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力躲在太白湖湖边子堤根儿的乱草窝里,看着大渠堤上一条条手电光射过,赶紧把笨身子往下趴得更深,头也不敢抬。先是他被几个男知青看住押在杂屋里,支楞着耳朵听见虹羽几个人说给那死鬼淑光查啥的伤,写啥的伤、病证明,牛力心里倒也冷冷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那死鬼不是嫁给俺牛力了吗?她不是生是俺牛力的人,死是俺牛力的鬼吗?死就死了呗,关她们那几个小娘们屁相干?查了又能把俺贫协组长咋样?哼,老婆从来都是牵来的驴子买来的马,任俺骑来任俺打,何况那死鬼,咋说也不是俺打死的!那点小伤小疤的算个球?她们写啥的证明信到公社去,总得请公社干部来了结吧?公社杨书记决不能难为俺牛力的。虹羽小娘们你们瞎闹腾个啥?哼,不就是赔个礼,低个头,写个检讨吗?还能把俺牛力咋样?倒是眼前这横着扁担的叫个啥木生的小子有点儿唬人,俺老实等着杨书记或者公社干部来,可别吃了这小子的眼前亏。”他一听虹羽把木生叫走,心就更落到肚子里了:哼,她怕她自个儿走了这小子打死俺呢!还是不敢把俺牛力怎么的吧?牛力得意的想着,竟然窝在装籽棉的竹筐里睡着了。及至被半夜的广播匣子闹醒一听,牛力这才知道虹羽叫全公社的知青都来跟自己算账,还要让自己给那死鬼淑光抵命!这下可把牛力吓得不轻!他想起结婚那天在公社礼堂看见的,那些个头发扎扎的刺儿头男女知青们,更想起那些个砸在自己头上的甘蔗皮、甘蔗蔸子甘蔗梢儿,还有喷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眼前这十来个横眉立目、哭哭嚎嚎的男女知青就让自己挪不了窝儿,再要来上百十个抄着家伙不要命的知青,那还不把俺这百十来斤活剥了!别说都抄家伙砸俺,就是那些小丫头们活撕也把俺给撕成八块,那些毛小子们拿脚踹也得把俺给踹成粉粉末儿啊!牛力心惊肉跳地想着,恨不能将粗笨的身子缩成一颗绿豆粒儿从门缝里悄悄滚出这小杂屋,然后随便找个啥的旮旯藏住,躲出这条命来。“不行,俺得逃!”他小眼一睃,见换班儿看自己的那小子也转过脸去专心听广播,便小心挪开屋角堵着的一只装着喂鸡的瘪谷的旧萝筐,从那个被猪拱出来的破洞里爬了出去。然后慌忙一阵狂奔,躲到这老堤根儿乱草窝子里。那一阵狂跑把牛力昨儿晚饭喝的马尿全变成汗,浸透了他的汗褂,绒衣,连棉袄也浸湿了背上和胁下。这阵子到了荒野外,小北风一刮,便又浑身冷浸浸的凉得直嗫牙。隐隐听见沿渠堤走过的知青们粗声大嗓门的骂着自己“畜牲!属驴的!非活扒了他的驴皮,阉了他不可!”牛力吓得紧紧抱着冻得硬硬的脖子,紧紧夹着僵冷的大腿,牙嗑嗑地想着:“唉,也怪俺喝多了黄汤、马尿,怎么就做出这样的蠢事。这下老婆也没了,自己还野狗似的钻在这乱草窝子里!也不知这事咋的才能了?工夫长了就不叫人揍死,冻也得把老子俺冻死呀!”
杨书记跟虹羽她们颠颠簸簸地赶到牛力家,屋前屋后已经赶到数十个离得近的知青和农村小伙子,屋里的人们这才发现牛力已经钻破洞跑了,乱糟糟地嚷着亮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呢!木生听说牛力跑了,恨得牙痒痒地骂着;杨书记心里却像轻了许多,这牛力一跑,事儿就好办多了,也不用担心再出几条人命了。虹羽心里则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轻松,她看到眼前的那个乱劲儿,不知道自己去公社广播通知所有的知青是否做得对,因为她拿不准自己能否控制得住这种场面和这么多怒气冲冲的人。万一人们抓住牛力,一怒之下打死了他,不也是违反了法律吗?尤其是木生,先前和玲俐让木生一起走,就是怕木生不顾一切的打死牛力,那不是也毁了木生吗?虹羽想着,看着到处闪烁着找人的手电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大家伙儿能找到牛力这杂种。
乱跑乱吼的人们到天亮也没找到牛力,就都聚到牛力屋前的晒谷坪里,几十个人点一堆火围着烤火骂娘。人越来越多,火堆便又增添好几个,连牛力房前的一大块地里也燃起了火堆。杨书记一到便跟玲俐,兰兰几个进屋看看淑光的尸体,他看着淑光那张削皮见骨的瘦脸,看着两层衣服也掩不住淑光那身嶙峋支楞的瘦骨,心里也刀扎扎地疼。两年前,这孩子比现在的虹羽还壮实吧?二十一岁实在还是个孩子呀!杨书记胸膛里那颗养儿养女为人父母的心,也被眼前这堆堆血棉絮浸得生疼。“唉,难怪虹羽她们看了悲痛万分,连我这大老爷们也不忍猝看呢。”杨书记摇摇头,转转复复又用玲俐的白手帕盖上淑光的脸,然后走到饭堂火堆旁坐下,就着三节大电筒仔细看了淑光的伤、病检验证明,向玲俐询问了她给淑光看病的情况,然后又看了淑贞写给虹羽的信,并单独向老队长夫妻证实了淑贞信中的情况,只气得他怒火万丈,七窍生烟!如果牛力那畜牲当时站在他眼前,保不定他当书记的不狠抽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几个大耳括子!可他毕竟是杨书记,一社之长,坐下来细细一想,便觉得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要是依着虹羽她们的主意如实上报县知青办,县公检法,那这事儿就会闹到地区,省里,上面若再逐级来人调查,那他这位模范公社书记将会头上顶屎盆,脸上抹锅灰,闹个灰头土脸,臭不可闻不说,连县革委也会脸面无存了!