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实在非凡人们能够预知预料的。如果你恰好忘记或者疏忽了某一点,它便会不失时机的在这一点上,给你开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向你显示它神奇变幻的手段,让你不得不服了它。
凌虹羽哪里知道,正当她坐着小船悠悠晃晃地赶往故乡明州的时候,她那白发母亲正跟在一辆板车后面跌跌撞撞地走着。原来,终日提心吊胆的李丽青到底也没能躲过那场城市大疏散大清洗运动,首当其冲的第一批被清出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板车上拖的是她辛苦几十年的全部家当,拖车的人正是虹羽的表弟。由于没地方可去,李丽青只好去了凌鸿儒的老妹子家。于是,凌虹羽在明州古城的根便被拔了去,她在故乡明州已是无家可归。
虹羽和白梅迁到明东镇郊,生活依旧,岁月依旧,但境遇却有了绝大变化。“新家”虽然距明州城只十多里地,却是城乡有别,工农有别,终归还是修理地球。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田地甚少,人口却多,种出来的粮食连口粮都不足以分配,自然也没余粮可卖。村民们要花钱,诸如儿女婚嫁,生病吃盐等等,全靠家庭副业养鸡喂猪,所以当地村民多有种菜的,宰猪的,贩鸡蛋的,跑土特产小买卖的,还有家里祖传一付老石磨打豆腐进城去卖的,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因此,这里的农民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农民了。留在大田里干农活的,也仅止是习俗上不惯出门,不会骑自行车的女人们。虹羽觉得,这里的农活比之东港轻松了不少,空闲的时间更多,日子更是无聊难捱些。
这里营生的方法颇多,人心也就更复杂些,民风自然不如东港地方古朴。加之这里离城近,有很多不得不下放走走过场的干部子弟也多安排在这里,为的也是就近招工消息灵通快捷一些。下放走走过场,知青们当然是下地少进城多;奉承钻营的多,埋头实干的少。是以当地村民乃至村干部们对知青们的看法态度恰似开店的对匆匆过客一般,没有人认为哪一个知青竟会靠挣工分吃饭的。这可实在苦了没有丝毫外援的凌虹羽。
到明东安排下来的第二天,虹羽和白梅找到生产队长,问今天干什么活?队长正骑着单车想进城去呢,他一只脚下地撑住单车笑嘻嘻地说:“哟嗬,劳动热情倒挺高的,从今天起呀,队上没啥活干了。晚稻割完,几块田先晾着,你们自己个儿爱干啥干啥去吧,要不就歇着,要不进城逛逛去。再说挣那几分工,还不够你们进城买糖吃呢,对吧?你们不是城里都有家吗?回去住到明年开春再回来也不迟啊!好啦,就这样,我还得去县里要返销粮呢。”
队长说完,蹬车一道烟儿走了,扔下虹羽白梅站着直发愣。队长老婆倒是个热心肠的利索女人,扔下手中的菜篮子便招呼虹羽二人进屋坐坐,笑嘻嘻地问道:“你们是才迁来的知青吧?新来乍到的,不知道俺们这里的情况,俺们这儿呀,城不城,乡不乡的,田地也没几块,一年倒有大半年闲着呢。俺这里的人,也不指着队上养活,反正每年五百斤粮食指标是少不了你的,这钱可就得靠自己个儿挣了。你们不原是城里人吗?终归要回去的,不过白在这儿等等罢了。这等的日子,何不到城里找份零工干干?既挣钱,又陪爹妈,不是两不耽误吗?”虹羽白梅面面相觑,实在不好说什么,心里说:“我们的妈自己个儿还顾不上呢。还能给我们找挣钱的活儿干?”虹羽想着邵林昨晚临走嘱咐自己别随便向任何人露家底的话,心里明白他是怕这里的人拿阶级眼光看自己,可这能瞒得多久?公社不是有档案材料吗?白梅比虹羽早来一天,已经知道虹羽的妈被赶下乡去的事,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可叫虹羽到哪儿去?靠什么活呀?”当时也没敢说,只讪讪地笑笑说:“我们,可怎么找得到那么好的事儿呀!”
