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窜着红色火苗的煤油灯,搁在床头小破柜上。桔红的灯光,透过满是黑煤烟的灯罩,映照着淑光黄黑透青的瘦脸,那脸上便也似蒙上一层淡淡的灰黑。队长老伴儿牛力的舅妈正伸着一双索索抖抖的老手,从淑光身下掏出让血浸透的破布旧棉套块儿扔在地上,然后又塞进一块旧布包好的旧棉套块儿。地上扔着好几块这样的血棉套,床边便桶内还盛着大半桶血尿混合物,灯影里黑糊糊地发出阵阵血尿腥臊气味儿。牛力抱着头蹲在门口,老队长(牛力的娘舅)苦着脸,不停地抽着一尺多长的旱烟,傻子则缩在灶下柴草窝儿里睡熟了。虹羽几步抢上阶沿,挥臂挡开站起来陪笑着说“来了?”的牛力,冲进内房,直奔床前。见淑光已是弥留状态,忍不住悲从中来,流着泪大声叫着:“淑光,淑光啊,我是虹羽,我来看你来了,你醒醒,醒醒呀!”玲俐进屋马上掀开被子,检查病人下身流血的情况,又向队长老伴询问病情,接着立即给病人打了一针止血针剂,然后量血压。
二十一岁的张淑光,已是两魂荡荡六魄飘飘。她累了,实在太累太累,她要去了。她想找一个能够容她安安静静躺着,好好睡上一个夜晚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呵,两年零九天,七百三十九天,她似乎天天都在噩梦中度过。现在,她要去了,要离开这张使她心惊胆战的床,离开牛力这个从来未把她当成一个“人”看的魔鬼般的畜牲,去寻找妈常说的西方极乐世界。在那里,她将永远不会再去结什么婚,即使在梦里也决不会再走进那座纸糊蔑扎飘飘摇摇的“结婚”那座牌坊。
“不,我,我不能现在就走,马上就走,我还要等,要等虹羽,我要见她一面!告诉她,千万千万不要结婚,永远不能结婚!呵,虹羽,好人,好妹子,你怎么还不来呀?我,我只怕,等不了啦!”淑光拼命咬牙撑着等着,她不见虹羽死不瞑目!她只觉得另外有一个张淑光正拼命挣扎着要离开自己的躯体,因为她的身体里的一切液体全都被抽干似地消渴枯竭无可留念。她唯一的意念就是等待虹羽这个曾经真诚地关心、劝阻过她的人。因此,淑光垂垂消亡的大脑神经深外,自动发出启用她体内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储存化学元素动力的指令,于是,她那飘飞的两魂六魄便奇迹般地暂归原位,她的各种感觉也奇迹般的暂时恢复;于是她便听见远远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远好远,却又是那么清晰,那么熟悉;于是,她感觉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这种感觉是使她最敏感,最为心悸肉跳的!呵,有人在触摸她光光的大腿内侧!啊!是牛力是这个畜牲!难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吗?!淑光两腿使劲蹬动着,一边极力睁开双眼,果然,她看见牛力那张恶狠狠的丑脸出现在床前灯影上端。淑光大叫一声:“滚开!畜牲!”淑光的蹬腿和大叫,其实只是她自己意念中的行为,她的腿一动也没能动,她的大叫也只是嘴唇嚅嚅颤动而已,她的眼睛倒是真的睁开了,于是她又听见了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张淑光竭力集中全部生命力,终于完成了眼底的最后一次聚焦!于是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虹羽,淑光的双眼睁得更大了,双颊竟然出现几许红晕。
“虹羽?是你吗?”
“是我,淑光,你怎么样?觉得好些吗?玲俐医生会给你止住血,她会救你的!你,你会好的。”
淑光极力想多跟虹羽说几句话,她的吐字虽然很清晰,只是音量极小,虹羽必须趴在她嘴边才能听见,
“虹羽,我就想,见你一面。”
“淑光,你会好的,你还年青,你才二十一岁。”
“是,二十一岁,可我活够了。做人,很苦,很累,很累,唉……”
“别胡说,淑光,你得活下去,好好活着。”
“女人,草籽儿命,能有个好吗?”
“不不,女人是人,不是草籽儿,不是!”
“结了婚,女人还是人吗?呵,不是。”
“淑光,有苦你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啊?”
“虹羽,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你千万千万别,别跟我一样,结婚。”
“淑光,你说,是谁害了你?我找他算帐!”
