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宋体小字整齐排列,油墨报香令人亲近,当一篇文章出版在案后,这篇文章就不光具有文字内容上的思想性、文学性,它更具备了一种美的艺术性,只要看到错落有致的排版,就会让人心情舒畅。
这篇文章放在报纸版面的头条位置,代表编辑心中对文章质量的肯定,也就是对我的肯定,自从这篇文章见报后,我就知道我一定能行,谁也不能再说我不行,说我不行的我就让他来看看这张报纸。
这篇文章我酝酿写了整整半年才孕育而生,是我对下一阶段野战部队融入智能化的思考,可惜的是,我只在纸上谈兵,或许喜欢纸上谈兵,才总被别人称为“书呆子”吧。
文章我又一个字一个字默念了一遍,果然心情畅快。
“排长,又自我陶醉呢?”王达乐呵呵地走到我身边,头发丝上的奶油还在,我用手轻轻帮他揩去。
“回味一下。”我的脸上荡起笑意。
“这文章咋不写你的名字啊?”王达又直愣愣地揭我伤疤。
“之前不就和你解释过,咱们作为下级是不应该有思想的,我们的思想都是领导的思想,这篇文章只是用我的笔把领导的思想表达出来了,谁的思想当然应该挂谁的名字。”我竟然用我曾经完全不愿意相信的解释去回复王达。
“那你说,旅长大,还是参谋长大?”
“那还用说吗?”
“那你为什么不写旅长的名字?”
“这……”
“旅长的思想又来自哪里?”
“军长吧。”
“那军长的思想呢?”
“嘿,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我一个小排长的文章,能入参谋长法眼就不错了,还敢写旅长的名字吗?”
“为啥入不了?你都发在报纸上了。”
“这个,也许能吧。”
“真搞不懂,你为啥要写参谋长的名字,我感觉谁动笔,名字就应该是谁的。不好意思,我高中刚毕业,文化不高,整不明白你们干部的这些规矩。”
“是啊,这是规矩,你以后就懂了。”我赶快搪塞过去了。
可我又哪里知道,这个名字到底应该怎么署啊,这写名字的人分明就不是我啊!
……
一年半以前——
我见过最穷的地方,是在康县小达村。村子里不超过20户人家,全是老人和孩子,碎砖和沙土混合构筑的房屋歪歪扭扭的排列着,屋里头都是一张大炕,没有彩电、冰箱。偶尔遇到有一家小卖铺,插着“小卖铺”三个字的旗,也摇摇欲坠。
这里最景气的时候,就是部队前来驻训的时候。
那几个月,小卖铺才有些瓜子、饮料、泡面、薯条之类的新货,基本上大半销路都在我们身上。
穿过两条窄道,有一间后墙坍塌的小院子,看有部队驻扎,就架起火炉,做起了烧烤生意,羊排、羊腿,风味无穷,但凡有机会,我都会跑过来饱饱口福。
一片辽阔起伏的丘陵地带,一夜之间就多了几辆面包车,开车的都是年轻人,面包车里放着饮料、面包、西瓜,还有小烧烤。他们比起小卖铺和烧烤摊的老板更会做生意,印好名片,找准机会就分给我们,又有送货上门服务,最令我们佩服的是他们的定位相当准确,只要你说哪座山头,东边还是西边,15分钟内一准到,比起我这个天生路痴,拿着地图半天分不清是哪座山头的强多了。
那是我第二次参加驻训,每天都要和风沙为伍,有男兵自己悄悄囤积点面膜,没几天就被瓜分完了。
我作为排长,训练之余相对其他人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思考问题,看书学习。
同时,我本来就不是学坦克专业的,连长对我期望值不高,只要保持课目能及格就行。平常训练时,我也心里清楚自己瞎指挥不得,其他老班长也烦我瞎指挥,我倒不如乐的清闲。
那天,训练场上狂风不止,黄沙滚滚,我躲在装备车上翻看《智能化军队》,车门一关,外面的风声立刻听不到了。
“啪”,车门被一把拉开,一股子风挤进来立刻吹乱了书的页码,我的迷彩帽都被吹歪了。
“嘿,猴子,咋躲在这里享清闲呢,我们都冻傻了。”进门的是欧阳浩,全副武装,带着头盔。
欧阳浩浑身是土,脸上除了在防风眼镜的遮挡下,保存了一部分干净,其他部分都是土黄土黄的,很明显他刚从坦克上下来,他走近我稍微抖抖身子,一股沙尘就熏得我够呛。
欧阳浩虽然和我都是非坦克专业,可他干一行爱一行,非要把坦克琢磨透才行,下部队快两年时间,他已经成了坦克六连的专业尖子,而我只是坦克二连一个废柴排长。
可讽刺的是,坦克二连是全旅的标杆连队,一连4年的军事训练一级单位,历史可以追溯到东北坦克大队,坦克六连却是个后进单位,常年被旅里关注帮带,我在最优秀的连队当混子也能享受全连带给我的荣誉,而欧阳浩自己拿了全旅坦克专业干部考核第一,却依然因为后进集体常常不被重视。我俩常私下里交谈,他总是壮志难酬的样子,平常一不小心就因为连队战士违反纪律而被处罚,我很同情他。
“给你,尝尝。”欧阳浩趁着训练间隙没人注意,招呼小车送来了一把烤肉,不敢在自己连队吃,跑到我这里解馋。
我正好也饿了,顺手拿一串。“快把车门关上。”
欧阳浩头也不回,顺手关住车门,抓起三串烤肉就往嘴里塞,饿死鬼的样子。我也能理解,他正儿八经训练了一上午,早上急急忙忙吃的那点东西本来就不够塞牙缝,一会儿就消化了,再不补充一下,恐怕坚持不到饭点了。
“猴子,我那天看你在内网上发的军事文章挺有意思的,想不想往报纸上投投。”欧阳浩舔着嘴唇,嚼着肉,一边和我说。
“那感情好啊,我从来没想过。不过我那篇文章前前后后想了有3个月,写了3个月,质量应该能过关。”
“要不你交给我,我来给你投。”欧阳浩说着,冲我挑挑眉毛。
“好呀,就是麻烦你了。”
“嘿,咱俩又是同学,又是兄弟,有啥大不了的。”
