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自己也不明白那位队长为什么会听得进自己“豁出去”了说的那一番话。她只是为母亲中午下班回家,不用再屈辱的钻进钻出而感到心情极轻松愉快。虹羽还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忽然都变得不可理喻了。人们心底毕竟还保留着一份善良、一份恻隐的纯真,这也许是我们人类并没有像有些物种那样,自相残杀吞噬而灭绝,能够得以生生不息原因之一吧?虹羽很为自己突然明白了人与兽的根本区别而兴奋不已,步履自然轻快了许多。她想到离开之前还有三件事情没有办或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第一件是罗星要买的书,不知道究竟买好了没有?这关系陈爷爷的书能不能安全送到罗星家里去的问题,等下见了罗星自然会知道的。第二件事是自己回家十来天了,还没去看看刘爷爷、刘奶奶,也不知道二位老人还好吗?这真是太不应该了,爸知道了也会怪自己的!走之前一定得去看看老人家。第三件事是湘姐说春节结婚,还说要请几个小姐妹去玩玩的,不知道为什么没了音信。自己虽然病好了几天,可后来也问过妈,妈说没有人来家里邀请过虹羽去参加什么婚礼。连白梅和兰兰也没到过家里和二傻哥家。湘姐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该去她家看看?虹羽一边想着,看看到了二傻哥家的小院门口,她正想叫门,忽然看见罗星匆匆从街道方向走回来,见了虹羽就说:“虹羽,我正想去你家叫你呢!快走,刘爷爷,他老人家死了!”虹羽说:“真的?他怎么死的?”罗星压低声音说:“是,自杀。”虹羽说:“不,不会的,我不相信!”罗星说:“真的,头撞墙死的,他们家门口墙上还有血呢!听说是刘奶奶一个人给他老人家换衣擦脸,下半夜才有几个老人悄悄去看看,劝劝刘奶奶。可是刘奶奶不说话,一个劲地在屋当间用菜刀、锅铲刨坑呢!”罗星说着,眼也红了,泪花儿旋旋的。虹羽声音沉沉地说:“走吧,看看老人去。”
等两人赶到刘奶奶家,只见门口有好几个戴着红袖标的人正在贴大标语!虹羽看也不看他们,一直走进刘奶奶家,进门便看见刘爷爷原本高大魁武的身体,直挺挺躺在离门三步的地下草席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刘奶奶花白斑斑的头发披散着,正在他身旁拼命挖地!泥土溅在尸体新换的棉衣上,她也不管,不停地只是用菜刀砍着,用锅铲挖着。虽然老人已经显得精疲力尽,那地上的坑也不过大铁锅大小。虹羽和罗星进门就跪下给刘爷爷磕了几个头,然后罗星想去揭开黄纸看看老人家的脸。刘奶奶突然大叫着:“别,别!你们谁都不准动我老头子!不准!谁都不准!他说过,我们俩老一道死,一道埋,就埋在这屋子!这屋子,还是,是大少爷给的呢!埋在这里好啊!”虹羽上前叫着刘奶奶,泪水终于忍不住往外涌。刘奶奶看看虹羽说:“啊!黄衣服!红袖标!你走,滚出去,滚!我,我跟你拼了!老头子去了,我老婆子,要跟着去。就埋在这屋子里,哈哈哈,这屋子,是大少爷给的呢!哈哈……”虹羽说:“刘奶奶,我,我是虹羽啊。”刘奶奶两眼直直的,并不看虹羽的脸,只是紧紧盯着虹羽的黄军服,说:“是虹、红、我知道,老婆子明白着呢!你们,骗不了我,老婆子,哪儿也不去,就埋在这屋子里呀!哈哈……”刘奶奶把手中菜刀威胁地高举着,哈哈笑着。模样十分可怕。
看起来,刘奶奶是疯了。她已经认不出虹羽和罗星,已经不能记忆起她这漫长一生中的任何一件另外的事和任何一个别的人,只知道与她朝夕相守,吵吵骂骂几十年的老头子,老伴儿离她而去了。她还要留他在这间屋子里住下去,跟他朝夕相伴相守,这是她已然混乱的大脑里唯一尚存的一点意念。罗星摇摇头,示意虹羽跟自己一起先出去再说。两人一跨出屋门,刘奶奶又继续挖坑。嘴里还喃喃说:“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嘻嘻,睡不下的。”