牛力这畜牲可害苦了老子!真恨不能抓住他,让这些知青活剐了才解恨解气呢!可是,自己怎么办?怎么向县委邱书记交待?自己的前途还光明吗?自己的脸面,成绩全没了,既使上面不开了自己,我杨正凯还怎么做人怎么当书记呢?更何况,张淑光是自己主婚嫁给牛力的,自己还喝过他们的喜酒,还让小李上报过她的扎根材料,这下根没扎下,人倒死了,而且还是这样的死法,这,这我能脱得了干系吗?不能,万万不能!不能如实上报!如实上报自己就完了,前二十多年的苦、累全白受了!前不久,县委邱书记还透风给我说,我年后有希望调县农委或者农科委去当二把手呢,那不是全毁了吗?牛力呀牛力,等过了这一关,看我杨正凯怎么治你这个混杂种!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样让虹羽这帮知青安静下来,让他们先息息火,平平气。对,先答应一定严惩牛力,然后让死者入土为安,让知青们各自回队去,虹羽、兰兰几个女孩便好安抚得多。反正淑光也没正式苦主在这儿,她父母成分不好,就是在这里又能怎样?多少赔点儿钱、粮什么的,也能解决问题的吧?唉,张淑光啊,也不是我杨正凯不为你伸冤,我这当书记的这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哪!你放心,牛力这家伙我一定得把他送进大牢去,不过不能拿这件事儿作为理由。
杨书记千头万绪的想着,天也就亮了。他走出屋子,拍拍身上沾的柴草灰,把团高官李三宝叫来让他安排大家伙儿吃些早点。三宝书记为难地指指那好几百个人,说那点儿副食品连点心还不够呢!杨书记抬眼一看,看出那些农村青年全是那些分落户的知青“家”里的“兄弟姐妹”,或是队上跟知青要好的哥们儿姐妹们。心里说:“嗨,你们也来凑个啥的热闹啊!”杨书记想想,叫小李跟老队长尽快弄些猪肉弄几只鸡,尽快给准备百十个人的饭菜。然后让虹羽、兰兰几个帮助维持秩序。最后,他清清嗓门,大声向已经聚拢的青年们说:“知识青年同志们,农村青年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公社优秀知识青年张淑光同志不幸去世,现在初步调查,是被牛力这混蛋折磨死的!我个人向大家保证,一定要彻底清查牛力的罪行,一定要严重惩罚他!过了春节,我马上召开党委会议严肃研究处理这件事,一定作出公正的处理,为死者讨回公道。大家请放心,党的政策历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走一个坏人!现在,我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不要冲动!请大家相信我杨正凯!现在,我要求农村青年同志尽快离开,回自己家里去。大家辛苦了半宿,这种正义的热情是值得表扬的!但是,今天,是年三十儿,家里的老人们都惦着你们呢。所以,大家伙儿都应该回去。知识青年们暂时留下,派出代表,跟我和团高官李三宝同志商议张淑光同志的后事处理,让死者入土为安。好,现在农村青年们先回去,听见没有?先回去!你们难道不相信我杨正凯吗?嗯,这就对了,回去准备好团年饭,等着你们的知青姐妹兄弟回家团年。好,现在请大家静一静,选出四位代表,我们一起商量办理张淑光同志的后事。”
虹羽、木生、大喜、兰兰自然被推选出来当了代表。整整一个上午,商谈僵持在是找到牛力后将死者安葬,还是安葬后再找牛力算帐这个问题上。全体知青们默默坐在火堆旁,连有肉有鸡的午饭开出来也没人去吃。大家似乎从淑光的死中感觉到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以后,我们自己该怎么办?下放前的动员报告会上,画在知青们脑海里的那些美丽的理想和希望,早被“纯劳力”这一严酷的现实粉碎了。现在,知青身份的微贱似乎被淑光的血映衬出来,今后的出路希望,似乎又被淑光的死击得无影无踪。知青们心里似乎长上了草,非要在为淑光讨回公道这件事上一争高低,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下午,公社杨书记为了不让这件事拖到大年初一,便做出妥协,答应派出十几个基干民兵去找牛力,条件是不能当场打死牛力,一定要经过公社党委研究后再作处理。知青们的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保证不动手打人,只要牛力披麻带孝跪送淑光,就同意让死者入土为安。
傍晚,给淑光穿上特为她赶制出来的新棉衣棉裤,入殓在大队杨支书说是为他老娘准备下的薄板棺材里,被抬出牛力的家,停放在屋前的两条长板凳上,只是牛力这混蛋一直说是没找到,迟迟不肯露面。