“帐?没法儿算的!这是命,是我不好,我不好。唉……”
“淑光你说啥呀?是你不好?”
“我,我没给他生、生个聪、聪明儿子!”
“淑光,你都这样了,还说这种话?你真傻呀!”
“是,我真傻,真傻,没听你的话。可他,好歹给了我,一个家呀。如果,我能生个儿子,他、他对我,会好些的。唉……”
“你!淑光,你有家呀!你爸妈都在罗星那儿安排好了。等你病好了,我一定送你去。”
“虹羽,谢谢你,和罗星。这是命,命哪!”
“难道你的命,就该这么苦?”
“虹羽,知道家里人都好,我就安心了。我表妹,唉,她们组的女孩,更苦更惨呢!比起她们,我的命不苦了。我总算,是明媒正娶。谁让咱身份低人一等,专...”
“淑光,说些啥呢?专、专啥?专啥呢?”
“虹羽,你不懂,嘻嘻,……”淑光脸上出现怪怪的光辉,发出森人的笑声,喘着大气又说:“他要说专、专死我,唉,我也是该着!嘻嘻,虹羽,嘻嘻,我这、和他们是一样的了。我会保佑你的!保佑你的!”
淑光最后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用完了干电池的老式留声机一样,怪腔变调的完全不像她平常的声音。话音在一串喉头挤出的滑音里戛然而断,淑光的眼睛半开半合,嘴角挂着一丝碜人的笑容,嘴却合得严严的,似乎她的话已然全部说完,再也无话可说了。她最后的那点能源也消耗殆尽,她终于走了,再也不能回来。
玲俐推开还在拼命叫喊、摇晃淑光的虹羽,极冷静熟练地把脉,查瞳孔,听心脏,做完这些程序,她站起来双手一张,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白手帕,轻轻盖上淑光的头、脸。玲利自己总是喜欢用小白手帕,而且很多次用它盖上她年轻早逝的病人的脸。她认为,年轻早逝的人更需要一块干净洁白的盖脸帕。她乐意送这一件最后的礼物给她的病人,然后,她又去再买一方白色的小手帕。她的小手帕洒着她自制的香草药液,散发出阵阵幽幽淡淡的奇香。她认为这香味儿既然能常让自己的心灵平静淡泊,就一定能让那久久不愿意离去的灵魂安宁安息,
虹羽失声痛哭泪如泉涌,她那顽强的自制力因了淑光年轻的生命在她眼前悲惨的消失而消失。往事翻涌,心痛如绞,人生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压抑哀伤,摧人肺腑,热泪不能遏止,似乎这泪水便能够冲淡这种种、种种一样。
玲俐和二丫陪着洒下几掬同情的泪,然后窃窃跟老队长夫妻商量几句,老队长便把木呆呆的牛力带出去商量怎样办理后事去了。玲俐和二丫用力把死死抓住淑光的手泪流不止的虹羽拉开。队长老伴正烧一锅热水,想要给淑光擦擦血污的身子,换上一套干净衣服,谁知找遍了几个破柜也没找到一套没有补丁的干净衣裤。这时,好一会儿没露面的淑贞,神情古怪地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她看看刚咽气的淑光,没掉一滴泪,似乎她早已知道这样一个结果。淑贞干巴巴的轻声说:“姐去啦?去了倒好。我这里还有两套半新的干净衣裤,就让姐穿上去吧。”然后她转过身,对虹羽说:“凌姐姐,没事了,你有病,你们三个人都请回吧。姐说得对,到底她是明媒正娶领过结婚证的,不怕他会几锹黄土填了她!这里有我和大娘呢,回去吧,要来后日再来送送我姐,就算尽了姐妹情份。我来姐这儿四、五天,姐没有一天不提起你,你是个好人,你要反了病,姐也会不安的。”淑贞说完,推着虹羽往外走。虹羽三个人走到门外,淑贞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塞给虹羽,小声说:“凌姐姐,这信回去再看吧。”
从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里走出来,凉凉的小北风一激,虹羽立刻头脑清醒了许多,“淑光!淑光,今夜你魂归何方?魄宿何处?你那飘飘荡荡的魂魄可愿随我同行,随我回家,与我做最后的畅谈呢?你从来胆小怕事,随和善良,事儿来了你躲着,躲不过你撑着,可你到底也没躲过没撑住呀!淑光,你一向无所求,只求有个让你吃苦流汗能够温饱生存的立足地!有个能够遮风避雨安全休憩的家,可这个家竟成了你不能跳出的火坑,含恨早逝的死地!你才二十一岁呀,你为什么会得下这种病?你为什么不早治?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受了多少苦?多少罪?难道你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难道就不应该有人对你的早死惨死负责吗?不,不!我不能就这样走,不能让牛力那个畜牲就这样草草把你埋了!管他妈的什么姑娘不姑娘成分不成分的,我一定要把你的死弄个清楚明白,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一定要让牛力付出代价受到惩罚!难道出身不好的人就不是人吗?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哪!不,是两条人命!牛力的前妻不也是得这种妇科病病死的吗?这难道是巧合?不,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什么共同的原因,难道夫妻之间就不能追究法律责任吗?难道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吗?对,淑光是知青,知青的生命,难道不也属法律保护吗?对,我得去找大喜,木生他们商量,还有白梅,兰兰,甚至全公社的知青们说说,让大家来为淑光讨回这个公道!淑光,不能这么白白的死了!
