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城北门出城，再继续往北五十里，便能到达苍茫山脚下。

苍茫山脚，绵延百里，尽为皇家禁区，皆因再往里，就是皇家陵墓。

虽然划为禁区，却无官家军士看守。

绵延百里皆为松林，最小的松树都有二人合抱粗。树干直指苍穹，浓密的枝叶把天空遮盖得密不通风。就算在盛夏正午，也没有一丝阳光能逃过树丛的拦截，照到松林地面，故而松树干上都长着厚厚的苔藓，地面尽是潮湿腐烂的松针，一脚踩下去，噗嗤噗嗤响，满脚都沾上粘稠的腐水。

梅妖足不沾地，负手而行，悠闲地像在郊游。句芒扶着鱼鱼，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一脚踏进烂松叶堆里，溅起黒褐色的腐水，斑斑点点打湿衣角。

鱼鱼被恶心地直撇嘴，看看前面潇潇洒洒郊游的梅妖，突然喊了一嗓子：“梅~妖~哥~哥~”

梅妖吓得脚下一趔趄，警惕回头：“干嘛？”

鱼鱼努力摆出最可爱的笑容：“我们这样走，何年何月才能到？你最厉害了，不如你拉着我们，飞过去？”

“求我呀。”

“求你啦！”半点犹豫都没有。

梅妖傲娇地理理头发：“哎呀，今时不同往日了，仙人也有求于妖了。看在你们诚心求我的份上，哥哥带你们飞过去。我先上去看看方向。”

他宽袍一摆，几个纵身，修长的身形离弦箭一般直冲树冠，冲破层层巨伞般的松叶，身影消失在一片浓荫间。

很快，又回来了。

鱼鱼和句芒眼见着他往地面飘下来，赶紧围上去：“这么快？”

梅妖却是奇怪地“咦”了一声，没答话，转身又往上飞。

再度飞了上去，伸手四探，手掌顺畅地穿过空气和松枝松叶——没问题呀。

继续往上钻，钻进枝叶间，不见踪影。

没多久，重新出现，表情古怪地飘落地面。

“我往上飞，飞进枝叶间，枝叶很茂密，我一边分开枝叶一边一直往上飞。不知怎么地，我明明在往上，钻出枝叶的时候，却回到了这里。”

句芒吃惊道：“这上面看不出有结界呀。”

梅妖点头：“不像是结界，结界只能把我弹回来。但这个，是莫名其妙改变了我的方向。”

鱼鱼问：“我也觉得奇怪……我们走了这么久，好想兜兜转转还在原地？我方向感很好，应该没走错方向的。但这不是结界，又是什么呢？”

大家都沉默了。

句芒思考片刻，开口道：“应该是阵法。书上有记载，上古时期，远古大神怜惜凡人柔弱，教会了人间的帝王布阵之法以自保。这些阵，不但对凡人起作用，也能困住精怪仙魔。”

怪不得皇陵禁地无人看守。因为有了这松林阵，困人困妖困仙困魔，没有必要再加看守。

“但是，走不进来的话，那些人怎么修建皇陵、怎么埋葬皇帝？”鱼鱼忍不住问。

句芒回答：“按正确的走法，是能走出阵的。走法仅被极少数人知晓，密不外传，必要的时候由那些识阵人带着走。”

梅妖皱起眉头：“所以，我们得先去找到识阵人？”

句芒说：“一般来说，识得走法的人，就是当朝帝王、国师，一代传一代。”

“那我们去把皇帝绑来？那天晚上，我夜探皇宫，还在一个宫里撞见皇帝——”梅妖忽地想起什么，红了脸，闭口不言。

句芒挠挠头：“可是我们已经进来了，退不出去呀。”

鱼鱼出谋划策：“你不是掌管草木的仙人么，问问这林子里的松树精苔藓精什么的？说不定它们见过人走，记得走法？”

“这是另一桩奇怪的事，”句芒一脸不解，“这片松树林少说已经有几百岁，按理说，应该有开了灵性的松树。但是我们走了这么久，没有遇到一颗开了灵性的。我感觉，整片松林死气沉沉，但这些松树又分明是活着的。我也想不通。”

说话间，脚下渐渐蒸腾起水汽，白色水汽如烟如雾，越聚越多，越积越厚，盖过了脚面，堆上了小腿，攀上了膝盖…...