冬季日短,眼看天色黑尽,又累又饿的知青们失去了耐心,重又鼓噪起来,哭喊吵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憋红了眼的余木生发疯似的冲出屋去对愤怒的知青们说:“兄弟姐妹们,牛力这杂种整死了人,还躲着连出来为死者披麻带孝都不肯,我们能让张淑光就这样象狗一样偷偷埋掉吗?”“不!不能!”“那好,现在我主张把张淑光抬进屋去,一把火烧了牛力的狗窝!也算是为死者讨回一点公道!大家同意吗?”“同意!烧狗窝!火葬!火葬!火葬张淑光!”怒吼声中,几十个男知青冲上来,几十条嗓子发声大吼,几十条臂膀便把张淑光的棺材抬进屋放在床上,然后,知青们哭着吼着一人添一把棉梗柴,顷刻间便填满整间正房。几个知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瓶煤油浇上,一根火柴便点燃熊熊大火。
公社杨书记没有阻拦,他知道无法阻拦。看着虹羽一个人喊破喉咙也拦不住红了眼的知青们激烈的行动,他心里甚至冒出丝丝快意。因为他知道这件使他头疼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烧了这栋破房子和死人,知青们便没有任何理由再闹下去,他甚至闻到了家里香香的年夜饭气味。“牛力,你这杂种!三十初一成了没窝儿的狗,你狗日的哭吧!活该。”杨正凯默默地想着,眼见得熊熊大火吞没了那付薄板棺材,烧穿了房顶,一股火头冲出屋顶一丈多高,然后迅速向两边房脊燃去。他四周看看,幸好牛力的家是孤零零的,离最近老队长家也还远着呢,四周又没树木连着,少了许多麻烦。他看着知青们安静下来,全体默默地站着饮泣,眼里映闪着亮亮的火光,脸上流淌着一条条亮亮的泪水,心中也不觉恻然。他想了想,让李三宝和老队长带人抬来队里上工地用的大铁锅,搬来几块大土砖砌了一口简易灶,然后把午饭的鸡肉猪肉,豆腐白菜一古脑儿倒了进去熬热了,又抬来从中午蒸到现在的大甑热饭,极力劝大家一定要吃饭。说人是铁饭是钢,大家整天整夜的都不吃不喝,张淑光如果有灵有知也会于心不安的。说完,杨书记自己首先拿碗盛上饭带头吃起来。边吃还边说:“大家都来吃!来呀!哎哎,这就对了。大家饿坏了,我这当书记的怎么向你们爹娘交待呀?对,对,好,多吃些。这才对咧。”
虹羽当晚是被人抬着回去的。等她病好,已经是正月十五元霄节了。小顺子觉得姐姐病好了也跟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少了,声音沉沉的,脸上从不带笑。这不,今天他特意挖空一个大桔子做的小桔灯,点了烛头送到姐面前,姐也没笑呢。
病好以后,虹羽到底也没去教队上那些孩子们和大姑娘小媳妇儿识字,而是每天坚持去大田干个黑汗水流。她说这样她自己心里也舒坦些,虾叔也就随她。闲下来时,她总怔怔地一个人发愣,顺子叫她吃饭也得叫上好几声,还得拉拉她的衣角,她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她也想看看书,只是那书上的字老像野马似的一群群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一个字也进不了她那似空非空的脑袋。有大半年,她在大白天睁着眼也能看见那熔着淑光魂灵的烈火炽焰交织而成的血红大十字。
那晚火起之时,虹羽痴痴地站在燃烧的屋前,眼见那火燃着了正房的满室柴薪,火舌顶穿房顶,冲向夜空,然后左右横窜,舔燃厚厚的稻草房脊,于是,恰恰形成一个巨大的血红的火的大十字。虹羽的四肢抖抖发冷,心却被烈火烤得熔熔欲化。哦,溶化掉的原来是她心上那层冰壳。冰壳溶化后,她的心并不曾因此感觉热起来,反而更加变得又冷又硬。虹羽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成了一座坟,这坟里不仅装着许多死去的魂灵,还装着她自己童年的天真,少年的幻想,还有青春的梦。她仿佛看见柔柔弱弱的淑光被火焰冲托得冉冉升起,被风卷了去,耳边只留下她临终那句“我会保佑你的,嘻嘻,我会保佑你的!”哦,可怜的好人,你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能保住,早早儿无奈地化为飞灰,你那随风而逝的灵魂还能够保佑别的什么人吗?!恍惚中,虹羽觉得自己的心坟上长了草,长了刺,那草刺飞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充塞,霎时间便填满整个胸腔。她只觉得胸口闷胀,绞疼难忍。只听她猛然大叫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射向烈火,身体便重重地倒下去不省人事。
病好以后,虹羽觉自己的心坟重又罩上一层厚厚的冰壳,虽然已经不觉得锐锐地刺疼,却是沉沉地坠得慌。她明白,任是春暖夏炎,这心坟上的冰壳怕是难得化解,难得轻松了。日子一长,虹羽察觉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这个原本乐呵呵的家庭沉沉地乐不起来了。她知道喜奶奶的眼神里透着疼爱;玉兰婶儿的眼神总也忧忧虑虑的;虾叔的脸上明写着焦急与无奈;就连小小的顺子也眼怯怯地不敢缠着自己给他讲故事听了,虹羽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日渐骨立形销的缘故。她不想这样,可是,她一干起活来总是不顾命地干,吃起饭来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她也常想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有次喜奶奶看了她拼命挤出来的笑脸,反倒心疼得掉下几滴老泪。之后,喜奶奶让全队人都不要在虹羽面前提起那件事儿,免得虹羽心里更难受。
