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靠做绣活、卖绣品,走到了省府。正好开春时候省府书院招生,长青考上了。二人在书院附近租了间小屋,从此过上长青念书,景辰刺绣的安稳日子。
那段时间,省府突然流行一种梅花刺绣。那种刺绣的绣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别家绣娘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绣出来的梅花栩栩如生,就像是真的梅花落在了布上。一扇三尺见方的梅花刺绣小屏风,在能卖到百两银子的高价,还要预定排队等上好几个月。
梅花刺绣背后的神秘绣娘自然就是景辰。他绣出成品,长青带给秀坊寄卖。只拿钱,不露身份。
两年后,长青学成,经书院举荐,去京城太学院进学,准备参加国考。
动身赴京的前一晚,景辰托腮靠在小榻上,看着长青最后一遍清点行李。
“长青哥哥,你真磨叽。我们统共就那么点行李,你都清点好几遍了。再说,落就落了呗,到京城再买就是了。”
“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一起置办的,怎么能丢?我恋旧。这都是回忆,小屁孩你不懂。”
“噗,还小屁孩,我都比你高一个头了。”
“那也是小屁孩。”
“我们不是在一起么,要回忆做什么。”
“日后万一不在一起了呢,比如,我们各自成亲了……”
景辰忽地绕到长青跟前:“为什么要各自成亲?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如果日后你遇到了你喜欢的姑娘,你就会想娶她,就会想跟她成亲……”
“可是,我只喜欢你呀。”
“小屁孩,我是你哥哥,对哥哥的喜欢和对姑娘的喜欢,不是一样的喜欢。”
“我不懂,我就是喜欢你。一定要成亲的话,我只跟你成亲。”
夏夜的暖风,夹着花草香、伴着虫唱蛙鸣,从半掩的窗叶间溜进来,拉起纱窗帘转个圈,轻轻拂过房中人的脸,蛊惑般地在房中人耳边留下呢喃,撩动了人的心弦。
鬼使神差的,不知谁先动了情,不知谁先动了心,两瓣薄唇印上了另外两瓣薄唇。
对方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似夏夜燥热的暖风。
长青猛然回神,满面绯红,慌乱地推开景辰,景辰双眸娇羞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明、明日要早起赶路,快快歇息。”长青落荒而逃。
景辰扑倒在榻上,捂着发烫的脸吃吃笑。
——
——
到了京城,长青每日去太学院上学,景辰依旧每日刺绣,卖去秀坊换钱。
日子仿佛跟在省府时一样,却又分明有哪里不一样。
晚间长青写字,景辰来磨墨,磨了半天,长青半个字都没写下,手还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景辰伸手给长青额头探热:“这么烫?发烧了?”
长青脸一直红到脖子耳根:“没,没事……屋里太热了。”
景辰在绣花,感觉长青在看他;一扭头,长青马上低头翻书。
“你看我干嘛?”
“谁看你了,我在看书。”
“你书拿倒了。”
“啊?啊——”
“长青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我们不能成亲。”
“为什么?”
“成亲,只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景辰咚咚咚跑走了。
又咚咚咚跑回来了,却是换了一身女装薄裙,浅红绡透冰肌骨,双颊绯红,气喘嘘嘘:“这样可以成亲了吗?”
长青看呆了。良久,一声叹息。
——
——
秋后,国考,连考三日。
一个月后放榜,长青高中探花。
敲锣打鼓,万人空巷看进士游街。
景辰猫在街旁高楼顶上,笑得眉眼弯弯。前头第三位,骑着枣红高头大马的探花郎,整个队伍里最俊朗的那位,是他的长青哥哥。哎,街边围观的那些姑娘们,干嘛拿花扔我的长青哥哥?真讨厌,捡几片瓦砸她们。
游完街,进士们要进宫叩谢皇恩。
景辰也想跟进去的,但是皇宫周围好像有结界,他试了几次都进不去,身上还被结界放电击了好几道,火辣辣地疼。
不进就不进,回家去。准备好一桌酒菜,等长青哥哥回来。
等到夕阳西下,等到倦鸟归巢,等到月上中天。
长青终于回来了,满身酒气。
他身后跟着一排宫人,手提肩抗大包小包大箱小匣的,呼啦啦流水般涌进二人租住的小院子,把东西放下,又呼啦啦流水般涌了出去。
为首一位宫人首领,蛮脸褶子笑成一朵菊花:“皇上的赏赐都送到了,日后啊咱家还得仰仗梅探花呢。哎呦,瞧我个老懵懂,该掌嘴,该叫准驸马爷啦!咱家退下了,准驸马爷早点歇息。”
院门一关上,景辰腾地从屋顶跳到院子里。
“景辰,吃饭没?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宫里要留饭——”
“梅探花?准驸马爷?”
“不是,瞎说什么呢。”
“你要跟公主成亲?”
“你听我说。皇帝是想赐婚让我娶公主,我没同意,真的没同意……”
“那这些礼物是什么?那位宫人为什么叫你准驸马爷?”
“我真的真的没答应,但皇帝硬要塞这些礼物给我,还在劝我。景辰,你相信我——”
“公主又好看又尊贵,公主是真的女人,所以你准备跟公主成亲了!礼物都收了!你还骗我!”
