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浩呢?”我来到坦克六连帐篷区。
“现在是欧阳参谋了!”岗哨一脸得意,“刚刚去机关了。”
“已经走了?”
“刚参谋长打电话找他过去的。”
“什么?”我恶狠狠地望着他。
“排长,你表情凶什么?”
“我哪里凶了?”
“脸色铁青,印堂发黑,是不是没睡好?”等岗哨把脸凑过来,瞅着我说话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个上等兵,流里流气的。
“你好好站岗吧,少管闲事。”我气汹汹地正要往外走,恰好看见欧阳浩大步流星地回来。
“呦,猴子,平常都是我去‘贵殿’,你可从没来过‘寒舍’啊。”欧阳浩一进来就拉着我往文化帐篷走。
走了两步,岗哨喊道:“欧阳参谋,你的被褥刚找人给你拿去机关帐篷了。”
欧阳浩转头一笑:“臭小子,还是叫我排长啊,亲切。”
“我可不敢。”我听出岗哨的声音带着揶揄的意味。
一进帐篷,欧阳浩就封好门帘,接着开灯。
“我该恭喜你呀,欧阳参谋!”我也学着刚才岗哨的口气。
“谢谢哈,兄弟进步不就是你进步吗?”欧阳浩笑的嘴都合不拢。
“那我退步是不是你退步呢?”
“你这说的啥话,你现在也是参谋长眼中的红人。”
“你糊弄鬼呢!”
“你这,咋今天这么大火气。”欧阳浩这才恢复了严肃。
“你心里清楚!”我虽然摸不清楚情况,但是欧阳浩凭什么进了作训科,这里面定有文章。
“你是不是嫉妒我先进了机关。”欧阳浩把脸凑近,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嫉妒!”我赌气。
“自家兄弟进步了,你咋能眼红呢,格局小了啊,你现在哪里像我认识的那个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猴子。”
“我为你高兴啊,我……”欧阳浩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拿我的价值追求来说事。
“我知道,你想了解参谋长咋说你的,刚才他还和我提到你了,说这次作训科借调的名额太少,不然就把你也一起借调进来,还说有机会想和你聊聊呢。”
“哦?”欧阳浩这么一说,我不免有些心动。
“我这次借调进来,是因为平时考核排名靠前,有硬成绩。”
“说的也是,这方面你是很优秀的。”我的气焰被掐灭了,反而开始夸奖欧阳浩,尽管心里像被浇了半壶醋,酸酸的,可我不能表现出自己小肚鸡肠,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样子。
第二天,召开全旅干部大会,旅长公布本次调职晋升的人员名单,主任公布本次借调和帮助工作的人员名单,我看到欧阳浩一直绷着脸故作严肃,从他微微颤动的嘴角,我知道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他可是我们同批第一个刚满两年就借调机关的排长,还是从一个后进连队脱颖而出,典型的一匹黑马。
“这个六连的欧阳浩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走后门了吧!”旁边是和我一个连队的二排排长吴梁梁,我们同批的,不过他是几个月前从其他单位分流过来的,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对领导格外关注,平常也喜欢贴着脸到处和人掰扯,表现自己。
“怎么可能?”我一句话堵了回去,欧阳浩我是知道的,他的父亲很鄙视也坚决反对欧阳浩“跑找要送”,家风向来是朴实踏实、谦虚低调,大学期间几乎没人知道他父亲是谁,也从不露面,下了部队,他父亲也没有帮欧阳浩说过一次话,最近他父亲又晋升了,可他除了悄悄告诉我,也没人知道。
“欧阳浩专业考核全旅第一,这是实打实的成绩,你不知道吗?”我冷冷地对吴梁梁说。
“我想起来了,这么说好像是!”