想到这里,虹羽站住脚,对玲俐,二丫说:“玲俐,二丫,你们先回去,我得通知木生、大喜他们,好歹都是一起长大,一起下放来的。”玲俐说:“那,我们陪你一起去吧?天已经黑了路又不好走。”虹羽说:“不怕,我一个人能行,二丫还有孩子呢。”玲俐说:“那让二丫回去,我陪你去金牌八队。”二丫说:“也好,孩子还没吃奶呢,一定饿哭了。虹羽,我回家让大弟叫白梅、兰兰她们来见淑光,好歹你们同学一场,”二丫正说着,就见几道手电光由远而近,不一会听见白梅和兰兰几个人的说话声。虹羽问道:“白梅、兰兰!是你们吗?”白梅大声说:“虹羽!张队长说淑光病得快不行了,是真的吗?”虹羽哽哽地答不出话来,说话间,白梅几个人已经走到面前,又都纷纷问淑光到底怎么样了?玲俐说:“血流完了,死了。”白梅等人一听就唏嘘着哭起来。虹羽说:“白梅、兰兰,你们都不要哭。淑光,她死了,死得很苦,大家都去看看她吧。二丫,玲俐,你们请回吧。”玲俐说:“二丫,你先回,虹羽还没好呢,我想再去牛力家给她留点儿药,这里黑灯瞎火的怕弄错了。”二丫嘱咐虹羽几句急急走了。虹羽众人走到牛力屋后,虹羽让兰兰她们都去看看淑光,尤其要看看淑光身上有没有重大的伤痕。白梅说:“伤痕?难道是牛力打死的?”虹羽说:“白梅,不要多问,好好守住淑光。我去叫大喜、木生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兰兰要陪虹羽去,玲俐说:“我陪虹羽去吧,顺便把药给她。”白梅几个人转身走进屋去,不一会儿,虹羽和玲俐身后传来姑娘们嚎啕大哭的声浪。
虹羽和玲俐默默顺堤往金牌八队走着,各自想着心事。虹羽突然想起:玲俐是医生,一定知道淑光与牛力前妻的病死是否有着共同的原因,问问她也许就能知道牛力这畜牲究竟该负多大的责任!只是不知道玲俐是否能对自己说出真实情况?虹羽想着,便对玲俐说:“玲俐姐,我想请教你一什事。”玲俐说:“别客气,只要我知道的。”
“你是医生,一定知道淑光的病是怎么得下的吧?”
“知道,我已经给她看过好几次了。”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闭经痨?是不是牛力害的?’
“当然与牛力有关,这种病,治不好的。”
“那你早知道淑光会死?”
“知道。只是没料到她去得这么快。”
“啊!那你,你为什么不早说?不救她?”
“你让我对谁说?我怎么救她?摧残她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
“难道合法丈夫就可以将妻子摧残致死?这,这他妈是什么合法?”