大病不死的凌虹羽跟被撤了大队医生的玲俐,成了莫逆之交,两人常常在虹羽的小屋里轻声小气地说些什么。玲俐总说是来借书还书的,说的全是关于书的内容的话。十多年后,玲俐在改革大潮中,险遭灭顶之灾也是虹羽救了她,因为玲俐救了她两条命呢。这是后话,下部书中自有交待。
这一天,玲俐脚步悠悠地又来找虹羽,虹羽一看就知道她准是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要告诉自己了。玲俐一向是个木壳热水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虹羽能读懂得她的眼神和体形语言。果然,玲俐告诉虹羽三件喜事:第一件,虹羽一下子收到三封信,她给她带来了。第二件,她后天结婚,男方就是下定决心跟她一起修地球的原公社广播员徐小根同志,今天好不容易才领到结婚证呢!想请虹羽后日去她家喝杯喜酒,吃个便饭,问虹羽敢不敢去?她家可是富农。虹羽说:“有什么不敢?去。”玲俐的大眼睛闪了闪,拍拍虹羽手说:“还有一件事,我拿不准是不是喜事,这也是人不报应天报应吧!说了你可不准又难过。”虹羽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说吧。”玲俐顿了顿说:“牛力这该死的杂种真的疯了。我早听人说过,只是不信,也没敢对你说。昨天下晚我和小根收了工赶往他家去住,今早好就近去领结婚证。路过金牌十队,见那畜牲狗似的卷在乱草窝里,哭得泪水鼻涕一大把的,嘴里乱叫着淑光,好人,回来吧。见了我和小根就自打嘴巴叩头求饶说:‘我不是人,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我叩头,我带孝!嘻嘻嘻嘻我又没老婆了!知青爷爷,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虹羽,虹羽!你,呃,你说这不是天报应吗?”虹羽脸儿白白的,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流泪。玲俐走后,虹羽傻傻地坐了半夜才想起看信。妈来信总是先诉她自己的苦,末了还说城里形势又紧了,听说这一回搞大清洗,就是要把城里的二十一种人,老老小小连家带口都搬到乡下去呢!也不知道她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否躲得过去?眼下倒没什么动静,只是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的,真不如死了倒好。又问虹羽能不能回去帮她找邵林他爸说说好话,兴许会有用。虹羽冷冷地想着:这种事,找谁也白找,哪处黄土不埋人呢?让我为这去求人,犯得着吗?再说,让我巴巴地去求人说好话,我也不会呀!虹羽摇摇头,出口长气,又拿起二哥的信拆了看着。二哥怕有两年多没来信了吧?这封信倒是厚厚长长的。原来信里还夹着伍块钱呢!信上说他给大哥的于师长连去三封信,这才收到于师长的回信。原来这姓于的又升官了,现任海州大军区的政委兼司令,二哥的信是转了几处才收到的。于政委回信很短,只说他在虹羽小的时候就喜欢她,由于失去联系不知道虹羽下放这么多年还没上去,今年秋季征兵一准派人来东港公社招她。二哥让虹羽做好准备,常打听着。二哥信上还说了许许多多她当兵去的好处,将来如何如何,全家人会因此如何如何,最后还让虹羽千万得按照他写的地址赶紧给于政委写封感谢信去,因为秋季征兵最迟半个月就开始,再不写就来不及了,让虹羽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虹羽看得心烦烦地把信扔到一边。她不想当兵,更不想求人。因为她怕看见黄军装,更怕看到那些穿着黄军装的活生生的人!这会让她想起大哥,想起林大伯、赵大哥、山根哥以及那些死于海啸的大哥哥们!何况又要去求人!“求人,求人,我干嘛要去求人?喜奶奶说过的,哪块土上不活人呢?我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我干嘛要巴巴地写信去感谢那什么政委?我又没求他帮我!哼,再说……”虹羽现在想起那位于师长那张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的胖脸,总觉得这种人不见得就那么可靠可信: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主意?鬼才明白。可是,如果不去当兵,难道就一辈子在这儿呆着?啥时候是个头呢?往后,往后,虹羽真不知道往后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可是,如果去当兵,会让我当什么兵呢?护士?电话员?还是文艺兵?我能当个好兵吗?爸生前常说不管干什么都该先想着要干好,要不就别去干。可是,我还能重新适应没有了大哥的兵营生活吗?如果不能适应那我还能把工作干好吗?不能干好工作那我还算个好兵吗?再有,我如果去了那么远,妈妈怎么办?二哥绝不会管她的,当兵可是至少三年不准回家啊!