梅妖赶忙一手抓一个，往上一带，飞至高处，找截枝粗树枝一放，自己也拣根枝子拍拍干净坐下：“这也是阵法的一种？”

再往下看时，迷茫茫白苍苍，下方一片雾气，竟如在山巅俯瞰云海。幸好那些白乎乎的水汽只满过下方树干，没往继续往树冠上浸透。

句芒着鱼鱼抱紧树枝，自己也探头往下看：“书上看过，厉害的阵里可以加设迷雾、急雨、狂风、雷电，起恐吓和迷惑作用。看来凌国皇室的祖先，布这个阵花了不少心思和力气。”

鱼鱼哀叹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布阵仙妖遭殃。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

——

——

梅妖已经数了七七四十九遍松针，鱼鱼扣了八八六十四片苔藓，句芒挠了九九八十一次脑袋，没有想到出阵的方法，树下的烟雾也依然没有散去。

忽然，远远地传来哭声。

是个女子的声音，呜呜咽咽，如杜鹃啼血，声声点点，好不哀怨。

鱼鱼耸然动容：“女鬼？”

句芒摇摇头：“应该是只草木妖。”

那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沙哑，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到了他们藏身的树下，忽地停了，接着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

梅妖和句芒对视一眼，句芒点点头，梅妖纵身一跃跳下树，没入浓雾。

片刻，从浓雾中飞出，怀里抱着一位晕厥的姑娘。

姑娘一身素缟，形容枯槁。本是十分清秀的脸庞，此刻满是尘土，身上衣服也满是污迹，还有新鲜沾上的黏糊糊棕褐色液体，应是刚才晕倒摔下时沾上的腐烂松针。本来应该柔若无骨十指纤纤的一双素手，粗糙而黧黑，指尖爆裂，新伤旧疤层层叠叠，血痂里混杂着泥土，指节膨大扭曲，指甲磨得光秃秃，惨不忍睹。

句芒叹息一声，扬起指尖，指尖闪现一点光斑，轻轻抚过姑娘的双手，伤口竟然渐渐愈合了。

梅妖瞪大了眼睛：“你还会疗伤？”

句芒淡淡地说：“我修行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掌管草木的仙人。这种草木小妖的小小伤口，还是能治一治的。”

“好吧，也还算是有点本事了。日后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扭伤的，你也尽量帮我看一看哈。”

可是句芒说：“你这种大妖的伤，我真不一定处理得来……”

“白夸你了……”

姑娘的手已经愈合，句芒便把她交给鱼鱼，由鱼鱼搂着。

未几，姑娘一声呻吟，从鱼鱼怀中坐起来。

她眼神溃散，环视一周，才渐渐聚焦在句芒身上，看了看，似乎吃了一惊，挣扎着就要行礼：“见过上仙……”

树干晃了几晃，鱼鱼赶忙捉住她：“没事的，不用多礼，小心掉下去。”

句芒也柔声说：“你身子弱，别乱动。”

梅妖插嘴：“你要是再掉下去，我才不去捡你了。那浓雾里一股酸臭味。”

那姑娘这才留意到，自己在离地几丈高的树上。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光洁柔嫩，恢复如初，瞬间湿了眼眶：“谢上仙救命之恩……”

鱼鱼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木芙蓉，唤我芙蓉便好。”

句芒开口道：“芙蓉姑娘，你不像此间生长的精怪。你，应该是千里之外，南方水滨的芙蓉妖，我说的可是？若是，又缘何在此？”

“上仙说得极是，我本长在南方水滨。我在此地，皆因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