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年前,不知何许年间。
不知此间何处,有座巍巍青山。因长了很多梅树,当地人称为梅岭。
梅岭脚下,有个小村落,村民多姓梅,故得名为梅家村。
那年冬天很冷,雪下得比往年都大,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窝在暖和的屋里过冬。
村东边尽头的梅秀才家里,清炉冷灶,一片冰凉。
自去年梅秀才的娘子病逝,梅秀才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入冬以来更是卧床不起。可怜梅秀才的独子梅长青,小小年纪,要照顾爹爹、打理田地、收拾家里内外,抽空还总捧着梅秀才仅有的几本破书认真翻看。村里人叹息之余又觉得好笑,这孩子莫不是想读书想痴了,家里都这样了,还想着考状元不成?
这天,长青熬了粥,喂爹爹喝了,服侍爹爹睡下,自己揣了个干馒头,出门上梅岭。
家里快断粮了,去梅岭上看看能不能挖到些野果,要是能捡到冻僵的兔子、冻傻的狍子就更好了,可以炖给爹爹补身子。
一步一滑上了山。放眼望去都是白雪,树枝枯草都被冻得硬邦邦,哪儿会有能吃的东西?
长青四处摸索,这里刨一刨,那里挖一挖,累得直冒汗;破棉袄上沾了雪,雪又融化打湿衣服,雪水渗进皮肤,又冻得直哆嗦。
这么一冷一热,又一天都没吃东西,长青眼前发黑直冒星星,一个没站稳,从斜坡上骨碌骨碌滚了下去。
长青浑身上下磕得生疼,头晕眼花,咬牙站起来,发现滚进了一个小山谷,旁边还有山洞。
他正要爬上去,忽然听见洞里响动。
兔子洞?里面有兔子?
他掏出布袋进洞逮兔子,兔子没找到,找到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瘦骨嶙峋,全身上下脏兮兮,只穿一件单衣,光着脚,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看着长青。
长青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衣,刚要给小男孩披上,发现棉衣湿了大半,便把贴身小袄脱下盖住男孩,自己披上棉衣。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人呢?”
小男孩说:“我一直在这里,我没有家人。”
听说有穷人家养不起孩子,便会把孩子带到大山里丢掉,任其自生自灭。想来,这个男孩就是被丢掉的了。这天寒地冻的,要是任他在山里,怕是很快就会冻饿而死,要么就会被觅食的野兽叼走吃掉。
长青实在不忍心。
“我叫梅长青,梅花的梅,这——么长的长,青色的青。”
他一边说,一边展开双臂夸张地比划这——么长,小男孩被逗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你跟我姓,也姓梅,就叫梅景辰吧。梅景辰,意思就是,以后的日子都是良辰美景。跟我回家好不好?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我来养你。”
长青把干馒头分给景辰吃,背着景辰,一步一滑翻山回家。
回到家,兴冲冲把景辰带给爹爹看,却发现床上的梅秀才已经浑身冰凉,早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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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大哭一场,把梅秀才安葬了,从此跟捡来的弟弟景辰二人相依为命。
一床发硬的破棉被,两个人合着盖,抱成一团取暖;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两个人分着吃,谁都不肯去喝最后一口;破窗户漏风,两人只能不停走动跺脚取暖,一边取暖,长青一边教景辰背诗词文章。
总算是把冬天熬过去了。
开春了,长青要做农活,下地翻土除草播种。景辰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帮着拔草递种子,拿草帽给长青扇风,用衣袖给长青擦汗,去小溪里打水给长青喝。
夜间,在院子里,就着月光,要么长青拿树枝在地上教景辰写大字,要么景辰缠着长青讲故事。有时长青坚持要景辰背书,景辰总是背不了几句就睡着了,长青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把他抱回床上睡。
入夏了,长青带着景辰挖水渠引河水灌溉庄稼,景辰总在水渠里扑腾抓泥鳅,弄得一头一脸水。不做农活的时候,就去沾知了,生火烤一烤,咬在嘴里嘎嘣脆。或者去河边摸石螺,累了就在树下大石头上躺下,摘片大荷叶盖在脸上遮光,一觉睡到夕阳西下。
哥俩相依为命的日子,也是有滋有味。
然而时间长了,长青发现景辰有些不正常。
譬如,天冷的时候,尽管长青把棉被棉衣都捂在景辰身上,但景辰摸上去总是冰凉冰凉的,问他只说不冷。长青本以为他体弱身子凉,怕自己担心,强撑着说不冷。但到盛夏了,打着赤膊都热得冒汗,景辰依然是冰凉的。
譬如,捡到景辰的时候,他看起来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及长青腰部高。才过了一春一夏,已经长得跟长青一般高,看起来跟长青一样年纪,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譬如,有时长青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出去找,只见景辰在屋顶上晒着月光,通体流光溢彩,不似人间物。
长青这才意识到,景辰不是凡人。
景辰的不正常也被村民留意到了,村里明里暗里有流言,说景辰是妖物,不少人悄悄劝长青把景辰赶走。
但长青坚持,即是他捡回来的,不管是什么,都是他的弟弟,都是他的景辰。
流言愈传愈烈,村民甚至开始说妖物景辰会给村里带来灾祸,往他们家房子砸石头,刨他们家庄稼,要赶他们离村。
离了村,他们又能往哪去?不敢得罪村民,只得低声下气忍着,盼着流言能快点淡下去。
转眼到冬天,地里没有农活,两人大多时间都窝在家里。
长青读书写字,景辰就在旁边听着,铺纸磨墨。长青叫他一起念书,他捂着耳朵就跑,把长青气乐了。
没一会儿,景辰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个针线篓子。
长青奇道:“这是娘的针线篓子,你翻出来做什么?”
景辰抿嘴笑笑,在床边坐下,从篓子里翻出一块碎布,绷在花绷子上,穿针引线绣起花来。
“景辰,你什么时候学会绣花了?”
景辰也不答话,只低头绣着。只见他左穿右挑,顷刻间,一支梅花跃然布上,呼之欲出,看着花,仿佛还能闻到梅花的冷香。
景辰把绣品递给长青:“拿去卖钱,我们不用在这里种地,不用被人欺负,你也可以去找老师念书。”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好像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日子有了希望。
又是一个大雪天,二人背上简单的行囊——不过针线篓子和几件换洗衣服,锁上门,去梅秀才夫妇墓前拜过,从此离开梅家村。
村民们,似乎也没有留意到他们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