虹羽不忍再看,一回头,便见冯妈妈在向她跟罗星招手呢。冯妈妈穿一件又短又小的志愿军棉军服,紧紧绷住身子和屁股。臂上套了个袖标,头上戴顶军帽,手里拿本小红书,脚上穿着大头翻皮军靴。不老不少,不伦不类的十分难看,她的脸色比起她的服装打扮来说,不尴不尬地更是难看。冯串串对虹羽说:“这事儿,可难办了,人是死了,又加上疯了一个,他们都不出面了,责成办事处处理这事儿。这可把我难死啦!虹羽罗星你们说该咋办呢?”罗星和虹羽看看冯串串,又都低下头不吭声。冯串串又说:“我想,老人,也死啦,该给弄付薄板吧?那么大年纪,难道用席卷着出去?唉,这又怕人家不同意。还有这疯的,说送精神病院吧,又不知道人家医院收不收?唉,这可怎么好?”罗星想想说:“冯书记,我们两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事儿都这样了,明摆着孤寡老人归政府负责解决葬丧问题,难道,您就不能跟他们说明这一点吗?”虹羽说:“他们也不能光革命不管事儿吧?也不能不讲一点儿革命人道主义吧?就让老人一个死一个疯的真埋在这屋子里?难道您就不能跟他们去说说?”冯串串一听双手一拍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理由呢?对,该要他们出面办这事儿。要不,我们办了以后还少不了让他们逮住借口整我们呢!呃,虹羽,罗星,真谢谢你们,还是读了书的小脑瓜好使呀。说真的,我也是想让你们知道冯姨的心,并没有给狼叼走。好啦,我知道该怎么说了。你们,呃,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让他们看见,空惹一肚子气,犯不上,冯姨会办好这事儿的,放心。”虹羽点点头,又去门口看看那位把自己从妈妈的腹中接到这个喧闹不堪的世界上来、现在她自己却已然不认识这个世界了的疯老人,还有一生憨直可敬,却已经愤然离开这个世界的刘爷爷。然后,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她第三次深深地感到自己对面临的灾难是那么无奈,那么无能为力。人啊,实在是渺小微微,就像这世界上一粒小小的尘土。她想,难怪古人常常将世界称之为尘世,也许他们并不是单说这世界上的种种繁琐忧伤多如尘土,甚或是说忙忙碌碌的人们本身,其实也就是一粒粒灰尘,由众多微不足道的人们所组成的世界,当然应该称之为尘世的吧?虹羽想着,竟然会咧咧嘴、苦苦地笑起来。弄得罗星以为虹羽的脑子也有什么问题了,一路不停地劝说安慰着她,虹羽只是不吭声。等走到船码头售票室,虹羽说:“好啦,别说了,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凌虹羽了,放心吧。我去买票你去买书,下午去你家再说吧?”罗星说:“你要走?哦,下午再说吧。我还真得快去,不然,呃,就不好办了。”虹羽会意地点点头,两人分头去办各自的事。
虹羽买好船票,走出船码头,刚上大街,便看见刘毛毛领着一大群几十上百个人冲冲地走着。她也是一身军装、军帽、军用翻皮靴,腰扎扣皮带,臂配红袖标。那模样,可比冯妈妈威风得多,简直称得上英姿飒爽。刘毛毛看见虹羽,猛然一声大叫冲了过来,拉住虹羽又笑又跳的,虹羽简直不相信几天前死去的那位大男孩真的是她的弟弟,刘毛毛说:“嗨,凌虹羽,你躲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上这儿干嘛?买船票?回队?嗨,回去干啥呢?那鬼地方,敢情你还舍不得呢?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二丫吧?那乡下丫头,是怪好的。得,留下吧!到我的队伍里来,给我当参谋。呃,这是我们组的凌虹羽同志,她是我们的知青战友,也是我的好朋友。革命军人!看,她穿的军装就是她大哥的。大家说,她参加我们队伍好不好啊?嗯,全票通过!虹羽,怎么样?”虹羽说:“这,呃,这……”虹羽说着眼睛看看刘毛毛的那帮战友。刘毛毛倒也不笨,对大家说:“喂,你们先去总部等着,我们马上就来。”等那群人走后,虹羽对刘毛毛说:“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当着那么多人胡扯些什么呢?毛毛你可不能乱来,仇要报,气要出,可得合理合法的干。”刘毛毛说:“说你呆吧?这种事儿还讲什么合理合法的!那小子他干得有理吗?不过,你脑子灵办法多,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给我当参谋嘛!”虹羽说:“这回不行,我答应妈回队的,船票也买好了,以后再说吧。哦,淑光也要提早回去。”刘毛毛说:“我听小霞说了,牛力这老小子真没安好心,我们都说了淑光,淑光说她一定听我们大家的,好了,不说了,烦心事儿多呢。闹腾起来倒都忘了,还怪有趣儿的。我走了,来信。”