队长老婆看看两人,哈哈地笑着说:“你们别逗了,城里人在城里哪能没个三亲六故的?俺早知道,这小凌,还是市革委邵主任的未婚儿媳呢!快别瞒嫂子我了,你们能找不到事儿做?”虹羽顿时满脸飞红,问道:“谁说的?嫂子快别乱说了,叫人听见影响不好。”队长老婆说:“还能是谁?我们镇革委肖主任呗!要不为这,我家那犟牛还不答应接收你们呢。往后,我们队可还得仰仗小凌你了。听说,我们县革委王主任跟你们邵主任关系好着呢,现在办点返销配供什么的,没关系可不行啊!放心,嫂子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们讲究个啥影响不是?”
虹羽一听全明白了,一定是邵林为了让这里接收她们俩,信口开河说的,这倒也真是他存的那点儿小心事。可是我究竟转到这儿来干啥?这儿地少人多,想靠劳力吃饭都不行了!招工的事八字儿没一撇呢?难道让我回去吃我妈那点儿辛苦钱?唉……”白梅知道虹羽在想什么,心里急煎煎的,只怕虹羽要回去看看可怎么办哪?
果然,虹羽回到住处清清检检一回,只觉得神思恍惚,百无聊赖,便让白梅锁门说要回去看看妈。近一年没见她了心里怪想念的,反正迁也迁来了,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先回去看看。白梅愣愣神,心想这事儿反正虹羽迟早得知道的,她妈不是还活着吗?又是去了她姑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能老不让她回去?城里头她虽然没了家,不是还有我家吗?再说,邵林早把心事悄悄告诉我了,让我给他多敲敲边鼓儿呢,这回可该这小子多献献殷勤卖卖力气了。哼,想娶人家虹羽做老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对,回去让他小子想办法给咱俩找事儿做,他老子不是革委副主任吗?把人家弄到这种地方来,就得该他小子负责。白梅想定了,对虹羽笑笑说:“我正想着回去呢,没活干正好,谁也不是一天不劳累就骨头痒痒。咱也去城里逛荡几天,这么多年没逛街了,兴许连街是怎么逛的也给忘了呢!”
两人说笑着向明州城走去,看看快到了城墙根儿,白梅才对虹羽说了她妈的事。虹羽愣了一会,说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妈信上也早说过,只是不知道会有这么快,更不知道正是她来的那天妈便走了,老天爷安排得也太巧了点。说完苦笑一声便要回队去。白梅急忙拦着说:“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能不进城?今晚住在我家,明早我再陪你去你姑家看看李姨不成吗?三十里路也就小半天的事儿,反正回队闲着也是闲着嘛!”虹羽想想也对,便脚步沉沉地跟白梅回了她家。白梅的妈见了虹羽,心里也叹道:“这孩子,好不容易回趟城,这里却没了她的家,这也是命苦啊!”可她嘴里却不肯这么说,怕虹羽难受,只是乐呵呵地安排了午饭,三人边吃着说些这新队上的事儿。白梅妈听说这新地方一年有八、九个月没事儿干,倒大声叫好的说:“这可太好了,往后,咱孩子可不用没日没夜地累了。没事儿就回来,虹羽,这儿就是你的家。往后,你们俩就学这裁缝活儿,虹羽你聪明,保管一学就会,咱娘儿仨不管咋的总能不愁饭吃。来来,别光顾了说话,吃肉,吃。这一个月管配半斤肉,吃完了大姨再管人家人口多的要两张肉票去。”
第二天一早,虹羽和白梅便动身去姑姑家,临走,白梅妈死活让虹羽带上两斤配给挂面,四两配给红糖。说乡下没有这些配给,可不容易买到呢。虹羽知道这是老人一个月全部的配给量,可这也是老人的一片心,便默默收下了,再说自己也实在没处买,就是有地方买,她不是也身无分文吗?妈倒不说,这么多年没见姑姑和表弟、妹了,总不能空手进门吧?好在姑姑家可以走着去,不然自己可是连伍分钱过河的钱也没有。