玲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几年,我看了不少妇科病人,都是重症。由于传统的封建思想,很多女人都认为看妇科病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谁也不对我说真实情况。淑光的情况就更严重了,她不仅是封建害羞,而且还害怕。三个月前我从这里路过,看见几个女人抬着昏倒的淑光回家去,就急忙到她家给她看了看。她身体虚弱极了,身上还有许多青青紫紫的拧伤抓伤,还有十多处烟头烫伤!虹羽,你别激动,听我说完!我问淑光是怎么回事?她只是身上发抖眼里流泪,什么也不说。我让她解开裤子查查下身,她却死按住不松手。我只好问问她月经是否正常,她的泪流得更厉害了。远远听见牛力的声音,她吓得急急地擦掉眼泪,对我说她没病,让我走,又挣扎起来说要去干活。牛力进屋问她怎么啦,她眼睛看着地下,声音都吓得卡在嗓子眼儿里!我说淑光刚才晕死过去,身体太差,平时要注意休息和饮食,给她开了一张处方递给牛力,牛力问要多少钱,我说十来块吧,牛力便拿眼盯了淑光一下,哼了一声,淑光便哆嗦着身子要去下地干活。牛力大声让她回来,说医生让你在家休息呢,又出去干啥?在家给我把这肉煮了,晚饭好吃,也给你补补身子呀!牛力说完,把手上提的一块肉往饭桌上一扔,淑光默默地拿着肉就进了厨房。我跟牛力一起出门时往厨房窗户里看看,只见淑光正对着那块肉流泪呢,好像那不是一块猪肉,而是什么最可怕的东西似的。牛力最终也没去我们医务室取药,也不知道他去没去公社医院。以后,我乘牛力不在又问过淑光几次病情,让她去公社医院看看病,她只是摇头流泪叹气,一句话也不说。末了,只求我千万不要告诉你,说这是命,她不想让你为她操心。我几次想对你说说淑光的情况,想想你们对这事儿也没有什么办法。今天我眼看淑光血崩而死,证明我的一些猜想是对的,她的病是由于长期极不正常的性生活所致,甚至经期也不能逃避,现在人已经死了,我也只是猜想没有证据,还能说什么呢?另外,这次大血崩究竟是怎么引起的,我们也不知道,这就更难以证明了。虹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们怎么证明这一切呢?”
虹羽沉沉地说:“怎么不能证明?她身上的伤,她流的血,她已经死了!这难道不是牛力的罪恶吗?我一定要让牛力受到惩罚!”玲俐说:“虹羽,你别糊涂。夫妻生活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能证明淑光的死是牛力造成的。再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惩罚不了他的。最起码得有个人证。”虹羽猛想起淑贞,忙对玲俐说:“有了,淑贞,淑贞一定知道这次淑光血崩的原因!”玲俐说:“对,虹羽,淑贞不是给你一封信吗?看看她写些什么?”虹羽被她一言提醒,急急掏出淑贞的信,两个人就着手电光看了起来。
“凌姐姐,我要走了,我来这里已经五天。看着现在终于奄奄一息的姐,我知道她难逃一死,谁也救不了她。我只想把这五天看见的事告诉你,让你明白我姐死得苦,死得冤哪!我不知道有没有谁能够为姐讨回公道,因为,现在没有法律能判一个丈夫的强暴虐待罪!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姐是怎么死的。从我见到可怜的淑光姐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她的苦,她受的罪,她的死!因为死字写在她脸上呢!第一天晚上,牛力好歹让我陪了她一晚,姐搂着我直流泪,问她,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想让我多陪她几天。第二天牛力让我住在老队长家里,吃过晚饭,姐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出门去。我刚出门,牛力就把门关了,只听见他压低嗓门叫我姐上床去!我叹口气走了,有什么办法?他们是夫妻呀!第二天,牛力出门说买年货。姐突然抓住我说:“好妹子,带姐走吧!姐实在没法活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在外飘流快两年了,自己也是个没户口没处去的黑人,我能带她去哪儿呢?她吓呆了,问我怎么回事?我便把我们组九名女知青,集体强暴了我们九个人!有的人还被强奸了几次,他们大吼大叫说这就是‘专政’。当晚,我们就集体自杀。八个姐妹都死了偏我却绳子断了没能死成。我看看八个挂在房梁上的小姐妹,咬咬牙笑笑,就逃了出来。老天爷不让我死呢!姐听了这话,久久没出声,末了,说了一句:“唉,我这命还算好的呢,好歹是名媒正娶。”后来两天,她倒有了笑容,常说起你,还劝我找个人嫁了,好歹有个家,要能生个儿子准比她活得强。一人女人东漂西流的,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看样子,她是死都愿意呆在这家里了。