跟刘毛毛分手后,虹羽看着她意气风发的身影,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空得难受。刘毛毛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自己认为她知道。我凌虹羽呢?也许,我认为自己知道不能干什么,可我又知道不知道我究竟能够干什么呢?还是,不知道。眼前,是一团团浓浓的雾,看不清方向,看不明道路,更看不见希望,也许,还是不看不想的好,糊糊涂涂的过吧?可是,人一旦生就了或者说父母亲给予了或者从小练就了一个清醒明白的脑子,想要糊涂可就太难了!就像一个人要是像二傻哥一样从小糊涂,想要他清醒也不是一件能够办得到的事一样。比较而言,倒是半醒半糊涂的人,日子好过一些,谁当头儿听谁的,谁让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或者大家怎么做他就怎么做。闹好了碰上好运气,也能风风光光一阵子,让别人羡慕一阵子,他自己也能得意一阵子,不是也能红火一阵子舒畅一阵子吗?人嘛,几个一阵子的起起落落,不就过了这一辈子吗?何必要事事弄它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这可不是二丫说的追着苦上赶着苦吗?嗨,管它呢,刘毛毛爱热闹,我爱清静,各人有各人的性格,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先回队再说,不知道白梅、兰兰、邵林、大喜他们什么时候走?或者还走不走啦?虹羽一路想着,不觉就到了泡桐小院的门口。
虹羽早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地象是白梅又急又快地说什么。刚一叫门,果然是白梅开门出来拉住她就往屋里跑,虹羽一看,嗬!屋子里男男女女五六个呢,虹羽念及的人都来了。大家一见虹羽都七嘴八舌地问她买好了票没有?虹羽说买了,大家又问她见到刘毛毛没有,虹羽说见到了。这下白梅可更来劲了,大声说:“怎么样?我说刘毛毛整天威风十足地在大街上窜的吧?虹羽出去不碰上她才怪呢!我说虹羽不会被她留住的吧?虹羽这不也买了船票了吗?虹羽,我们一起走,我们也买了明天的船票。听说你病得不轻,这会好了吗?”兰兰说:“看这白梅,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透着你一个人关心虹羽呢!”白梅说:“那当然,谁叫你不先问呢,你也关心关心虹羽,别光顾着关心大喜一个人呀!”兰兰说:“这个年过得你又油嘴滑舌的了,你妈给你做啥好吃的啦?”白梅说:“屁好吃的,还不是配给那点东西吗?我妈的小铺面给关了,得,这下我妈可失业了,她说弄不好她也去参加他们的队伍,也去吃几天不用给钱的大饭店!哈哈……”兰兰说:“你妈还是那挺逗的大咧咧嘴,别让人家听见了,被抓了去可就完了。”白梅说:“屁,我妈说啥的屁司令,屁总部的,闭上眼一摸一大把,这不反了吗?当年那暂编师人家还有几条破枪也没成个啥气候,这些个司令啥的,能长得了?”兰兰说:“叫你别说你还越来劲儿了,小心给你妈惹事。”虹羽说:“算了,你们俩见面吵,到哪儿都这样。咱农民,不清楚城里的事儿,你们说是吗?哎,邵林,你怎么抽上烟了?这孝,是给……?”邵林苦苦一笑,猛抽了几口烟,说:“我妈,她死了。嗨,虽然她也是老心脏病了,可要不是我爸赶上这个风口,我妈也不至于死在大年初二。嗨,不说了,回队去省得看着心烦。”虹羽说:“你怎么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我们也好去给老人家磕个头。”邵林眼睛红红的,喉头上下哽哽地动着,又狠抽了几口香烟。大喜说:“邵林刚才说,他爸不让,怕大家受了他的牵连。其实,这有啥呀?给老人家送送送殡有啥啊?”兰兰说:“这阵子,除了刘毛毛的弟弟是烈士,死了大出殡,有几千人送葬带游行、示威之外,其余死了人的人家,都是悄悄拿板车拖到野地一埋了事。我来的时候,看见绝户刘老头被他们拿板车拖到什么地方埋去了,刘老妈也被连拖带挟的送精神病院去了。这户人呀,可真算是绝喽。”虹羽想起刘爷爷对爸和自己的照顾,