虹羽想来想去,又出了一口长气。难怪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叹息,自己现在已是真正的长大了,常常遇上挥不去的烦恼解不开的结,不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吗?唉……
虹羽信手拿起邵林的信拆开看着。这小子哪来的那么多话?还每个月两封!自作多情罢了。唉,也只有他还常惦记着我凌虹羽了。罗星,还有阿青哥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他们还记得凌虹羽这个人吗?虹羽讪讪地想着,懒懒地看着信。邵林的信前段又不知道从那本书上抄来几句充满思念的话,后面倒是说了件正事:还是说他那个在明东镇当镇革委主任的亲戚,可以帮助把虹羽的户口转到离明州十多里地的明东镇郊区的事。不知道虹羽考虑得怎么样了?说他爸早知道春节时东港知青闹事的情况了,还听说是虹羽挑头干的,担心虹羽直接从东港招工会很困难。现在少量招工又要开始了,如果虹羽能转到明东镇郊区,问题就好解决得多。他希望虹羽能尽快回信,如果同意,他将在十天半个月之内帮助虹羽办好一切手续。如果虹羽能早点儿招工回城,不是可以早日照顾她时时挂念的老妈妈了吗?邵林最后这句话倒是让虹羽动了心。是的,妈老了,头发全白了,她一个人这几年过得实在不容易。妈不仅一个人憋憋屈屈地活着,还得时时牵肠挂肚地念着自己和没心没肝、自私自利的二哥他们!自己若是再不顾着妈一些,让妈老了依靠谁去?难得邵林父子俩这样为自己想着。到了明东,招工不招工的回家也容易多了,自己也能常常回去看看妈,给她老人家送点儿新鲜蔬菜什么的,也让中年丧夫丧子的妈妈心里有点儿安慰,让她觉得不枉生儿育女辛苦一场。
“嗨,当兵不是要过关的吗?我哪能通得过呀?还是别作那分美梦的好啊。”虹羽决心已下,心里安静多了,合上眼准备睡去,又想到喜奶奶全家人对自己的好处,也想自己若说要走,奶奶一定会伤心的。“可是,没办法,我终归是我妈的女儿呀,我欠你们的这份情,只好来生再报答了。如果条件允许,我会来看你们的,我凌虹羽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一辈子……不会。”
玲俐结婚那天,虹羽早早就去了。因为没啥好礼物送她,又因为自己要走,虹羽便去供销社买了一丈二尺红绸,包了二十本玲俐爱看的书,还在书捆上扎出一朵大绸花,早早送进玲俐那简陋而整洁的新房。玲俐的新房里除了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外,一无饰物。只有玲俐的医书药柜上贴了个大红双喜字,另外还有几大把不知名的极精致漂亮的药花,在房中散发出一阵阵幽幽香味,倒显得极清新雅致。玲俐知道虹羽送的是书,大为高兴,忙将它们摆在书桌上,新房便又因那朵大红绸花平添了许多喜气。虹羽送了礼,吃了糖,说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便要回家。玲俐知道她是不喜欢见那闹哄哄的场面,倒也并不强留,只希望她吃碗喜面再走。虹羽只好坐下等。虹羽刚端起面碗,只见白梅空着手且哭丧着脸儿找来,身上还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包。玲俐忙又端来一碗喜面,白梅说了一句:“我可没啥礼物送呵!”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两人吃完面,白梅又向玲俐道了声“打扰”。便拉虹羽回到虾叔家,没等坐下便大声说:“咳,虹羽,我可实在呆不下去了!我得回去,今天就在你这儿住一晚,明天清早就走。”虹羽看看喜奶奶不在家,想是去了菜园子,便对白梅说:“正好,我有信带给邵林和我妈。呃,你为啥急成这样?”白梅说:“嗨,这事儿我憋了三、四个月了,上次来见你心情不好没敢说,这回可逼到头上来了,只好一走完事儿。想到怎么也得让你知道呀,这才找到玲俐家的。”虹羽说:“啥事儿?快说。”白梅咕嘟嘟的喝完一大碗凉茶,抹抹嘴说:“虹羽你真是好命,落到这么好个家里。我那家呀,把我当牛使唤不说,早几个月还打起我的主意来了!我那三十多岁的婶儿有个小四十的光棍娘家哥哥,长得瘦里巴叽的猴样,人倒看上去老实,谁料想心思歪着呢!端午来走亲戚,见了我,竟敢让她妹子向我提亲!嗨,你听我说嘛。我那婶儿说,‘俺们家出身贫苦人家,我哥可会疼人呢,是我那死鬼嫂子没福气呀!跟前也就男女俩孩子,都是半拉劳力了,我爹娘早死啦,家里也没个公婆老人的,你进门就当家呢,保准说一不二!你看这有多好呀!如果你答应你也算是,算是扎根了,你说这有多光荣呀!’当时可把我气坏了!虹羽,自从淑光死了,你说谁敢在咱爷们儿面前再提扎根啥的狗屁话?偏这傻老娘们儿她就敢!可我一想咱这不在她家住着吗?先别来硬的。我说,那可不行,我管你叫婶儿呢,这话还是别提吧。可那娘们儿说,怎么不行?俺这婶儿不是你叫出来的吗?俺改口叫,呃,叫……我抢着说,别改了,怪难开口的是吧?就这么叫吧,别打啥的歪主意!不行,咱可以走人啊。那娘们到底舍不得那每月80斤粮食每年十二斤油,更舍不得我这个里里外外的好劳力,当下就没说嘴了。这三、四个月只是脸色不好看,咱也没计较她。可昨儿晚上她狗哥来了,竟敢半夜摸进我的房去!被我操起扁担吓跑了。那娘们儿就指桑骂槐地骂了整整一早晨。骂的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嗨,虹羽,咱这可受不了啦,非走不可啦,回城里要饭去,咱不还有个妈护着疼着吗?凭什么非得在这儿活受罪呀?虹羽,你说是吗?”虹羽说:“只是,你就这样走了,不成没户口的黑人黑户了吗?你可得好好想想,回去还不得给你妈添麻烦?
