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镇北门出来,一路都是绵延的田地。
正值冬月,田地一片光秃秃,棕黑的泥土混着枯黄的碎稻杆大咧咧暴露在不甚明亮的冬日阳光里。偏南方不怎么下雪,要是能下场大雪,厚厚的把田地铺上,白茫茫一片,也比这样光秃秃的好看。
鱼鱼一路都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看见支棱着枯枝的大树要惊叹一下,看见枯水的小河要惊叹一下,看见天上有鸟儿飞过也要惊叹一下。
以前的日子,她是过得有多苦闷?
句芒心疼地叹了口气:“鱼鱼,饿了没?”
她没说话,肚子倒是叫了几声。
句芒抱鱼鱼下马,在河边找了块空地坐下,从兜里里摸出几个红薯,浅浅地埋进土里用泥盖住,在上面生了堆火。过了一会儿,捡根木棍把火堆拨开,刨开土,香喷喷的烤红薯就出炉了。
鱼鱼伸手就抓,被烫得嗷嗷叫,发脾气要踢走红薯。
句芒边笑边捡起来,剥了皮吹凉了再递给鱼鱼。
鱼鱼闷头大吃,连吃两个,吃得太急差点噎着。
句芒赶忙舀来水:“慢点吃啊,没人跟你抢的,管够。”
鱼鱼闻闻手里的第三个红薯,想了想,把红薯递到句芒嘴边。
这鱼鱼,人虽然傻了,还会心疼人关心自己。句芒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轻轻把红薯推回去:“我不饿,你吃吧。”
鱼鱼紧紧抿嘴。
句芒一头雾水,看看红薯,咦颜色好像不对;凑前闻一闻,呃,这个红薯坏了。
句芒表示有点受伤,但咱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对吧。
吃完东西,句芒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小手帕,抖了抖,看小鱼游,鱼鱼也好奇地凑过来。
“这还是你送给我的呢,不记得了吧?哎哎不能吃!快吐出来——你是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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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没有人烟,天黑后才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句芒扣响了村口一户小院黄泥矮砖房的门,开门的是位老爷爷。
“老人家,我们兄妹赶路,天黑了不方便继续走。我自己倒没什么,我的妹妹身体不好,能不能借宿一晚?”
“好说好说,进来吧。老婆子,有客人!”
不顾句芒阻拦,老爷爷老奶奶硬是煮了汤圆给二人吃。鱼鱼吧唧吧唧吃汤圆,顺便把句芒那碗也吃了。句芒介绍说,鱼鱼脑袋有毛病,是往京师去治病的,二老唏嘘不已。
句芒问:“就二老过日子?没有亲人子女?”
“唉,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上个月她俩说趁农闲,去前头山阴镇做工挣点钱,冬至就回来。现如今冬至了,人影都见不着。老头子腿脚不灵便,我眼睛看不清,村里也只有几把走不动路的老骨头,去不了镇上打听,也只能等着。我这几天心里都慌慌的,就怕两个女儿出什么事。”
“你就是多心,”老爷爷接话,“两个大闺女,能出什么事?山阴镇上几十年太平,能出什么事?想来是做工太忙,年底就该回来了。”
一夜安眠。
第二天清早,老婆婆硬给他们塞了两个烧饼才放他们走。句芒偷偷在大爷兜里塞了点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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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到了山阴镇,找了间客栈安置好,就带鱼鱼逛街去了。
爱美真是女人的天性,傻子也不例外。逛到一条卖衣物首饰胭脂水粉的大街,鱼鱼就挪不动腿了。这家卖布料的,不错不错;旁边卖成衣的,甚好甚好;咦,那边有卖耳环吊坠的,瞧一瞧……
嗬,女人~傻归傻,花起钱来一点不含糊,反正她看见喜欢的只管拿了就走,句芒追在后面付钱。
街上最好的位置有间很大的铺子,门庭若市,人非常多,基本都是女客人。鱼鱼仗着身材娇小几下就挤进去了。句芒挤得一身臭汗,不知撞了多少人、被多少人踩了脚,要不是长得好看,早就被一窝女客喊着非礼撵出去了。
好容易挤进去,鱼鱼抓起几盒胭脂就往外溜,句芒赶在店伙计叫嚷之前把钱银塞上,紧赶慢赶往外挤,生怕弄丢鱼鱼。
好在鱼鱼光顾着玩胭脂,停在店口没走远。
句芒提着大包小包去拿胭脂:“来,我拿着,晚上再玩好不好?”
拿过胭脂,句芒感觉不对劲,凑近鼻子闻闻,心下一凛。
回头看,铺子叫露华阁,客人熙熙攘攘,没什么异样;仔细瞧瞧,铺子里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怨气?
