我会放到罗星家去。”
李丽青说:“那敢情好。虹羽,妈也没别的意思,这年头,小心点儿好。这个、饭碗哪,妈也不易呀,唉……”
虹羽说:“妈,真不明白,您这么小心那么小心...大哥早说您有问题,您到底到底有啥问题能给我说说吗?”
李丽青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她支支吾吾说:“虹羽,好孩子,这事儿,都过去,过去好长时间了,你还小呢,就,就别管这事,好不好?”
虹羽说:“我不小了,这事儿我看也没过去。这不还写着呢!”
李丽青不觉退后一步,右手下意识蒙住小白符号,脸色又白又青,她颤声说:“你、你、你可真长大了!会挖妈的伤疤了!会戳妈的心窝子了!你……哎,我咋就生下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呢!”
虹羽看见妈的眼泪刷刷地流,知道自己的话太过分了,妈是极少流泪的呀!她低下头,轻声对妈说:“妈,我,我不过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您别生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李丽青不吭声,她擦擦眼泪,提起水桶说:“不管你怎么想,妈总是对得起你的。我要上班去了。”说着转身就走。
虹羽说:“妈,下午我去罗星家,罗星让您去吃晚饭呢。”
李丽青头也不回地说:“再说吧。出门记得穿上大棉袄,围好围脖。”说着开门走了。
虹羽不觉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妈的心事好重!为什么这事儿就不能提呢?是啊,不管妈做过什么事,妈是对得起我的。刘奶奶说,妈生我三天三夜,可遭了大罪了!差点儿搭上命去。妈是生我养我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凌虹羽,何况还是难产呢!算了,不能问就不问吧。往后,可得对妈迁就着点儿,再不能让她伤心生气了,要不,爸在地下也会不安的。对了,一年多才回来一次,病也好了,我得去爸坟上去看看,也去看看姑。上次是跟妈一起去的,这次妈……对,我让罗星跟我一道去,路上也好说说话。“唉,这春节,过得可是憋闷透了!真想早点回队去。”
虹羽一边想着,一边穿衣围围脖,然后出门走到罗星家。罗星跟二傻早吃过饭,兄弟俩正坐着烤火呢。虹羽看见二傻头上、脸上都有青紫伤痕,忙问是怎么回事?二傻咧咧大嘴又要哭,
罗星忙说:“男子汉不能哭,你不是说要当兵吗?大兵是不能哭的。”
二傻说:“哼,等我当了兵,打他们,狠狠打!”
罗星说:“对对,狠狠打。二傻哥,你去睡会儿,伤就不痛了。”
二傻说:“是真的吗?”
罗星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二傻走后,罗星说:“二傻哥上午去拾破烂,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谁撕下来的纸片,他正高高兴兴往麻袋里塞呢。几个人不容分说,抓住就打,被二傻哥打了两个,其余的人一齐上,就把二傻哥打成这样!幸好我跟三舅从那儿过,好说歹说地才把他救回来。
两个人叹息了一回,议论了一回,也没扯明白个啥道理结果的,只好先不去想它。虹羽问罗星买书的事办得怎么样?罗星说办好了,那人答应书三天以后才能到。
虹羽说:“那可正好,你跟我一道去一趟我姑家,好不好?”
罗星说:“反正我也没事,去就去吧。可是这大冷的天,走那么远的路,你身体能行吗?”