刘奶奶给自己接生三天三夜,自己却连送送他们也不能够,不觉一阵心酸气哽,脸色苍白的双手捧着头,咬牙忍着,咬得嘴唇发紫发青。几个老同学都知道虹羽跟刘家二老的关系,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好怎么劝她,大家心里都暗暗怨兰兰不该当着虹羽把二老的惨事再提起,可嘴里也不好怎么说兰兰。兰兰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也不好再向虹羽解释,怕更惹她伤心。一时屋子里反倒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
罗星走过去,拍拍虹羽的肩,说:“虹羽,有些事情,老去想它,会伤身体的。死了的老人,入土为安。他希望活着的人,活得好好的,你说是吗?”虹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抬起头,看看罗星说:“哦,我只是想,老人家葬在哪里也不知道,以后有机会,想去坟上磕个头,烧张纸,怕也不能够了。”罗星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会有办法的,是吧?”虹羽想想,哦,对,冯妈妈一定知道地方的。以后,可以问她。想到这一点,心里稍稍宽了些,便对罗星点点头。罗星说:“这就对了,来,大家吃我带来的山里红吧。”邵林看着罗星跟虹羽对话的神情,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他顺手拿起一颗小红果送到嘴里一咬,一股凉凉的酸甜沁透他的舌尖,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邵林说了句“好酸”便把咬剩下的一半红果儿扔回桌面上,站起来说:“哎,我想起一件事儿,立刻要办,我走了,明早码头上见。”兰兰、白梅也说:“明天要走了,得回家陪陪老人,清清东西。罗星,虹羽,我们也走了。大喜,淑光,你们还不走吗?”大喜说回去也没事,想多呆呆。淑光也这么说,邵林三个人就先走了,
一直烤着火不说话的淑光,看看大喜,对罗星说:“罗星,我来告诉你,我妈和继父都说你的主意好,刘毛毛几个人也把我好一顿说。我想来想去,大家都是关心我,大家都说不好的事,我也不能做。”大喜说:“淑光,你直说吧,你那事儿我早知道了,本来不该那么做嘛!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别老是大家大家的。”淑光脸一红说:“大喜你说得对,大家都说我犯糊涂,我也真是太糊涂了,我妈让我拜托罗星多费心,什么城市户口农村户口的,只要那里的人不嫌弃我们家,能安身过日子,就是天堂了。”罗星说:“好,既然伯母这样说,我就好着手去办,淑光,让伯母等我的消息吧,我一定争取办好。”淑光说:“罗星,我替全家谢谢你,你们还有事吧?那我先回家了。”
淑光一走,罗星立刻让大喜和虹羽去里屋把小箱子搬出来。他自己锁好木栅门,关上大门,然后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几张牛皮纸和捆书的细绳。几个人把小木箱用牛皮纸包好捆好之后,再跟放在饭桌上的毛选书捆一比,竟然大小一样,几乎没什么区别。三个人这才放心地相视一笑,把书捆摆好。然后坐下烤火等着,罗星说:“虹羽,刚才人多不好对你说,我今天就要走了。”虹羽说:“今天?班车不是大清早才有吗?”罗星告诉虹羽,因为陈爷爷的书很重要,他已经对三舅说明了,三舅认为这是一件大事,搭班车还是不可靠,决定请单位上的司机用小吉普车送这批书,三舅要亲自送去呢。虹羽说这可太好了。大喜也万分感谢罗星的三舅。