我看,你不是先找有才会计说说,让他给另找一家住户吧?”白梅说:“我想过,这不是难为人家有才会计吗?我落的这户,可是栋支书的哥哥家,那娘们是栋支书他嫂子呢!算了,虹羽。我想过,我不怕。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就这么着还常想得哭呢,我要像淑光那样,呸呸呸,我这是比方说,像她那样让人给整死了,我妈还不得哭死?黑人黑户咱不偷不抢的也不能抓进大牢去吧?再说了,咱原本就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凭什么非得死在这异乡外地呀!淑光,她要是不扎它娘的根,能活得那么苦,死得那么惨吗?虹羽,我可算想明白了,淑光一定是让那死疯子给先下了手!她性子软怕出丑才答应跟那畜牲结婚的。啥他妈的扎根光荣,改变身份,都他妈是假的!假的呀虹羽!咱白梅是个粗人,没读你那么多书,不会讲啥的应该不应该,也不想那么多为什么,就只知道咱一条小命不能白搭在这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该的外乡外地!我妈说过,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咱母女俩死也要死在一起,那些个居委会的老娘们儿能把咱怎么的?哼,淑光死了,牛力疯了,咱这没死没疯的还不是半死半活的捱着吗?咱怕啥呢?走到哪儿也是靠双手吃饭。虹羽,你也该想想你妈了,不是我说你,这家人对你再好,到底不是你的家呀!你这么整天思来想去,沉沉闷闷的到啥时候是个头啊?难道,你也想把小命儿扔在这里?那你妈怎么办?嗨,你倒是说话呀!”虹羽怔怔地听着,心里不能不认为白梅的话说得有理,想不到几个月不见,白梅倒能悟透这么多事。这些,虹羽倒不是完全不曾想到过,只是她的顾虑比白梅多得多。被白梅一推,倒把她给推醒了似的,她看看满脸通红的白梅说:“白梅,你想得不是完全对,也不是完全不对。只是,我妈的情况,跟你妈不一样。你家只是小手工业者,我家就不同了,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白梅抢过话头说:“成分成分个狗屁!谁不愿意生在老革命家里呢!可那能行吗?这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呢,可我他妈问谁去?”虹羽说:“白梅,别犯傻了,这些我都想过的。你既知道眼下连问也没处问个明白,难道你还能制止他们这样做吗?昨天,我接到几封信,我二哥和邵林,还有我妈来的。现在我倒有办法离开这里,只是想想喜奶奶一家人对我的恩情,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白梅说:“啥办法,快说说看。”虹羽说:“我二哥让我去当兵,找了我大哥原来的师长。邵林说可以转点到明东镇去。只是……”白梅急着说:“虹羽,别只是了,兰兰,大喜他们全要转走呢!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啥模样?再呆下去只怕……”白梅话没说完,就听房门口有人接过话头说:“羽呀,梅子说得对,你该回你妈身边去。俺老婆子,你叔,你婶儿,都是疼得了你的人,护不了你的心哪!俺们日夜瞧着你熬煎得心苦苦的,实在不忍看了!孩子,俺啥都明白,你若有办法离开这伤心地儿,你就扑愣翅子使劲儿飞吧!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奶奶在这儿天天念佛求菩萨保佑你这实心眼儿的好孩子!”虹羽听着老人贴心贴肝的真情话,不禁心里酸涩地双膝一软跪在老人面前,抱住老人嚎啕大哭,眼泪似破闸的洪水奔涌而出不能遏止。白梅也陪着流泪,喜奶奶却擦着老泪说:“好好,这下可好了!从打病好大半年,这孩子就一滴泪没流,伤心全憋在胸腔子里,可伤身子呢!这眼泪水儿一哭出来,心里的病根子就全带出来了。孩子,你就畅畅快快哭一回吧,好孩子,可憋苦你啦!”