句芒心下狐疑,哄着鱼鱼回了客栈,晚饭时有意无意向店小二打听露华阁。
“哎呦,那可是一等一的上好香粉铺子,省府里的太太小姐都来买的。”
铺子姓林,祖传的生意。太爷爷辈的时候开的铺,兴旺一时,传到爷爷辈时生意渐渐淡了。传到上任当家林老爷手里时,铺子只是勉力支撑。前年林老爷过世,铺子交给了独子林之深。林公子接手时,铺子濒临倒闭,几乎破产。
也是年轻人脑子活,能办事。去年起,露华阁的胭脂水粉改了配方。初时免费发送试用,小姐太太们一涂上脸,个个粉面桃腮灵动水嫩,妙不可言,个个跟找到宝似的争着抢着买。铺子又红火起来,如日中天。
跟小二聊了阵,回过头来,一桌菜早被鱼鱼闷声吃个精光,连盘子都舔干净了。
“这么能吃!小二,加份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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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听着外边更夫敲着竹梆子拖着鞋子走远。
三更。
鱼鱼四爪八叉霸占了整张床,睡得呼呼正香,不时吧唧吧唧嘴,许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口水淌了一枕头。
嫌弃归嫌弃,句芒还是给她擦了口水,掖了被子,然后开窗翻了出去。
一路小心警惕,鬼鬼祟祟潜到露华阁,句芒才想起忘记换上黑色夜行衣了,身上的银白长袍在夜色中跟明亮的月光交相辉映,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尴尬地挠挠头:“第一次,不熟悉流程。”反正也成功到了,不要在意细节。
当街是露华阁铺子,店伙计白日来铺子干活,收铺后各自回家,不留宿。铺子后面是外作坊,负责胭脂水粉的分装和包装。
铺子后面是林家内院,住着林家家眷。从店小二处听来的八卦,林公子前年大婚,跟夫人琴瑟和鸣,感情甚好。婚后,林夫人身子不好,要静养,林公子便把内院的下人都打发走了。所以,内院幽静得渗人。
院子最深处是内作坊,据说藏着林家的独门秘方,声名在外的露华阁胭脂水粉就在这里配成的,只有林氏夫妇能进入。
在铺子、外作坊、内院、内作坊巡了一圈,句芒确认最不正常的地方是内作坊,笼罩着灰蒙蒙的怨气,夹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寻常人闻不出来。
他潜入内作坊,束发的白玉发扣自动开始发光,像脑袋上顶了支蜡烛,虽然滑稽,但管用嘛。
三面墙都是高到屋顶的满墙货柜,放着各种干花和各色矿石,想来是胭脂原料。左面货柜前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研钵、各种瓶瓶罐罐、天平,应该是制作胭脂的工具。右面货柜前的地上排着数十个瓷罐,从深红、枣红、砖红到桃红、水红、杏粉,全是深深浅浅配好的胭脂,血腥味就是从这儿来的。
句芒蹑手蹑脚在作坊里走了几圈,在左面大桌旁趴下,伸手摸摸桌下地面,摸到一个拉环。用力一拉,地面上嵌的暗门被拉起来了,露出黑洞洞的地道和一截梯子。心里有点发憷,但还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一下去,差点没被熏晕。大约是,腐烂的猪肉在潲水、屎水和血水的混合物里泡了一个月的味道。
底下是狭长的地道,沿边隔出一排牢房,有十来间,每间只有三尺见方,每间关一个十几二十的年轻女子,其中一间关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她们有的面目呆滞在牢房里转圈,有的眼神空洞坐在地上,有的缩在一角浑身发抖,有的被五花大绑捆着。牢房里脏得很,大约她们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所有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伤痕累累,有的伤口还在滴血,褴褛的衣服上也有一大块一大块的或干涸或湿润的暗红血渍。
句芒出现在牢房里,却没有人有反应,似是看不见他。
地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犯人们像是在各自牢房里演哑剧。
而最深处的牢房里,瘫软在地上的,赫然是鱼鱼!
句芒赶忙冲过去,手刚撘上牢房门,背后传来一声柔媚轻笑:“嘻——”
一只白玉雕琢般莹白修长的手,柔软地跟丝绸一样,抚上句芒的肩膀,指甲上的大红丹蔻娇艳欲滴:“上仙,救她做什么。你看我嘛,我不比她美?我不比她更像她?嘻——”
身后美人,一张温柔的小小圆脸,一双温柔的大圆眼,看上去人畜无害,惹人怜爱。
“猫妖?”
“嘻,什么猫妖,人家是林夫人了啦。”
“你捡来的东西可还好用?”
“好用得紧。”
“失主都找上门了,该还了吧?”