罗星说:“我三舅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他说他知道陈爷爷这些书的份量,让大喜转告陈爷爷放心,他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虹羽说:“三舅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走是吗?”罗星说;“对,三舅说吃过午饭就来的。大喜,虹羽你们还没吃饭吧?三舅给了几斤面条,我们煮面条吃。”三个人动手做了一顿炸酱面,吃完刚坐下,就听汽车开到门前。二傻哥叫着开门,还说木栅门怎么也锁上啦?罗星急忙开了锁,虹羽、大喜跟着跑出门,只见二傻戴着红袖标,高兴得大喊大叫地说:“虹羽,你看这是什么!神气吧?我还坐了小汽车!以后,谁敢欺负我跟干妈,我就打他们!”罗星的舅下车笑着说:“二傻,别胡说。哦,你就是大喜吧?虹羽我认识。好,你们搬书吧,小魏你把行李箱的锁打开,你就不用搬书了,一路上,数你辛苦呢!”司机小魏说:“为贫下中农送宝书,不辛苦。”说着还要去帮助搬书,被三舅笑着推回驾驶室去。虹羽几个人抬着背着把几大捆书装进了行李箱,陈爷爷那捆书放在最里边,司机小魏下车上了锁,大喜、虹羽的心这才最后放下来。三舅拿出一张盖了大红图章的证明对大喜说着话。罗星走到虹羽面前,轻声说:“虹羽,来不及说了,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年轻,对吧?”虹羽点点头说:“罗星,记住我们说过的话。我,会振作起来的,放心。”罗星说:“好,我放心,这是地址,有事来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两人的手虽只轻轻握了一下,虹羽依然能够感到罗星的热量,因为她手中紧紧握住的纸条,早被罗星揣得热乎乎的。汽车开动了,因为路不干燥,没有扬起尘土,虹羽仿佛自己也坐上了那跳跳蹦蹦的吉普车,心随车轮滚滚远去……呵,在白浪湖,也有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虹羽坐过几次的,那是林大伯开的车,身边坐着阿青哥,还有,大哥……
“虹羽、虹羽”大喜叫着,虹羽猛然从遥远的回忆中惊觉,对大喜笑笑说:“什么事?大喜?”大喜说:“虹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家的书,呃,罗星本来,可以送送你的。”虹羽知道他误会了自己刚才的沉思,笑笑说:“大喜,说些什么呢,那些书是国宝啊!”大喜又说:“呃,虹羽,罗星是个好人,比我们几个都好,真的。”虹羽说:“是,他是好人,好人,还多着呢。”大喜说:“好人很多吗?在哪儿?”虹羽说:“在这儿呀!我,你、还有罗星的三舅还有二傻哥啊。”大喜说:“呃,呃,你开玩笑呢。虹羽,明早我来接你。罗星不走,一定会送你的,呃,这段路,没路灯。”二傻说:“不用你,我跟干妈会送虹羽的。我是大兵了,不怕黑的。”虹羽说:“大喜,你还是去接兰兰吧,她家离码头也挺远的。”大喜说:“我一定来,兰兰有她爹妈送,不用我,我先走了。”大喜走后,虹羽嘱咐二傻几句,也回家清理东西。
当天晚上,虹羽跟妈为了刘爷爷的死,又闹得很不愉快,李丽青认为老头子一向脾气古怪,人缘不好,爱犯倔,这才死得这么惨的。虹羽听了虽然很生气,但是因为就要离开了,不能再顶撞妈,让妈伤心,满肚子话只好忍着。心里却想:“妈,您是知道刘爷爷怎么样对待我跟爸爸的,您只是因为刘爷爷不喜欢你,您才说这些话吧?这样说对刘爷爷是不公平的。如果,您知道后来爸爸生病的时候,爸爸住院的时候,刘爷爷又是怎么照顾我们父女俩的,您一定不会这样说了。您甚至还不如冯妈妈呢!刘爷爷也不喜欢她,可她好歹还是帮助把刘爷爷葬了,把刘奶奶送了医院!妈,为什么您跟我对一件事的想法总是不一样呢?”虹羽这样想着,妈后来说了些什么,她都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点点头嗯嗯地应着,弄得李丽青心里很不高兴,心想;“这孩子,根本听不进我的话,总是别别扭扭地使性子!她从小就跟我不亲,现在大了心里还会有我这个妈妈吗?唉,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性格古怪的孩子!”