这一回邵林可不是吹大牛,虹羽和白梅的迁移手续十天就办妥了。原来,虹羽见白梅不能在升仙安身,到底也没让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跑了回去。她带信让邵林给办两人的迁移,要不她就不想走。反正是农转农嘛,多一个也没啥难的,东港这边更是乐意放人,邵林就让明东那镇革委主任一块儿办了。白梅来回跑了两趟,第十一天邵林就让白梅带着那边的新户口本儿来升仙催虹羽搬行李上路。
离队的头一天,队里的乡亲们都拿些花生、芝麻、大豆等土产让虹羽带回给老人家尝尝。还有的婶子、大娘送来煮熟的鸡蛋让虹羽他们带着路上吃,还有十几个天天一块儿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塞给虹羽十几双绣得红红绿绿工整精致的鞋垫儿,然后就拉着虹羽流眼抹泪地说些舍不得、想着就来看看之类的话。虹羽一一应着,一一收下,唉,一方站得热热的土,乍一要离开还暖暖的牵着脚跟儿呢,何况是熟熟络络的人呢!猛地,虹羽想起一件心事,她强笑笑说:“二嫂子,山雀嫂子,雁儿妹妹,大家伙儿都请回吧,吃了饭还得上工呢,俺还想跟奶奶说会儿话。呃,姐妹们回去记得把灶头那张漫画儿揭了烧掉吧,反正也没人检查了,早熏熏得黄黄黑黑的,贴在那儿难看不是?对,揭了吧。没事儿的。好,大伙儿多保重,我会写信来问候大家的。好好,过一半年,我会来看奶奶,再给大家伙儿带些好花样儿来。一定一定。”
虹羽刚送大家出院门,就见白梅领着几个小伙儿抬着床,扛着扁担锄头等小农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骂骂咧咧的中年妇女。虹羽等听她是在骂白梅“没良心,破床也搬走了,破家具也没留下一件,还从队上把剩下三个月的粮食油也领走了,这些城来里的贱丫头可真是没良心哪!呜呜呜……”白梅气忿忿地说:“我这不全拿的自己个儿的东西吗?我还没死呢,送丧似地嚎了一路,真他妈丧气!”虹羽队上的女人们早知道白梅要走的原因了,见那女人缠着白梅瞎闹,便相互挤挤眼儿大伙儿一齐围上去拦住她,山雀儿嫂子啧啧笑着说:“哟,小婶子,您可真热心人儿呀,送人送到俺们队来了!行了,请回吧,甭再送了,小心歪了脚脖子。”二嫂子接着说:“对着咧,小婶子,大老远的累不累呀?别光顾仰脸伸嘴儿的直着脖子朝天叫唤,你可小心脚底下,咱队的路专踩不平呢!”高小生雁儿倒是一付息事宁人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小婶子,你请回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嘛,您何必为这点啥的破东西跟这么一路呢?大伙儿说对吧?”众人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对着咧!”“可不是吗!”“瞧那流眼儿抹泪的,至于吗?”“真丢咱农村娘儿们的脸,德行!”
先是那女人见这么一大帮子女人们围上来,心里先就怵了。她仗着腰板子硬,强撑着,泼声跟眼泪却给吓了回去。这会儿,那脸皮早让六队的姑娘媳妇儿们软软地夹着胡椒面儿辣椒末儿的言语呛得红不是白不是的难看着呢。更兼雁儿的话引起众人七嘴八舌都来挤兑她,就越是吃不住劲儿了。山雀子跟李二妹(二嫂子)她是不敢惹的,那可是全大队出了名儿的两把快刀子,稍不小心能把你脸连皮带肉地划下来,你还得看她们牙呲呲的笑脸呢。“可这口气总得当场出呀,难不成就这样窝了回去?倒显得俺干部家属太掉份儿不是?”这女人想想,看见雁儿好脾气地眯眼儿笑着呢,心想:“这小丫儿是个姑娘,家里还是上中农,这气不朝她撒还朝谁撒去?”这女人飞快想好了,清清喉咙,嘴可就朝雁儿开了:“嘿哟喂,我说雁儿,你小骚丫头扯你娘的啥臊呢?当俺怕了你们成群成窝儿的满田癞蛤蟆叫?哼!”众女人一听要炸了,雁儿把双手一挥,顺势卡在腰肢上,呲牙笑笑说:“哟哈,你敢骂我?我可是雀儿嫂子的当家大徒弟,今天我一个人要说不过你这泼妇,那不白给俺师傅丢了脸吗?哼,你当你干的那些个少肺没肝的昧心事儿俺们不知道?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但凡你把心眼儿长正点儿,人家白梅也不至于这么绝情!你生生把人给逼走了,还有脸在这瞎闹腾?趁早夹着你那鸟鸦嘴走人吧你呀!小心雁儿啄了你的双眼!”那女人给雁儿说得一愣一愣的。讪讪地咕咙说:“俺,俺干下啥啦?干下啥昧心事儿啦?今儿你雁儿丫头不说明白可不行!”山雀咧咧嘴说:“行啦你呀!