虹羽和白梅匆匆穿城而过,看也不想仔细朝那些比武斗时兴旺了许多的商店饭店看一眼。因为口袋里没有钱,就是看见什么不凭证供应的东西也是买不起的。再说,什么东西不凭证购买呢?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买馒头包子饼干也要粮票,就连买条毛巾枕巾也得要毛巾配给票啊!不用说这些票虹羽全都没有,更何况那要命的钞票了。虹羽想起鲁迅的一句诗:“破帽遮颜过闹市”,自己这可要遮眼过闹市了。虹羽正自嘲地想着,忽听有人叫自己和白梅,抬头一看原来是邵林,邵林问她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虹羽盯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白梅说是去虹羽姑姑家看她妈去。邵林便让她们等等,说自己请了假跟她们一起去呀,然后不等虹羽同意便进公司去请了假,出来又到商店买了些糖果、点心兴冲冲地跟虹羽俩人一路出城。
路上,邵林见虹羽总不说话,只道虹羽气他没把她妈妈的实情告诉她,便陪着笑脸说:“虹羽,你看这,你妈的事吧,我爸,他也是实在不好说话,这是运动嘛。所以,呃……”虹羽说:“所以你就瞒着我,先把我们骗到那没饭吃的地方再说,对不对?”邵林指天发誓说他决不敢骗她,只是真心想帮她,只想到那里离城近,招工方便,就忘了问那儿的收入情况。虹羽冷笑着说:“你倒没忘了说些一厢情愿的梦话!你想着让我们越困难就越只好依靠着你,把我们圈牢了就跑不出你的手心,对不对?”邵林被虹羽说中了心思,急得满头大汗结巴着连连说不是,决不是!他要安下这种心,天打五雷轰!白梅一旁看得好笑,这时也只好给他解围。便笑着说:“虹羽,这里头倒没我什么事,你别我们、我们的。要说邵林也是真心,你妈虽然不在城里,到底只隔一天路程还不要船钱不是?你虽然眼下城里没了家,也保不定往后没有家呀!如果,你在城里有了家,再想法把你妈弄回来,不就更方便了吗?虹羽,你说对吗?管他邵林弄啥圈儿套儿的,你是聪明人,不会给他来个不见鬼子不挂弦吗?邵林,你说呢?”邵林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只好连连说对,对,不见鬼子不挂弦!那种既狼且狈的样儿,倒叫白梅忍不住笑了。邵林这才又轻松得意起来。一路上,嘴里不停地我爸长我爸短的,又说李叔叔当什么什么,赵叔叔当什么什么,张叔叔又是如何有权,王叔叔又是如何能干,这李赵张王等人又是如何听他爸的话。还拍拍胸说,包管不出半年三个月,准保让虹羽和白梅双双进工厂或者进供销系统当营业员去。白梅听了喜孜孜地说她喜欢当营业员,那活儿轻,买点啥紧俏货也方便,还有人求着呢。两个人东一搭西一搭说得热闹,虹羽极少说话,她想起上次跟罗星一道去看姑姑的情景,心中勾起无限思念。“罗星,罗星,你到底去了哪儿?难道一封信也不能写吗?你一句等着就等过了三年,你就那么相信我凌虹羽吗?古往今来,有几对知心的人能够如愿以偿呢?”
见了母亲与姑姑,及表弟妹们,自然又是一番唏嘘,一番感叹。姑拉着虹羽说三年不见虹羽就成大人了,现如今表弟、妹们也都长大了,日子虽穷,却也粗茶淡饭的过得去。早让你妈到乡下,省得受那么多窝心气,你妈总是不愿。这不,现今来了只是不惯,常念叨城里怎么怎么好,姑倒是不觉得。姑一个人带着三小一老的这么多年,这要是在街上城里,还不早给饿死了?哪儿能个个长得这样壮壮实实的?虹羽你说对吗?妈却只是一个劲儿招呼邵林。虹羽看着妈那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跟邵林说话的那副样子,心里很不以为然。还有,邵林解开点心包让大家尝尝,妈那副只顾自己吃嘴里让让别人的样子,也叫虹羽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妈毕竟是自己的亲妈,生我养我的人,虹羽也不好说得。心里只疼妈总是在狱中饿惨了才这么嘴馋的吧?总是日子过得太苦的原因,如果日子好过,她也许不会这样的吧?记得小时候妈总把好吃的留给自己兄妹,总说她不饿,何曾是这样一副吃相呢!唉,只怪自己没本事,不能让妈过上好日子!虹羽心中暗想:如果我能参加工作,挣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让妈吃好吃饱,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人活一世,连妈也不能照顾好,那还算人吗?
