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淮州,繁华去处,二十七桥风景独好。
画舫游船,歌女舞伶,莺莺燕燕销魂去处。
二十七桥里,一段不起眼的桥洞边,不知名的鸟儿飞过,落下口中衔的一粒种子。
种子发芽,长叶,抽条,原来是一株木芙蓉。
多少年过去,熬过多少风吹雨打霜风雨雪,木芙蓉长得繁茂无比。在这灵秀之地沾染久了,也有了神智,开了灵性。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
那年秋池初涨,芙蓉按时开放,满树繁花,袅袅纤枝淡淡红。
月色皎洁,四下无人,芙蓉化出人型,横躺在花枝上晒月光。
正惬意,忽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奔来。芙蓉赶忙往茂密的枝叶间一跳,躲了起来。
那人满身酒气,被芙蓉树根一绊,跌倒在地,就势一滚,竟直接在树下睡着了。
芙蓉被那冲天酒气熏得头晕脑胀,跳将出来,欲把那人搬走。
凑到眼前,却看呆了。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在这画舫河边住了数百年,日日听那缠绵悱恻动情艳曲,却实是第一次心动。
芙蓉树摇,赶走那蚊虫,挡住那凉风,少年一夜安眠,却眼角有泪痕。
破晓,少年酒醒,茫然起身。离开前,却对这株木芙蓉深深一揖:“冒昧夜宿贵处,多有打扰,多谢收留。”
含露芙蓉,无限娇羞。少年走后,自是一派惆怅。
缘不该绝,当晚,她又见到少年了。肥头大耳乡绅士官中间,唯他一位少年公子,被挟裹着从木芙蓉下经过,上了那金碧辉煌的画舫游船。
她听见旁人唤那少年郎“二皇子”,看见旁人在他面前言笑晏晏,也看见那些人在背后对他冷嘲热讽:
“给他面子喊他一声二皇子,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不过是外家不兴、皇帝不理,被太子打发来江南,说得好听叫巡查历练,不就是打发紧闭免得跟太子争皇位么?等太子一登基,嘿嘿……”
“嘘!慎言,慎言!”
噢,原来是这样。怜爱又多几分。
芙蓉化作舞女,也上了那画舫。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娇影媚清风。推了多少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偏偏跟定了那前途暗淡的二皇子。
二皇子几经周折,终得回到凌城皇权重地。
他不甘心,他要争,要抢,要夺。
万千对策,芙蓉也作为其中的一环被送入宫中。只因他泪水涟涟的一句:“芙蓉,救我!事成后,我必与你双宿双栖。”
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乌发红颜强欢笑,为讨老皇帝欢心。套来各种消息密报往二皇子府送,有意无意往那老皇帝吹耳边风:“二皇子甚佳。”
二皇子,终于在皇帝眼中有了一席之地。
还不够。
二皇子府秘密往芙妃宫中送了个锦囊。
不久,不知何事,老皇帝突然雷霆震怒,竟以“品行不端,衣冠禽兽”这样激烈的判词废了太子,自己也因怒急攻心一病不起。据说,是因为太子调戏正受宠的芙妃。宫闱秘闻,只是据说。
老皇帝的病本不致命,但也许是年老体弱,也许是太医判断失误,也可能是侍寝的妃嫔……总之,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刻,庆平帝薨。
二皇子继位,是为昌奉帝。
虽那天降神器方天戟一起陪葬的,还有一种无子妃嫔,包括芙妃。
烟雨依前时,歌管与谁同。
——
——
芙蓉在皇宫里披麻戴孝时,以为二皇子,噢,应该叫昌奉帝了,马上就会来接自己出宫了。但她没有等到。
宣布芙妃一并陪葬时,她以为,这是昌奉帝计策。先假装陪葬,再救出来,换个身份才好在一起。他果然心细。
于是她乖顺地接受,乖顺地被带进皇陵,乖顺地看着皇陵大门被关上。无视周围一众大哭大喊要死要活的殉葬妃嫔。
一天,两天,三天......
为什么皇陵的门还不打开?他怎么还不来?
八天,九天,十天......
皇陵里暗无天日,没有食物,没有水。那些大哭大闹疯魔的妃嫔,早就没了声响,没了气息。
芙蓉是妖,不吃不喝也无妨。她继续等着。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她似乎,被遗忘了。
不,她不相信,她要出去,找到那个人,亲自问他一问,她要听他亲口说。
但是她出不去了。
皇陵自山脚往下挖掘,只有一个出入口。出入口到陪葬处,有悬崖河流,极难走,而且出入口厚重的青铜大门有二尺厚、千钧重。
芙蓉一介弱质纤纤的草木小妖,怎么出得去?
她不甘心。
她开始挖那厚厚的黄土。殉葬的刀、剑、斧、钺,只要她能拿得动的,都搬去当挖掘工具。挖得双手鲜血淋漓,满手血泡,也不能停。
不知挖了多久,终于,挖出了一线光明。
从洞中钻出,凭着记忆走,走到这松林间,终于身体虚弱倒下了。
——
——
梅妖同情地看着芙蓉:“你是要去找那皇帝?”
“是,我要去找他。”
“姑且不论你能不能见到他......他现在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不再是你以前的二皇子。你怎么进皇宫去?你能隐身吗?你能飞吗?你能变形吗?”
“我不会,我只能变成人,或者变回本体木芙蓉......但我可以走呀,走进去?”
“姑娘呀,你怎么走进去呢?芙妃已经死了,你以什么身份走进去?守门会让你进去吗?”
“我......”
“就算你能进得了皇宫,他也一定不愿意见你。很明显的,他把你当棋子,利用完就抛弃你了,傻姑娘。”
芙蓉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的呀!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甘心......”
待芙蓉哭够了,梅妖又继续问:“芙蓉姑娘,假设,我们说假设,你见到皇帝了,你要问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你想听他说什么?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问‘你为什么变了’?可是傻姑娘哟,问了又能怎样呢?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不甘心又什么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实如此。”
芙蓉沉默了好久好久,想了好久好久,终于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听哥哥一句劝,找个地方,把一切忘记,潜心修炼,过好自己的妖生,自己过得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说不定呀,往后就遇上了真心对你的妖,甜甜蜜蜜在一起,不比跟那负心的凡人皇帝纠缠的好?没得给自己添堵。我们做草木妖精的,没必要跟凡人一般见识。”
芙蓉点点头:“多谢梅妖大哥开导,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你的。句芒上仙,玄鱼仙人,也多谢你们了。”
树下浓雾渐渐散了。
梅妖咧嘴一笑:“你走过这松林阵,记得走法,对吧?”
“是,进去陪葬的时候走过,我大致记得。不然,我也不敢这么鲁莽往外走。”
“那,带我们走去皇陵?”
“你们去皇陵做什么?”
“找一杆方天戟。”鱼鱼掏出那张梅妖从档案上撕下的纸,递给芙蓉。
芙蓉看了看图样,摇摇头:“皇陵里面有不少陪葬的兵器,但是,我没有见到过这杆方天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