“上仙开口,我胆子那么小,哪敢不还。”
“胆子小?不小吧,你看你绑架了这么多无辜凡人女子呢。”
“哎呦,可不是我绑架。她们硬要来脂粉铺子做工帮佣,我能怎么办,我也只能收留她们呀。她们贡献少少一点血来做胭脂,也是如她们所愿,帮脂粉铺子做工,不是么?嘻——”
“把东西还回来,把这些姑娘放了。”
猫妖凑近句芒,轻轻对他耳朵呼气:“哎呦好怕哦~我不,你又能耐我何?给你面子你教你一声上仙,你自己有多少能耐,你自己不清楚?也就剩点变戏法哄傻子的能耐了吧?下午我就发现你和那傻子了,守株待兔等你晚上过来呢。你的拳脚,貌似还不如我这个小妖吧?哈哈哈哈没那本事就别逞强!”
她双手突然暴长,捏住句芒像扔一袋土豆一样往旁边一丢,十指尖尖化作十把尖锐的红顶长刀,往句芒扑去。
眼看就要碰到,忽地几十枝翠绿柔软的枝条从句芒手中冒出,箭雨一般飞弹过去,一拨挡住猫妖,一拨裹住自己。
“树枝?句芒上仙,这就是你的本事?变几根树枝就能拦住我?哈——”
刚开了个头就笑不出来了,她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打喷嚏、流口水、抽搐,有种愈来愈强烈的想就地倒下打滚的冲动,心砰砰砰像要跳出胸腔,同时整只妖又被喷涌而出的喜悦、快乐、满足感充斥着,有种飘飘欲仙的爽感。
“啊这这什么——啊!”
飘飘欲仙的爽感像一只无形巨手强拧着她往那些枝条上凑,咬住叶子就啃。越啃,那种又难受又迷幻又快乐到极致的感觉就越强烈,感觉越强烈就越想啃,明知问题出在树枝上面,却控制不住自己。嘴角不由自主往上翘,控制不住在笑,口水和白沫混着嚼进去的碎叶、青汁从嘴角淌下来,手脚在抖,全身完全瘫软下来。
“啊啊不要……这是什么啊啊好喜欢……收回去……啊好爽好爽喵喵……饶命啊喵不要啊喵……要要要好开心啊喵喵喵……”
句芒源源不断放出枝条,枝条织成一个笼子,把她困在里面。她一边挣扎一边不收控制地啃噬着枝条上的叶子,啃着啃着开始抽搐呕吐,边呕吐边控制不住地啃,最后呕出一块暗红色的发光东西,瞬间化作一只胖大的橘猫,昏死过去。
句芒拿树枝夹起那块发光物,用叶子擦擦干净塞进怀里:“不是很嚣张的吗?区区几枝猫薄荷就受不了了?我是不能打架,但我有脑子啊,哼!”
牢房里的“鱼鱼”,瞬间变成了一撮猫毛。猫妖对牢房里的姑娘施的聋哑瞎咒也随即失效,她们懵懵懂懂尖叫的的尖叫,大哭的大哭,晕过去的晕过去,喊救命的喊救命,地牢里被震得灰尘扑籔籔往下掉。
“安静!安静!别吵!!我不是坏人!!!”
完全没用,姑娘们更惊恐了,吵得越来越响。
句芒无奈,只得释放出一股浓郁的不知名草木香。女孩子们吸入这股味道,很快镇定下来,进入半睡眠状态。
“站好,排队。”
这些姑娘真的乖乖排好队了。
句芒问第一个姑娘:“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莫小花,住莫家村。”
句芒挥手变出一枝蒲公英:“握住,你回莫家村莫小花家。”
咻一下,握着蒲公英的莫小花就不见了。
一个接一个,最后是那对双胞胎姐妹。果然,就是昨晚收留句芒鱼鱼二人的那对老夫妇家姑娘。
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把姑娘都送走了。
猫妖也醒了,噢,现在不是猫妖了。其实它早就醒了,但一醒来就啃关着它的笼子——猫薄荷枝叶嘛,哪只猫能抵抗呢。啃多了就晕过去,醒来了又啃,叶子都啃光了,它虚脱地趴在笼子里喘大气。
“你虽然伤人,但还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看着你现在就一普通猫,无力继续作恶的份上,饶你一命,捉老鼠去吧。”
一挥手,笼子不见了,猫喵喵叫着跑走了。
——
——
句芒离开林家,回到客栈,天已蒙蒙亮。
鱼鱼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被子被踢到地上。
他兴奋地搓搓手,掏出怀里那块东西,那块东西也兴奋地闪了闪。
想了想,倒茶水冲了冲那东西——毕竟是呕吐物里捡出来的,脏兮兮——然后摁在鱼鱼额头上。
那东西一碰到鱼鱼额头就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火,随即化成炽热的强光渗进鱼鱼额头,消失不见了。
刚刚还沉睡着的鱼鱼猛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坐起来。
“鱼鱼,感觉怎么样?”句芒兴高采烈地凑到鱼鱼跟前。
鱼鱼愣愣地看了句芒一阵,忽然眼睛柔媚一眯,轻启樱唇: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