从姑姑家回到明州,虹羽几个索性又去看了大喜、兰兰。明东明西城郊的情况也差不多,总是人多地少,生存颇不容易。大喜说他乘这机会,正猛攻中医药书呢。可惜爷爷因为顶撞了人被抓了去,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然,这时候倒好就近请他老人家指教,学得也会快一些。生活方面兰兰家里补贴着,就连这继续学中医也是兰兰的父母提醒鼓励大喜的。临走白梅让他们俩如果结婚一定得请老同学喝喜酒,兰兰大喜倒也挺大方的双双答应了。看样子,他俩倒是既知心且又如愿以偿的一对儿。
以后,邵林又想办法带虹羽去见了刘毛毛一趟。刘毛毛说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想了。说这劳改农场也挺好的,生活比农村有规律还省心呢!饮食也跟外面那点儿配给差不了多少,农忙时还加菜加餐。就只行动不自由,连上厕所也有“政府”跟着,那是怕犯人寻死呢。刘毛毛说着倒笑了笑,又说:“我寻死干嘛?我还年轻,我父母还等着我呢。我们家不是傻死了一个吗?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虹羽,回城没地方住可以去我家,顺便也看看我爹我妈还有我小弟,谢谢你们还想着来看我。好啦,回吧,我得去干活了,再见。”
三年多不见,刘毛毛已然换了一个人。虹羽想想刘毛毛的话很有道理,对,我们是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相信就没有过不去的烂板桥。虹羽本想安慰刘毛毛几句,可她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倒觉得受到很大的鼓励。是啊,还有什么能比生活本身更真切更深沉更能教诫人呢?
回城的路上,邵林试探地说让虹羽去他家住,就不用回队了。说他们家房子挺大的,他爸早也同意。虹羽似真非真地说:“你们家房子再大也是你们家,你咋就不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呢?”邵林脸皮皮地说:“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只要你愿意,我家还不就是你的家吗?”虹羽说:“真的?”邵林顺杆儿上地说:“当然真的,我邵林若有半点假心,天打五雷……”虹羽抢着说:“五雷轰!我说邵林,从小你就不爱学习,赌咒发誓也老是几句现词儿,你就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再说,你也忒心急点儿不是?我们不是都还没到年龄吗?”邵林听着虹羽软软的刺儿话,倒是心痒痒地乐呢,便也涎着脸说:“你不是秀才吗?往后多听你教训还不成吗?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心急火燎似的,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管他啥年龄不年龄的呢!虹羽,你不知道,结婚这事,越年轻才越好呢!你看淑光……”邵林说着猛然顿住,心里恨不能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才好:“怎么这一得意,就说漏了嘴呢!”果然,虹羽脸色一变,冷冷地盯了邵林几眼:“你知道淑光怎么死的?她不早结婚能那么早死吗?再说,你怎么知道结婚越早越好?你结过婚?”邵林连连陪笑说:“我该死,我胡说,我听人家成了家的同事说的。我想入非非,我向你陪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虹羽,虹羽!我对你是真心真意的,真的,不然、呃、不然让我天打、不得好死!”虹羽见路上行人多了,忙拦住邵林的话头说:“好了,别说了,我们都还年轻,往后,多学点儿好的吧。今天我还得去看看刘毛毛的爹妈,你也不能老不上班吧?不正经上班,拿国家工资也有点儿脸红不是?好啦,再见。”“呃,再见。”
邵林看着虹羽飘然而去的背影,止不住欲火上升,肝火下降,心里冷笑道:“哼,你以为你是什么?口气倒像我妈似的!我邵林不把你弄到手就他妈不姓邵!往后,不怕你不来求我。”
