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泽山，往西北方向走。

地势越来越平坦，鲜有起伏的山丘、低陷的谷底，周围的树越来越高大，树与树之间的间隙也越来越开阔。

句芒感慨道：“可惜小竹马丢在幽冥城了。若是没丢，在这骑上小竹马，它撒开蹄子跑，可比我们走得快多了。”

鱼鱼拍拍他肩膀：“没事，以后我们再做一个。天黑了，我们停下来歇一歇吧？”

梅妖第一个举手赞成：“昨晚到现在都没停下来，我的绣花鞋都撒娇不肯走了。”

鱼鱼正捧着葫芦喝桑葚甜酒，闻言“噗”地把酒喷了一地，呛地直咳嗽：“咳咳咳鞋子撒娇？你堂堂七尺男儿穿绣花鞋？”

梅妖把长衣一拉，脚丫子一抬，还真是一双娇娇俏俏的绣花鞋，黑珍珠般光亮的黑色绸缎面，上面错落绣着点点红梅，鹅黄的花蕊似乎还在微微抖动。

鱼鱼看看自己脚下灰扑扑的一双旧粗布鞋，边角还沾开了线，想两条咧着嘴的咸鱼。她鄙夷地说：“奢侈，太奢侈了！骄奢淫逸，梅妖第一。”

“身为一个姑娘家，你得反省一下为什么自己那么粗糙。”梅妖一仰头，傲娇地攀到树上晒月光去了。

句芒就在树下变出一堆茅草，铺平整，又变出两卷荷叶，招呼鱼鱼：“来来来，荷叶蒸鱼啦。”

鱼鱼打趣他：“今晚你可别再被妖怪拐跑了。”

句芒也笑：“这是小满远房表姑的地盘，她老人家可不会看上我这样的毛头小子。”

“小满是魑魅，那她的远房表姑也是魑魅咯？”

“那可不一定，妖精的族谱很复杂的。睡吧，五更我喊你起来练功。”

——

——

荷叶柔软厚实，睡在里面温暖舒适，鼻端萦绕着荷花的清香，清香如梦，一夜好眠。

并没有一夜好眠。

鱼鱼睡到下半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泥鳅，一个劲儿往池塘黝黑的淤泥里钻，黑臭的池水往眼耳口鼻中灌进来，她不断挣扎，挣扎着挣扎着，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是个梦。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才发觉周身滑腻腻、湿哒哒、黏糊糊。睡前干燥的荷叶内壁，此时密密麻麻布满了一颗一颗小水珠，小水珠越积越大，往下流，跟其它小水珠合并起来，汇成小水流，流到她身上，衣服都湿了，不难受做噩梦才怪。

她把荷叶撑开一个口子，探头出去，原来是起雾了。白茫茫的浓雾，浓得化不开，周围的大树都被隐去，只模模糊糊看见旁边句芒的荷叶动了动，句芒走了出来。

她连忙叫句芒：“阿重，这怎么突然起雾了？还是这么大的雾。”

句芒凑近鱼鱼的荷叶，抹去她头上发间的水珠：“若水湖离这里不远。水滨之处，白日晴天日暖，下半夜地面转凉，容易起雾。但是这么大的雾，通常出现在秋天，夏天不常见。不过世间万物皆变化多端，也不算什么怪事…...”

刚说完不算什么怪事，怪事就来了。

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哭，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好不伤心。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哀婉久绝。一边哭，一边似乎在念念有词，但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哭声缓慢靠近，哭的那位，不知是人是鬼是精是怪，似乎在慢慢走过来。哭声忽高忽低，似男非男，似女非女。

句芒点亮了发冠上的灯，挥手在自己和鱼鱼周围布下一圈刺棘篱笆。鱼鱼从荷叶里钻了出来，唤出方天戟，握在胸前，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一片白茫茫，只闻其声，什么都看不见。

那哭声近了，更近了，快到跟前了。

鱼鱼亮出方天戟，往前方浓雾中一挺、一刺，刺了个空。

那声音却忽然转了方向，从他们背后传来。这回是哭一阵，笑一阵，哭哭笑笑，哭声似笑，笑声若哭，忽而大笑声尖锐刺入云霄，忽而大哭声沉痛如堕地府。

鱼鱼和句芒一转身，那声音又瞬间一移，从左后方传出，从右前方传出，从上方传出，从下方传出。那个不知是妖是鬼的东西，好像在一边放声哭笑，一边夺命狂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又或者是有无数个声源，四面包围。

痛哭大笑中，夹杂着母亲哄婴儿入睡的呢喃，婴儿啼哭，婴儿欢笑，孩童玩闹；忽而转成男人的打骂声，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再又变成凄厉的呼喊，似遭受凌迟之刑、受活抽筋生扒骨之痛。

句芒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鱼鱼握着方天戟的掌心冷汗淋淋。梅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树上下来了，跟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浑身紧绷。

忽然万籁俱寂，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他们做了一场噩梦。

不对，不是梦。浓雾依旧，这里一片死寂，鱼鱼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句芒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哪里传出来的，一个温润的男声，轻轻地唤了一声：

“景辰。”

那声音，像是阳春三月，杏花红，桃花粉，梨花白，暖风熏人。

那个男声又说了一句：

“景辰，愣着干嘛，快来呀。”

说话的人，应是位浊世佳公子，白衣翩翩长身而立，手中握一把青竹骨洒金面折扇，站在那杨柳岸堤、嫩柳枝下，眉眼带笑，略带嗔怪地招呼他笑眼相望、望入心底的那个人，怪那人怎么走得这样慢、来得这样迟。

鱼鱼和句芒面面相觑，景辰是谁？

旁边的梅妖跨出一步，双眼发直，脸色苍白，握拳的双手微微发抖。

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

梅妖喃喃自语：“长青哥哥？是你吗？你在哪里？”

声音再一次从右前方传来，带着无限柔情、万般温馨：

“辰儿，快来呀，等你好久了。”

梅妖又要往前走，句芒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一把甩开。

他魔怔一般往声音来处走去，越走越快，遇到刺棘篱笆，轻轻跳起，脚顺势在篱笆顶上一点，腾空而起，往远处飞去。

“阿重，梅妖魔怔了！怎么办？”梅妖飞了，他们可追不上，鱼鱼急得不知怎么办好。

句芒忽然想起小满送他们出泽山时叮嘱过的话，一拍脑袋：“这一定就是小满的远房表姑了。她不是说，她远房表姑喜欢捉弄人吗？”

“你可知这是什么妖怪？”

“若水湖边，会学各种声音，装别人声音骗人……我知道了，一定是魍魉！魍魉是山川灵气所生的精怪，靠水而居，能窥探别人脑海心底埋藏的声音，然后装声音戏弄人。一定没错。”

“她要把梅妖骗到哪去？得快点救梅妖呀。”

“喊出魍魉的名字，他们就会显出原型，”句芒双手叉腰，扯着喉咙开始喊，“闫——铁——蛋——”

好端端一个女妖精，居然叫这个名字？

鱼鱼也顾不得吐槽，赶紧跟句芒一起扯着喉咙喊：“闫铁蛋！闫铁蛋！铁蛋啊铁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