如果,不是出了昨晚那件事,她兴许还能熬个三、五个月,一、二年的。昨儿白天她还对我说:“牛力先前对我也挺好的,也能吃饱穿暖,只是晚上特别粗暴,说那样他才能泄火,还说那样才能生出儿子。原来到了月经期倒还能忍个三、两天,说别让我也像他前头老婆一样得下啥病。可我这肚子不争气呀,一年多,无论牛力怎么没日没夜的,我总、总没怀上孩子。五个月前,牛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秘法,说有的女人要血交才能怀上孩子,而且一准是儿子!从那以后他便总是在我月经来时一夜好几次。有时喝了酒吃了肉就更放纵无度!看起来,我们姐妹的命都一样啊,唉,熬吧,谁让我没给他生个聪明儿子呢?谁知道,晚上竟就出了那件要她的命的事儿,她想熬,也没她熬的了!当天牛力买回了酒肉,杀了鸡,煮了几十个鸡蛋,晚上请了老队长娘舅老俩口来吃年饭,牛力喝得熏熏大醉,他那傻瓜儿子也喝了不少。姐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哭着对我说,今晚她又得遭罪了,每逢牛力酒足饭饱,她就得死上几回!凌姐姐,我有什么办法?那是他的权力呀!我叹息着跟老队长回家,躺在床上心里总是不踏实,便穿上衣溜到牛力家后面,把泥壁掏了一个小洞,里面的一幕简直是触目惊心......一会儿,他穿上衣裤,走到门口,开门拖进在门缝偷看的傻子,叫他脱掉衣裤,上去开开晕尝尝味儿!那傻瓜儿子嗬嗬地就上去了,抓住我姐乱抓乱按!我气炸了,冲出去就想踹门,可又怕敌不过那疯野牛似的父子俩反而吃亏,就跑去叫老队长老俩口,三个人踹开门进去我姐已经晕死在床上,下身的血流得汩汩的。这页没有写完,玲俐又翻过一页,看得出是草草加上的。
“凌姐姐,姐死了,我要走了。我不能留下,牛力迟早要害我的,他决不会放过我,就连老队长夫妻也说家丑不可外扬,劝我嫁给那畜牲。我怎么肯跳火坑?!我不怕死,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可是我要活着!我要活着看看这些的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畜牲们究竟会得到什么报应!老天爷不叫我死,就一定会报应那些没人性的畜牲们的。
我走了,凌姐姐,不要找我,我的名字也不叫淑贞。从此后,我四海为家。我们国家穷,可是它很大,太大了,这么大的国家里,好人还是很多的,真的很多。我一定会活下去的,一定能够活下去的。再见,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见了。小妹匆草 69.1.8”
虹羽看着看着,眼前腾起一片血雾,那几页薄薄的信纸,似乎变成白炽的铁板,灼痛了她的眼,她的手,更灼得她的心如煎如炼,冒火喷烟!“哦,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吗?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凌虹羽双手抖地一松,那纸便被风吹去。玲俐手疾眼快地追上去,一一抓回,回头见虹羽发疯似地往回跑,急急又赶去把人抓住说:“虹羽,凌虹羽!你想干啥蠢事!”“放手,放开我!我要去杀了那个狗杂种!”玲俐一手抓牢她,一手把信纸塞进衣袋,双手一较劲儿,乱挣乱撕的虹羽竟然动弹不得。玲俐喘道:“你冷静些!你还想搭上一个吗?现在即使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也要好好想想怎么办才能治得了牛力这狗东西!你跟他拼命值吗?”虹羽咬牙冷冷地说:“贱民一个贱命一条,有啥值不值的?!”玲俐冷笑着说:“我可不这样想,人人都是父精母血孕育成的,一样都是赤条条的从娘胎里爬出来的。谁贱谁贵难说得很,倒是自己别把自己个儿看贱了!淑光这事儿单凭你们三几个人力量太小了些,你们知青不是有上百的人吗?要都知道淑光的事儿能不为她讨个公道?”虹羽恍然大悟,想起上次公社开会众人哄啐牛力的情景,就连杨书记也无可奈何!她敲敲自己的头说:“对对,我这就去通知他们。”玲俐说:“听说各大队的知青都分下户去了,有人说这是分而治之。”虹羽冷笑说;“哼,人心是分不开的,我们只是为死者讨还公道。我去让大喜、木生几个分头通知金牌的知青,然后又分头通知全公社的知青。要不行,家家还有广播呢,我上公社用广播通知。玲俐姐,感谢你提醒了我。这事儿你还是不要搅进来,别连累你。”玲俐说:“人命关天,说不上什么连累,我也不是冷血动物。我看这样吧,我们这就去叫上大喜、木生几个先去牛力家给淑光验伤,我再把伤情病情写得清清楚楚,可作证据。没有几个男人镇住,只怕牛力不许验伤。然后,我们去公社广播通知大伙儿。顺便我给公社医院交一份伤、病检验报告。必要时请一位医生跟我们一起复检,这样更稳妥些。”虹羽苦苦地笑着说:“玲俐姐,真亏了你,不然这事儿还不好办。淑光魂去不远,她,她也会感激你的。”玲俐沉沉地说:“说感谢就太远了,我只是为了一个医生的良心。”