几天来,虹羽回到新队上的住处,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好几遍的旧书,觉得自己都能背下了,便随手拿起毛泽东选集第一本看着,越看越觉得这个农家出身的伟人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单只是那几篇告司徒雷登,对蒋介石的八点通电,以及论新民主主义等文章的那气势、那胆识、那远见卓识,那预知预想,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实现不实现吧,只那对未来局势的分析,对三、四十年后中国社会必需进行的改革,必走之路的规划设计,亦非常人所能构想的。年青的虹羽越看越不忍释手,一连几天手不释卷,入迷的程度,只怕连被树为全国学毛选标兵的某某人也自叹不如。是以这天下午,镇革委肖主任推门进屋,虹羽也不知道。肖主任悄悄站在虹羽身后,看看虹羽究竟在看什么书。白梅正好从菜园里摘菜回来,见状叫声:“肖主任,您什么时候来的,请坐吧!”虹羽这才转过脸来,肖主任笑嘻嘻地说:“嗬嗬,真不愧是干部家属啊,学习毛选这么认真,真应该树为全镇学习毛选的标兵了。哎,小凌,我来是为了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事。听说你会拉琴还会编个快板小演唱啥的,想请你去参加呢。”白梅说:“虹羽的琴拉得好极了,写个什么表扬人的小东西更是没得说,肖主任,这你可找对人了。”虹羽说:“宣传队要多少人?管饭吗?”肖主任说:“瞧你说的,不管饭还能让你们回家做?每天记十分工,外加三毛零花钱,怎么样?去不去啊?”虹羽看看白梅说:“肖主任,宣传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知青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我走了白梅一个人,我怕……”肖主任说:“小白也可以去嘛。只是不知道她有什么特长?”白梅说:“我,呃,我有啥的特长呀,白吃饭呗。”虹羽说:“肖主任,白梅这是谦虚,她能唱能跳的,哪能白吃饭呢。”肖主任说:“喝,看不出,看不出。那好,你们俩一块儿去吧,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人越多越好嘛。小白,以后可不能太谦虚啊!***说,谦虚过度就是骄傲罗!好,你们明天去镇革委报到。我走了,记住,明天上午十点正。”
就这样,虹羽两个便吃上了“宣传毛泽东思想”这碗饭,这是当时最热门的第七十三行。虹羽由于琴拉得好,还能写一些对口词,快板书小演唱等小节目,又能写大字标语,拿九宫格画个宣传画什么的,一时倒成了宣传队的台柱,队里不可缺少的人。这一宣传就宣传了一年多,有吃有喝每月还拿九块钱。虹羽倒也尽心尽力地干得很踏实。她就是那种干什么都全力以赴的性格,反正也没别的事干,干什么不是活儿呢。
邵林每个月总得来上三、四回,虹羽对他总也矛矛盾盾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弄得邵林心中火烧火燎时冷时热难舍难就。常常暗自恼恨镇革委肖主任这老小子,为什么给虹羽弄了个得心应手的热饭碗端着!凌虹羽本来个性强,极不愿求人的,这下就更别指望她开口求自己帮助了。可这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借他个胆,邵林也不敢作梗阻拦的,只好忍心下脸地陪着跟着等着,反正宣传队这碗饭谁也不能吃一辈子的吧?
岂料第二年的‘五一’劳动节,明东镇宣传队跟县氮肥厂联欢,厂里胡书记跟专管文卫宣传的柳干事看中虹羽的“才能”,硬找肖主任用50吨氮肥指标把虹羽给换了去,让虹羽当了氮肥厂的合同工。合同工工资每个月35元,交队上20元记三百分工,虹羽自己每个月还能剩下15元钱呢。这回白梅可不能一起去了,她倒是很替虹羽高兴,白梅妈也总说虹羽的命大福大,总有贵人相助。这期间,邵林他爸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挤了下台。邵林没了他爸的支撑,便又软了下来,上班也不敢吊儿郎当随便请假了,找虹羽缠来缠去的次数便也少了许多。虹羽倒又常会念着他和他那沉沉浮浮的爸。
虹羽在氮肥厂一干又是一年多,不觉已是二十三、四的人了。由于成分不好,工厂到底也没给她转正;又因为她工作表现好,工厂也没辞退她。虹羽心里虽然不踏实但也只能干下去。因为虹羽绝对需要每月这十五元工资。除去自己7、8元的生活费用,她还能每月省下一半钱给母亲买些猪肉,红糖和添置几件必需的衣物,每次去看白梅跟她妈也不至于空手进门了。虹羽对钱再也不敢看轻。钱这东西,绝不仅仅会发出传统文人所不屑一闻的铜臭味儿,它还能使白开水变甜,使空空的锅儿里发出令人食欲神经兴奋的红烧肉香喷喷的味儿呢。