自己干下啥事自己个儿心里不明白?你不是半拉儿干部家属吗?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快滚吧,别让俺全说出来不好听,没的恶心人。听见没有,快滚,兴许白梅在你家给你留下一只破鞋呢!”这女人知道自己不是她们的对手,再加他哥那晚想牛不喝水强按头把白梅弄到手再说的主意又是她出的,还有自己跟小叔子的事儿……想想再闹好没意思,只好就坡下驴地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强嘴说:“好,算你们厉害,咱们走着瞧!”雁儿笑着说:“不对,是瞧着走,小心别跌粪坑里去,那可就更加臭不可闻了!“众女人敞着喉咙笑着,哄笑声把那女人送出好几里地。虹羽、白梅松了一口气,相互看看也吃吃地笑了。这场意外的轻闹剧,倒把虹羽的离情别绪冲淡了许多。
傍晚,大喜和兰兰背着大包小包赶来,说要跟虹羽、白梅一起回城。兰兰家里也给找了离城二十多里的明西镇郊农村,让他们回去办迁移手续。大喜和木生本也可以一起走的,只是木生想等秋季征兵,他想参军,说就是死在战场上也算男儿一场。兰兰说木生家成分好,年龄身体正合格,当兵是一定没问题。当晚有大喜他们说笑着,喜奶奶一家人也尽量说些高兴的话,虹羽也就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清晨,木生赶来跟大喜几个人把虹羽、白梅两人的粮食等物装上队里那只新造的五舱大木船。临走,虹羽给泪浠浠的顺子留下好几本寓言,童话书,又留下自己的厚绒背心和围裙给到底忍不住流泪的喜奶奶和玉兰婶儿,哽哽地道声“再见”!便扭头走出院门,抬头看看,东方已是红霞满天。那红霞红得血雾似浓浓的,接着金晃晃的太阳,使得太阳只能露出半边脸儿。虹羽一看心中暗暗着急:这老爷儿太出来早了,且有如烟似雾的红霞接着,只怕今天不是真正的好天气,虹羽对扛着船桨的虾叔说:“虾叔,今儿兴许有雨吧?不是说,早上发霞,等水烧茶吗?”虾叔说:“没事儿,不是还有一句吗?乌云接日高,有雨在明朝,今儿还不会下雨的。虹羽你别着急,叔好歹一准送你去。”虹羽听得心头灼灼地发热,只好扭过头狠狠地咬唇忍着,把极想涌出的泪水憋回鼻咽喉头。由于东西太多,木船装得满满的沉,吃水很深,再加虹羽五个人五百多斤体重,虾叔再要上船就不行了。虹羽让虾叔不要送,木生也说他一个人就能把船划回来,保证不会丢了。虾叔只好站在岸上向虹羽几个挥挥手说声保重,然后扭头就走。虹羽站在船尾握住稍桨大声说:“虾叔,照顾好奶奶,让顺子读书!一定让顺子去读书!”虾叔缓缓转过身来,频频点头说:“嗯哪,叔记住了,来信!虹羽,记得来信!俺请玲俐给咱念!”虽然虾叔尽力使嗓音正常些,早霞却是毫不掩饰的映出他脸上那两条晶亮亮的水痕,虹羽眼里看得明白,心里更记得清楚。
三十里水路,由于风平浪静,船虽沉,行得却不慢,十一点多便赶到了幸福港。轮船照常在下午两点多才能到达,五个人便进了船码头边的唯一一家国营饭店,白梅掏出伍元钱说今儿她请客,木生却从他的小挎包里掏出一只肥鹅来。说让饭店加加工,给块儿八毛的加工费就行,连饭加小菜两、三块钱足够了。虹羽见木生诡诡地笑着,便问这鹅是从哪儿弄来的?木生笑笑说是早上来时,在金牌十队的堤边抓的。大家问他抓谁家的?木生阴着脸儿恶狠狠地说:“管他呢,那鬼队上的人家,家家都该着老子吃!”虹羽本想劝他几句,因见他眼里喷着腾腾的火,知道他心里难过,又想他不过只需再呆上十来天,就能离开这伤心地了,大概不至于闹出啥别的事情,也就不忍再说他。大家默默吃着午饭,虹羽到底也没吃出那鹅肉什么味儿。吃完饭,众人把东西全部搬上趸船等着。才到一点多钟,太阳老爷儿便躲进沉甸甸的乌云里再不肯露面。天阴得湿润润的,风也越来越大,拼命把那一堆堆积雨云向这边推拥着,眼见一场大雨就要下在这块干渴已久的土地上。虹羽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拔完棉梗的干枯地让透雨一浇,就好赶下豆、麦等早春作物了;忧的是木生一个人怎能顶风冒雨地把木船划回去呢?这船可是队上唯一最好最新的大船啊!
果然,不等虹羽她们把全部行李杂物搬上轮船。大风就挟着灰沙刮来了。等轮船鸣笛解缆就要离开之时,虹羽突然跳上趸船,说要和木生一起把船送回队去,让白梅三个人先把东西下到明东镇,她明天一准赶到。白梅几个人知道虹羽的脾性,也不多说,生只好跟虹羽合力迎着大风划船回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