“要能上报纸,你就把你名字加到我后面吧。”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推辞了。”欧阳浩咧着嘴笑起来,一块肉从嘴里掉出来,他赶快用手接上,又塞进了嘴里。
“饿死鬼,你现在都看不见当年的傲气了。”
“早被磨干净了,现在‘老子’都不敢随便喊,一喊,全连人都回头。”
“哈哈哈。”我俩一阵大笑。
“啪”一声,车门又开了,车下传来刘小军不客气的声音:“排长,你抓紧准备撤收带回吧,我这给你组织一上午训练了。”
“好的,刘班长。”我答应着,一时高兴,把剩下的一串烤肉从车里伸出来,小声说,“来,尝尝,刚烤的。”
“尝个屁。”刘小军一看见我和欧阳浩躲在车里干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兄弟们全饿着呢,要脸不。”
欧阳浩作为“外人”不便说话,借口有事遁走了。我接在他身后下车,赶忙赔着笑脸:“老刘,别生气,我下回注意,我现在就去下令撤收。”
刘小军冷冷地看着我,这是他惯用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败家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对于在报纸发表的事情我并没有抱希望,可心里又有一个火苗总在跳腾着。
终于,半个月后,欧阳浩来到我寝室。
“成了,成了,猴子,你的文章明天刊发,报社编辑给我发短信了。”
“哎呀,我的欧阳大哥,太感谢你了。”我一把抱起欧阳浩原地转了3圈。旁边王达看着我这么高兴,也跟着直乐,还拍手祝贺。
“你知道我高兴啥,你就拍手?”我扭头问王达。
“反正是喜事,排长,我总要给你捧场啊。”王达用手摸摸鼻子,憨憨地一笑。
对铺的刘小军倒是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一言不发,他不出声,排房里其他战士也不咋发表态度。
“不过,”欧阳浩顿一顿,等氛围冷静下来接着说,“文章的署名有点变动。”
“加个你的名字没事,咱俩谁跟谁。”
“不是,不是我的名字,最后上面只写了参谋长的名字。”
“什么?哪来的参谋长?没我的名字?”我有点不太高兴。
“没有。不过参谋长的名字比咱俩的名字值钱。”欧阳浩继续解释,“他的名字在报纸上,他就会记住你了,你看你天天在基层折腾,没领导赏识怎么调职晋升!”
“哦,现在参谋长知道吗?”我关心地问。
“我已经和他报告过了,他知道这事。”
“没感觉他是个重名利的人啊,你把我的名字放在他后面也行啊。”我有点埋怨。
“领导肯定要独立署名,这点规矩你不懂?”
我摇摇头。
“你真是学生气太重。”欧阳浩一语道破了我的弱点,这个弱点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可学生气难道体现在不会给领导挂名字上吗?
“不过,参谋长本来坚决想要把他名字拿掉的,但我告诉他已经上版了,编辑没法调整,他也是无奈之下才接受了。他还端端正正地举着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每停顿一会就说声‘好’,一连说了七八声,最后还说,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有眼界,是人才,一定要好好利用。”欧阳浩轻轻推我一下,说,“这个人才,可是说你呢!”
“领导真这么说。”我高兴得眼神都发光了。我也注意到刘小军看我的眼神有点变化,似乎带着些许欣赏。
“当然是真的了,说不准你很快就要去机关了,兄弟为你感到高兴。”
我又抱着欧阳浩转了一圈,他个子高我一个头,这次被我抱起来,差点一头栽到风扇上,吓得大叫一声。
“排长要熬出头了,恭喜。”刘小军还是道出了祝贺,只是语气依旧冷冷的,他一开口,排里的兄弟都围了过来,纷纷恭喜我。
如此莫名其妙的幸福,好不真实啊!
第二天,报纸上的文章登出来了,版面头条,署名:李强。
训练场上,我老远看到参谋长李强在转训练,真想跑过去告诉他我就是那个文章的作者。
李参谋长挨个装备车了解训练情况,还拿出笔和本记录发现的问题,最后笑笑鼓励大家好好训练,真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实干型领导,在此之前我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只听别人说他多英明、多关爱下属,现在看来,他就像书里写的粟裕将军,事无巨细,严谨认真,而且他俩都是湖南人,长的也像,我对李参谋长的崇拜程度更深了,也唤醒了我发自心底的热望。
我远远看见,他走到欧阳浩车前,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了些什么。
可盼了半天,他还没走到我的车前,就转身往回走了,后背宽厚结实,威武霸气,旁边跟着几个机关参谋,坐上指挥车离开了,我的心也仿佛钻进了那辆车……
未来几天,我心神不宁,常去连部坐坐,听听电话,看看通知,总感觉马上就有一通电话或文件是关于我的,应该要先借调我去机关,或者先了解一下我的基本情况。
终于,那天下午,我看到了通知,要借调几名优秀排长去机关帮助工作,其中参谋部作训科借调——欧阳浩!
我倒吸一口凉气,怔在那里,似乎听见刘小军冷冷地说:“安心撅着吧,还没干出点名堂就想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