肉体凡胎的人类,当精神追求成为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时,生存欲便会成为一种唯一的本能,而生存的高层需求与生命的意义,便会渐渐退化或者说退缩到人们的大脑细胞最深处储存起来。有人的储存记忆会在某一个条件某一环境中渐渐苏醒、恢复,重新振奋着去追求、去寻觅;而有人则会在物质生活的重负下,(无论是长穷还是暴富)让这种储存记忆遗失或死亡,从而成为一个纯物质的动物人。
二十三岁的凌虹羽,当时并不能悟透这人类物化的可悲可叹可惜可怕,她只是像所有她同时代的人一样,尽自己的一切能力,使自己和母亲生存下去。她是一个凡人,她不能没有母亲,而要使母亲活下去并且生活得好一些,她只能接受并且抓住她能够努力够得着的每一片面包。
虹羽的工作是包装氮肥,每天在氨气浓重得使人难以睁眼的出肥口,把装满氮肥的塑料袋提开,立即又套上下一个。然后,必须动作极快地把袋口用麻线扎紧,把扎好的袋子提上堆堆好。这时,下一袋又满了,她再去提开,套上下一个塑料袋,再扎紧再托上大堆。这样重复动作,需要每天干足八小时。工余时间便是厂宣传队排练,星期天也不例外。因为氮肥厂是轮休,虹羽每个月还可以去看看姑姑,农忙时便带上半斤一斤黑市猪肉去看白梅。这样虹羽便连看书的时间也没有了。厂里倒是有一位技术员劝虹羽看看氮肥生产整套工艺流程的书,说是为将来作想,书他可以借给她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虹羽因为忙,亦因为他是未婚大龄男青年,便不曾接受他意图不明的劝告,以免给自己找麻烦。
有一天,虹羽为了办好宣传栏,以迎接工业学大庆检查团,赶到半夜用九宫格画了一个与真人一样高大的红色王铁人,使宣传栏增色不少。检查团走后,柳干事找到虹羽,说是奉胡书记之命来给虹羽作介绍的。看到虹羽满脸泛红低头不语,柳干事说:“小凌,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也达到了晚婚年龄,这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正经事儿嘛。尤其这一次胡书记提出来的人是黄技术员,他可是大学生,今年三十二岁。他虽然出身不太好,工作倒是很负责,尤其技术全面,厂里可少不了他。胡书记说他因为个人问题不好解决,想要调回他的家乡省城去。嗨,我干脆直说吧,胡书记认为全厂女工中黄技术员只看得上你。如果你同意,小黄就能留住。小凌你就为厂里做了大贡献。胡书记还说,只要你同意跟黄技术员结婚,厂里马上给你转正!你凌虹羽就是厂里的正式国家职工了。不然,像你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可能一辈子没有转正的希望啊!怎么样?机会可是难得呀,条件也够好的吧?怎么样?小凌?”
凌虹羽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儿,自己这不是成了工厂里留住他黄某人的套儿了吗?他人品怎么样且不说,年龄比自己大了太多也不说,为什么自己转正不转正也成了这婚姻的条件呢?开口成分闭口成分的,我凌虹羽可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出生的!为什么连个人婚姻也用成分压着我,转正也被成分拦着,这算怎么回事儿?我还算一个名叫凌虹羽的人吗?何况,我的心里早有人装着,难道让我为了转正,就跟一个随便什么人结婚?!”虹羽想着,心中升起一股被深深的屈辱点燃的怒火。她那潜藏在骨髓里的三分傲气,使她不能接受这样一桩根本无视自己人格的指婚。凌虹羽颇为自信地认为:“工厂是需要自己这样的人的,难道为了这件事就会辞退我吗?”
半个月后,虹羽被通知“因工厂超员,请该同志去财会室领取一个月工资,三天内离厂。”虹羽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她领回工资35元,当天便离开了工厂。临走,柳干事送她一句话:“胡书记说,咱们中国别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还不多的是吗?”虹羽听得心寒寒的,头也不会的走出厂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