虹羽两人找到大喜和木生,便让他俩把分散在各家的几个男知青找来,只说有事跟大家商量,等人都来齐了,虹羽才对他们说了淑光惨死的大概情况。六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听得眼里喷火,连连叹气,余木生更是咬碎牙根流出血泪。当即便各自抄起锄头、扁担、铁锹要去砸了牛力的脑袋,烧了他的房。虹羽拦住他们,说明先验伤取证的重要性,说如果能争取让法院判牛力一命抵一命,那牛力也逃不了吃枪子儿!犯不着大家伙为这该死的畜牲弄脏了双手。众人一听有理,便忍下怒火一起赶到牛力家。老远就听见屋里吵得很凶,赶到牛力家门口,只见牛力父子正把白梅几个女孩往外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你们赖在我家是想给我儿子当老婆吧?滚,快滚,老子心里正烦着呢,小心老子连你们也干了!”牛力正满嘴喷粪呢,一见虹羽玲俐带了六个武高武大的小伙子来,人人手里都抄着家伙,立即吓得威风倒了大半截,但还是挡在门前说:“你,你们想干啥?俺家死了老婆,关你们啥事儿?莫非,莫非你们想闹事儿?俺,俺是贫协组长,俺不怕你们这些个小舅子!”余木生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举起扁担就向他那大头砸去。牛力躲得倒快,扁担狠砸在他右肩上!这一下就把他痛得嘴歪歪的老实了许多。虹羽挡住木生说:“先等等,有时间收拾他。”然后对牛力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就是淑光她娘家人,自家姐妹死了,我们来弄明白她是怎么死的,难道不应该吗?走,你跟我们一起进去老实呆着,木生,大刚,你们让他进那杂屋,看好他。”玲俐看看几个哭得眼儿红红的女孩,又看看已经穿好衣服的淑光早给抬到地上芦席上了。那堆血浸透的旧布破棉套还堆在她身后屋角里。虹羽和玲俐相互看看,都暗自庆幸回来得太及时了!虹羽低声对白梅几个说了大概计划,几个人便把淑光重又抬到床上。虹羽把老队长夫妻请过来,让几个男孩搬来棉梗柴在饭堂烧一堆火,作好守夜的准备。然后让队长老伴儿作证,一起来看着玲俐给淑光验伤。队长老伴不明白虹羽她们想要干什么,却知道这验伤对牛力是不利,唠叨着劝虹羽她们放过牛力,别折腾死人了,有事儿好商量,让牛力给大家赔个不是,或者赔给淑光家多少钱粮也行,只求放过牛力,俺们还靠他养老呢!白梅听烦了,让她住嘴,少啰嗦!兰兰也气哼哼地说人死了要钱粮干嘛?有这会儿给的,当初怎么就不劝牛力给淑光治病?好好待淑光?死了一个大活人,赔个不是就算了吗?真是吃了灯草放屁──说得倒轻巧!虹羽拦住几个小姐妹的气话,对队长老伴儿说:“大娘,您别放着重的拣轻的了,我们有证据,淑光是被牛力折磨摧残致死的,您看看这身上的拧伤扭伤,还有这奶房上的烟头烫伤!牛力是人吗?您眼睁睁地还能说牛力是个人?淑光是血崩死的,这就是你们说的下红!您老的女儿不也是下红死的吗?可淑光比您的女儿多受了多少罪您知道吗?她才二十一岁,才跟牛力这畜牲两年零几天哪!您还能够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吗?告诉您吧,您女儿那下红的病也是牛力弄出来的,要不,她还不能死得那么早呢!您老人家明白吗?”目不识丁的队长老伴儿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些年青青的姑娘怎会啥都知道?连人家两口子被窝里的事儿也管!唉,这事儿,不是连俺们这当丈人丈母的也不好管的吗?及至听说女儿下红早死也都是他牛力的罪孽时,她便像是明白了。做母亲的那多年疑疑惑惑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孩子说的全是对的,要不,俺那可怜的女儿怎么就丢下俺二老早早去了呢!昨晚,自己老俩口不是亲眼看见牛力干下的那禽兽不如的事儿了吗?噢,畜牲!畜牲!!都怨那老不死的老东西,咋就偏把独生女儿嫁给牛力这畜牲了呢!嗬,俺那可怜的女儿呀!淑光,可怜的孩子呀!队长老伴儿想着,念叨着,切切地哭泣起来。
玲俐极冷静仔细地检查完淑光全身,兰兰的记录也写完了。队长老伴跟几小姐妹便流泪重又给淑光穿好衣服。玲俐跟兰兰便核对着去写伤、病证明。淑光全身上下新旧伤痕七十八处,重伤为两处骨折:右手挠骨断裂,复位不正,用手摸也能摸到骨茬错位处。左肋第四肋骨断裂处突起,属自然愈合形成的。其他肌肉软组织拉伤挫伤呈现程度不同的青紫淤血;很多处皮外伤都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疤,看得出当时的创口一定流了不少血。虹羽看完这些证明,眼前又腾起一层血雾,嘴唇被自己咬破,流下滴滴鲜血!她的头昏昏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进厨房,抓起菜刀活剥了牛力这头罪该碎尸万段的野兽!