虹羽说她想去爸的坟上看看,身体倒没什么,心里却是憋得慌。又把自己跟妈的争论告诉罗星,说她从小就觉得妈跟自己远远的,淡淡的,现在大了,就更不自然了。她心里觉得很别扭,老想离开妈,离得远远的。可离开了又想得慌,老惦着妈一个人生病什么的。罗星说妈总归是妈,劝虹羽多体谅妈一些。一个人有妈是她的福气,像他自己妈死得早,小的时候只是痛哭一场,这越长大,对妈妈就是越思念,有时候想得都心尖儿发疼呢,常常一个人跑到给妈摘山里红的那颗树底下发愣,可是妈却再也不能回到自己身边来了。不像虹羽,想妈妈还可以回来看看。虹羽想想也对,妈老了,胆小怕事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眼下这个乱劲儿,让自己小心点也是妈的关切之情,自己倒是真该体谅她一些才对。虹羽觉得跟罗星说说话心里总能轻松许多,两个人便说起各自乡下的情况。谈笑中不知不觉天就慢慢黑下来了。大喜却一直没来。罗星剁了一支腊山鸡,切了几个白萝卜一起熬着,叫醒二傻让他去叫李姨来吃晚饭。二傻回来说干妈已经吃过饭了,让他们自己吃,还说让虹羽吃了饭早点回去,别冻着。虹羽知道妈还生着气呢,心里挺后悔的,也只好回家再给妈赔个小心了。
罗星三个人等大喜等到傍晚,大喜昨天来这里的时候,大喜还是没来。二傻拼命叫饿,几个人只好先吃饭再说。等吃完饭,二傻说怎么这伤还痛啊?罗星让他再去睡,说到了明天早上伤就不疼了。二傻就乖乖地又去睡。虹羽看着罗星好笑,说如果满世界都是二傻哥这么听话的人,罗星就可以当撒谎国的国王了!罗星笑笑说:“不然让我怎么说?难道告诉二傻,这伤最快也得半个月,十来天才能不疼了?我早说过,有时候,撒谎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虹羽笑着说:“罗星你总是有理,都快成三里湾的常有理了!不过你不是常有理,你是撒谎有理。”
罗星说:“我可没那么说啊,撒谎有理也得看什么情况对什么人的。”
虹羽看看罗星那依然黑亮亮的眼睛说:“罗星,你不会对我撒谎吧?”
罗星一脸严肃一脸郑重地说:“不会,虹羽你放心,我发誓,我罗星任何时候都不会撒谎欺骗你的!”
虹羽说:“我说句笑话呢,瞧你那紧张样儿!”
罗星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双手紧张的搓着,被虹羽说破了心事,他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十八岁的罗星,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的小男子汉了。他高大英俊,满头微卷的黑发映衬着很有型的红黑脸膛,使他显得较过去更成熟些,上唇还出现了一层茸茸的胡须,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成人的气慨。在罗星的眼里,虹羽也不是过去像小兄弟一样的凌虹羽同学了。她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各种女性的特征在她身上悄悄地但是极为明显地出现。匀匀称称,自自然然。尽管虹羽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些展示女性豆寇年华的美好之处,但这充满青春魅力的一切,却无处不令年轻的罗星怦然心动。虹羽低头烤着火,见罗星久久不说话,便抬眼向罗星看去,正好跟罗星柔和而且透着暖意的目光碰在一起,虹羽有些慌乱,她极想挪开眼光看看别的什么东西?可是罗星的目光却柔柔地劝着她的心,那是一种无声但又令人不忍拒绝的语言,而且极其优美动听,让人心动神怡。虹羽这才知道,原来眼睛也是会说话的。罗星的手极自然的伸过来,虹羽的手也极自然的让他的大手包容着。于是,手似乎也具备了语言的能力,互相诉说着暖暖的热乎乎的特殊语言。这热乎乎的语言还使两颗年轻的心燃起美丽的桔黄色的火焰,这点如灯如烛的煦煦之火,烤热了他们的血液,进而温暖着两具年轻的躯体,使初春的峭寒不再存在于这间缝隙较多的木板屋里,小屋因而充满着洋洋春意。
呵,青春是美好的,而从来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幻想更是美好的。它永远只飞翔在两颗纯洁无瑕的美好心灵之间,让心与心相互温暖相互安慰,以暂时避开尘世风霜忧烦而得到即使片刻的恬静与幸福。尽管短暂,却令人永远不能忘却。因而,人们常常因了这个不能忘却的短暂,而鼓起勇气继续在这漫漫尘世中走下去,企望寻觅到那永远不能忘却的恒久。然而这恒久,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寻觅得到的。这要看你是不是能够在寻寻觅觅之中,识破命运女神永远在你眼前晃来摆去的金色的幻想而且远离它,去找到一片确实属于你自己的实地,在那里,你才会有可能得到属于你自己的恒久。因为,幻想中的景象,永远只能是短暂的,幻想一旦消失,人们便重又回到嚣嚣尘世之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