母女俩因为各有心事和想法,都不想说话,只是默默清理着虹羽要带的东西。简单的提包很快收拾好了,无话可说的母女俩正准备洗漱休息,周大夫轻轻敲门进来,给虹羽送了一瓶炸酱干菜,四斤挂面让她带到乡下去吃。还送了几瓶治腹泄,感冒的药和一小瓶极好的蛇药。周大夫笑眉笑眼地把虹羽夸了好一阵子,说要不多亏了这孩子胆大心细说话有理有分寸,还不知道得从那破纸条下面钻多久呢!李丽青却又叹着气说虹羽太倔,太逞强,眼下虽然不用钻纸条了,谁知道人家记不记恨?她倒是一走了之,可我却总是担心着呢!周大夫说:哪有那么多担心的?人家也是人,也有父母家人,还能个个都不讲人情吗?虹羽这不也是为了让你少受罪受气吗?虹羽听了觉得:“为什么妈对我的了解不如周姨呢?唉……”
小闹钟的尖细铃声,把好不容易入睡的虹羽惊醒。虹羽觉得眼皮涩涩,似乎才睡了几分钟似的,她睁眼一看,闹钟正指凌晨三点。虹羽急急跳下床,穿好衣服,妈已经把热馒头和鸡蛋汤端过来了。虹羽看到,妈为了让自己能够吃上热乎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燃多日不烧的小煤炉。眼前的饭菜腾腾冒着热气,炉里的火也腾腾的正红,初春凌晨的寒气自然也被这热气炉火驱除了很多。妈的衣着整齐,眼睛深深凹陷,看上去似乎一夜都没有睡。妈那藏蓝色的棉外套上,小白符号映着昏黄的灯光仍然那么扎眼,妈那白头发靠前额两处,已是绺绺银白。“呵,妈老了,老得真快!我这一走,妈一个人吃食堂,小煤炉更该舍不得生了,这小屋里又该冰冰的冷,妈又该一个人孤零地过了!妈,您要多保重,多多保重!我会回来看您的。”虹羽想着,早已经忘掉了昨夜的不快,心中只充满对妈的留恋,对这间此刻觉得尤其温暖的小屋的留恋。她匆匆吃完饭菜,妈已经围好围脖,说要送虹羽去船码头,虹羽知道外面很冷,妈一个人回家会更冷更难受。而且,她看见妈用围脖遮住了小白符号!如果,妈回厂的路上,被人发现她这种不老实的行为,会给妈带来难堪的屈辱。虹羽坚持不要妈送,说大喜会来接自己的,还可以叫二傻哥送自己。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让妈操心,而且,妈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她的心会更不安,更难受的。李丽青见女儿坚决不要自己送她,便说那就送到厂门口吧,时间太早,厂门还锁着呢。母女俩走到厂门口,看见大喜已等在工厂铁门外边,看门的老王头正开门,说让他进来到传达室烤烤火。虹羽见大喜来了,让妈快回去躺躺,不要再送。李丽青给女儿拉拉围脖盖上前额,轻声说:“记住妈的话,千万记住!能回来,就回家看看妈。”虹羽看看妈的银白头发,重重地点点头,转身就走,头也不敢回。只听见老王头对妈说:“这孩子,长这么高个儿了!大冷的天,这么大老早,嗨,这些孩子们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