玲俐看见虹羽嘴唇上流下的血,更看见虹羽眼里喷出的火,便不动声色拿了酒精棉球给虹羽擦去血迹,摁摁伤口。虹羽只觉得唇上一阵清凉,一阵刺痛。她看看玲俐那双清亮亮的眼睛,心里顿时清醒了许多。“该走了,去公社。”虹羽说完,玲俐便背上小药箱跟她一起向门外走。走到门口,两人相视片刻,玲俐说:“带木生走吧?路上也……”虹羽点点头,转身叫上木生,又对大喜小声说了几句,三个人便出门直奔公社。一路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足下加力。看看东港小镇的灯火已经近在眼前,虹羽的脚步骤然慢下来,最后站住了。虹羽拉住玲俐的手切切地说:“玲俐,好姐,你还是不去的好!事儿大着呢,以后我们,可你……”玲俐说:“我早想过了,不就是跟你们一样扛大锄修地球吗?还能开除我的农籍?淑光这事儿我心里有愧,如果不是我这样那样顾虑太多,早跟你们说明了,兴许能救她一命。虹羽,我是个医生,是个人,而且也是女人!许多事情你们不懂不知道,可我懂我知道,而且知道三个月了。我,我却什么也没为她做!虹羽,你该明白我的心,什么都再不必说了。公社放了假,你知道广播员小徐的家吗?你能说服他给你开机播音吗?可小徐却能为我赴烫蹈火,更别说一起修地球了。还有,你能请动公社卫生院的妇科主任、副院长李素娥?你不认识她?她却是我的老师,对我信任着呢。好啦,快走吧,都快十二点了,转钟就是除夕,我们都要长一岁了,都是成年人,都能对自己行为负责,都应该为屈死的人做点儿什么。
除夕凌晨一点正,东港公社所属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每户公社社员家里的广播匣子都奇怪的响了。人们早已习惯的东方红乐曲声中,播声音小徐低沉的男中音向人们播报说:有特殊消息广播,请全公社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们注意收听。持续五分钟的播报,惊醒了全公社所有的人,尤其是全体知青们。然后换了哀乐,哀乐声中凌虹羽清晰的声音满含悲愤地向全体知青叙说了女知青张淑光不幸被摧残蹂躏致死的大概情况。最后她说:“全体知青们,兄弟姐妹们,我们要为张淑光讨回公道!让害人的恶棍受到法律的惩罚!请听到广播的知青兄弟姐妹们马上赶到金牌十队,向死者告别,为屈死的姐妹讨回公道!同时,我希望全公社的大爷大伯大娘大婶以及农民兄弟姐妹们理解我们,支持我们!谁没有姐妹?谁没有女儿?张淑光,她也是人哪!她才二十一岁!她死不瞑目!全体知青们,请尽快赶到金牌十队来,为她讨回公道,让杀人者偿命!”