“真不是,我对皇帝说我有心上人了,怎么可能跟别人成亲!——哎,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你骗我,还说我不讲道理!啊!”
景辰冲着院里堆得满当当的礼物一通乱砸,跳上屋顶,任长青在后面呼喊,几个纵身,不管不顾跑远了。
——
——
景辰一怒之下冲出了城,在城郊一片梅林停下。
深秋时节,草木俱枯,梅林一片萧瑟。他在林间空地躺下,清冷的月光照出眼角泪痕。
那边是堂堂公主,我不过一只小小梅妖,当然选公主。
那边公主是个女子,我再怎么穿裙子还是个男子,成亲只能一男一女,当然选公主。
好气啊。
翻个身,刚才长青说什么来着?他说他没答应,还说他不可能跟别人成亲?
哎,他好像还说,我是他的心上人?
长青不会骗我,他不会娶公主的。
嘴角突然上扬。
哎呀,那我生什么气、砸什么东西、跑什么呀,还真是我不讲道理了……
哼,不管,就算是我不讲道理,他也不可以说我不讲道理。
这里很容易找到,他一找到我,道个歉,我就乖乖跟他回去。
等了一晚上,长青没有来。
城郊比较远,寻找需时,再等等。
等了一天,长青还没有来。
新进士比较忙,需要时间,再等等。
等了五天,还是没有来。
该不会被皇帝和公主缠住了?这么一想,景辰急了,赶紧飞回家。
远远看见小院子了——不对劲,怎么这么多人?是些官兵,把院子里被景辰砸得七零八落的皇帝赏赐抬走,封住了院子,留下一些法师模样的人,好像在设阵贴符。
这是要抓自己?梅妖的身份什么时候暴露了?长青在哪里?
不敢回家,景辰在附近茶馆里悄悄躲起来。
茶馆里人声鼎沸,都在议论这两天发生的奇事。
新科探花梅长青,学富五车又一表人才,得皇帝青睐,想招为驸马。谁知探花抗旨不从,还深夜糟蹋打砸皇帝的赏赐泄愤,侮辱皇家尊严,被皇家密探告发。
皇帝雷霆震怒,派官兵去抓人审问。官兵抓人的时候,在探花住处发现了大量完工和未完工的梅花绣品。
这个梅花绣品,早就在官家追查的清单里。约半年前,京城里突然出现这种绣品,工艺精湛,梅花栩栩如生,放在阳光下会有光彩流转,凑近闻还能闻到梅花香,一时成为达官贵人追求的珍品。有人为讨好太后,送了这种绣品进宫。太后身边的法师见后惊觉不妥,绣品上有妖气,刺绣分明是妖法制成。
妖邪之事向来敏感,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民乱,所以皇帝下命秘密探查,暗中让法师给皇宫设了结界保安全。
探查毫无头绪之际,突然从梅探花家找到了刺绣来源。
这个梅探花,是人是妖?费尽心机考进士接近皇帝,是何居心?
皇帝当下命令法师协同官兵把梅探花打下天牢,是日在刑台行火刑。
不好!
景辰什么都顾不上了,现身就往刑台飞,吓得茶馆里人仰马翻惊叫连连。
刑台上已经架好了淋透煤油的柴火,长青被绑在柴火堆中的木头柱子上,满身血痂,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长青哥哥!”
景辰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只看见受刑的长青,飞扑过去。长青似是听见了景辰呼喊,忽然抬起头来,眯着乌青的眼努力张望。
周围乌泱泱全是围观火刑的人,看见空中飞来的景辰,吓得屁滚尿流四处乱窜。
现场一片混乱,监刑官立马下令点火。
火苗腾地燃起,蹿起几丈高,熊熊火焰包裹住长青。
“不!”
然而景辰还没冲到刑台,一群法师已经开始作法。一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法师引来天雷地火,电石火光噼里啪啦往景辰身上打。
啪,一道电光把景辰打到地上。他一个翻滚起身,再往刑台扑,却又是一道闪电甩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滴滴哒哒冒出血来。再起身,又是一道闪电,眼前一黑,闻到了焦味,看不清东西,继续起身凭感觉往刑台冲。
那边天师已经布好了地火网,要围捕景辰。
刑台上被烧成一个火球的长青不知怎么的挣脱了捆绑,一团火球般滚下来往法师方向冲,瞬间冲散了法师的阵型,火网灭了。
景辰只听见长青最后的嘶吼:“走!”
他不管,扑过去拎起那团火球,夺命狂奔逃了出去。
可是,逃出城后,手里抱着的被烧得焦黑的长青,只来得及留下一句“回梅岭,照顾自己,不要报仇”,撒手西去。
——
——
那年冬天,梅岭的梅花一朵都没有开。
有只小梅花妖,守着梅岭里一个山洞,没日没夜的修炼。
不知修炼了多少年月,小梅花妖终于成了大梅花妖。
能报仇了,但出了山洞,沧海桑田,梅家村早已不复存在,人间几度改朝换代,找谁报仇?
能救人了,但想救的那个人,早已化为一坯尘土。
没有谁能起死回生,妖不能,神不能,佛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