广播声惊醒了所有家在公社范围内的干部,其中自然包括公社党高官杨正凯和团高官李三宝。杨书记睡意浓浓被广播吵醒,披衣坐起,心想这小徐不是放假回去了吗?他这是搞什么鬼?什么事要特别通知全体知青呢?及至听到凌虹羽的讲话声,他便睡意全飞了,等到听完淑光的死亡经过,他头上已是冷汗淋淋。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好,知青们要闹事!”杨书记急急穿好衣服,想赶去广播室制止虹羽说下去。无奈昨儿晚餐他在公社聚餐会上吃喝得太多,肚子不仅饱胀而且有些疼痛,尤其是由于小腹肌肉紧张压迫膀胱,尿液憋得极难受,这可是个非首先解决不可的大问题,他只得跑进厕所方便了一回。足足十分钟后,他赶到广播室,早已是人去室锁了。杨书记问问老传达才知道虹羽他们去了公社卫生院。等书记赶到卫生院,只见虹羽,玲俐,小徐,木生几个人正拥着副院长李素娥从卫生院出来,李三宝正和玲俐小声说着话,玲俐却头也不抬。杨书记拦住他们问道:“凌虹羽,张淑光什么时候死的?你看见了?”
“今天,哦,应该是昨晚8点左右。她就死在我眼前。”
“你为什么擅自通知全体知青?你……”
“良心,为了人的良心。怎么,不对吗?”
“你,唉,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报告公社领导?这事儿,应该由公社领导来处理。”
“来不及了。公社领导不是忙着过年去了吗?牛力,他想用芦席卷了淑光,黄土填了呢!”
“这是牛力的事。你想怎么样,可以对我谈谈。”
“不对,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牛力应该受到惩罚!让他为淑光抵命!”
“没那么严重吧?年轻人,不要感情冲动嘛,这两口子的事,你说得清楚?再说,你们有证据?”
“当然有。至于两口子的事,医学书里早写得清清楚楚,只是杨书记没空看看。这样吧,这里说话不方便,我请杨书记去金牌十队牛力家看看现场,再看看我们的证据,好吗?”
“呃,这,我当然应该去看看。小李,你也去。李院长,你去干什么?”
李院长说:“杨书记,我刚才看了玲俐写的伤、病检查报告,情况确实很严重!我想我作为一个妇科医生应该去现场看看。”杨书记说:“玲俐,你也凑在这儿?是你检查的?”玲俐说:“是的。张淑光是我的病人,我给她看病有三个多月了。”杨书记说:“是这样。哦,我看,李院长就不必去了吧?这事也许,哦,我是说有我和小李出面先调查一下再说吧。小李,你和小徐去广播室通知全体知青先不要去金牌十队,等过了年再说吧。人多嘴杂,事情会更复杂化。快去,你还呆着干啥?”虹羽冷笑笑说:“杨书记,不必了吧?你看!”虹羽手臂一挥,指向东港公社卫生院对面的太白湖方向,只见灰灰暗暗的太白湖中央,十字交叉的大渠堤上,出现条条连接的数百支手电光柱,那光柱条条相接,东西南北相连,在渠堤上形成一个闪闪烁烁,影影绰绰的大十字!大十字头尾处和中间还有十几堆大火燃着,那点了大渠上的稻草堆,为后面远处的人指路的。这火堆红光闪闪烁烁,在沉沉的半干涸的太白湖里十分醒目,十分壮观。那电光织成大十字,倒使大渠堤平添了几分阔直,几许肃穆,远比白天看去死蛇般的黄褐臃懒壮观了许多。
看到这种场面,杨正凯只觉得冷汗从背脊沟里流了下来,凉凉的汗湿了里裤后腰。他心里明白,一年奔忙,想过几天清静年的希望泡汤了!眼下只能先想办法安抚这群被死亡激怒了的知青们。这群人,年青胆大不怕死,四年多了,他们既不能招工又不能回城,心里早都憋满怨气怒气,没地方发泄,就像一包包一触即爆的炸药包。张淑光的死,无异一根导火索让他们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和对象。弄不好再出几条人命,我这书记就别当了还不能算完!尽力妥善平息这飞来的乱子最是当务之急,还有什么心思过什么年哪,唉。
杨书记让李三宝很快找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让虹羽几个人上车坐在车斗里,又去供销社装上好几箱饼干、糖果、蛋糕什么的副食品,然后一路抖抖跳跳的开往金牌十队。公社杨书记一路恨恨地想起牛力那个粗野不听劝告的家伙,自己因为风闻种种,也曾几次让他对淑光好些,人家比他小二十来岁呢,要不因为下放,要不因为成分不好能嫁给他做老婆?哼,他倒好,干脆让她死了!那女子也是,单挑腊月三十儿死!还有凌虹羽这丫头,怎么就想得出这种绝招逼我上梁山!还有玲俐,哼,好你个玲俐!不熄事还紧着煽风!还有小徐这小子,以后,哼,以后再说,跑不了你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