随后,主任发表讲话,特别表扬了一个排长,说这个排长很有思想,谦虚低调,默默无闻,直到自己的文章被报纸刊发了,才被参谋长发现,这样能沉得住气的人才必须尽早用起来。主任用这个例子给所有年轻排长打气,希望大家能扎下根,耐着性子好好提高自己,相信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时,我看到主任和参谋长同时望向了欧阳浩,我瞬间心凉了下来,一阵阵蚂蚁般的后悔感在挠我,咀嚼我,撕扯我。
如果走后门,我根本就和欧阳浩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他比我强我没脾气,没准还很认同;可这是走正门,我也被挤到了一边,连门坎都没摸到。是的,欧阳浩没有走后门,他走了最光明正大的门,大大方方、大摇大摆走进去的。
散会后,我快步走回连里,战士们训练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帐篷里,重重把笔记本甩到床上,我疯狂地捶打墙壁,用脚踹向我的立柜,立柜的塑料铁皮立刻凹陷下去,像对我扮了个苦瓜脸,“你也敢嘲笑我”,我上去又补了一脚。折腾到没了力气,我才坐在床铺上,靠歪了被子……
“大伙辛辛苦苦整的内务,怎么被你给糟蹋了?”刘小军的声音飘了过来,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看他,不出声。
“堂堂一个大军官,怎么成了霜打的茄子,心情不好?”
“嗯——”我沉闷地回应。
“等会连里要测建制排武装五公里,咱把怨气和不爽都化成汗水啊,有本事就在跑道上耍耍威风。”
“嗯——”
排里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满帐篷都在探讨跑武装五公里的事,既然是建制排,就是一个排一起跑,记录最后一名的成绩,这就变成了团体赛!刘小军在排兵布阵,安排队形。
“班长,我这边靠你一个人保障,没准就把你拖死了。”王达着急地说。
“你这么个大拖油瓶,换个其他人能拉的动?”看来刘小军准备亲自拖着王达。
这王达在新兵连就是老大难,下连时,连长把这个困难户交给了刘小军,在连长眼里没有刘小军带不好的兵,不过他来以后,倒是把我在排里的垫底成绩抢走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的体能就不行,毕竟全旅干部考核也能达到中上水平,只是坦克二连整体实力太强,我要去了坦克六连也能混个中上水平。
“嗐,把这个困难户给忘了。”我眯着眼看到刘小军冲我努努嘴。
我腾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今天谁都别保障我,我让你们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好,排长有志气,大家看到没有,都要像排长学习,有点骨气,别没跑两步就扔枪丢弹的。”刘小军带头鼓掌,顿时掌声一片。
刘小军把我安排在队伍内测靠前的位置,就是跑不动,旁边人也能快速察觉,推我一把。
转头,刘小军小声让旁边的上等兵多关注我。
来到训练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刚才的郁闷之气排走不少。
“每个排间隔30秒出发,一排第一个出发。”
一跑起来,刘小军和王达在排头位置,刘小军负责拿着秒表带节奏,他口袋里准备了两条背包绳,我知道这是给我和王达准备的。
绕着山路,前一公里,我竟跟着大部队一步不拉,真有种化悲痛为力量的感觉。
可慢慢就觉得体力不支,从中间往后掉,我一掉,队形立刻被打乱了,我又懊恼又无力,后悔自己瞎定目标。
“呦,呦,呦,咋还往后掉,再掉就成屁股里的粑粑,我们一用力就把你甩出去了……”耳边立刻传来不客气的声音,不知道在说我还是别人,我脸刷的红了!
刚掉到队尾,一个下士用有力的手推着我的腰,我看到前面刘小军已经拉开了背包绳套成了圈,圈里是他和王达,王达的枪、挎包、水壶、甚至头盔全都分散在不同人手里。一扭头,我的枪、挎包、水壶和头盔也开始有人摘去了,一根背包绳把我也套上了。
可很快,拉我的兄弟也不行了,明显我这个负载太重,他的马达转不动了。我拖着他慢慢和大部队拉开了距离,没多久,二排吴梁梁全副武装带着一个排的人咬在我们屁股上。
“是要过来吃粑粑吗?”我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么个想法,不自觉把自己调侃成了一坨!
“兄弟们,口号喊起来。”吴梁梁吆喝着,开始“一二、嘿嘿”“一二、嘿嘿”地喊起节奏,二排看到我拖着后尾,全都来了劲,想要超了我。我这是将熊熊一窝,真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我靠!”我怒吼一声,猛的加速,追上了大部队,可这一下子耗尽了我所有力量,如奄奄一息的重病号临死前最后一哆嗦,还有一公里多,我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坚持住,排长!”刘小军抢过背包绳又套在他身上,这一下他一个人拉着两个人在跑,看着他不顾一切的已经汗透了的背影,我想哭,超想哭,这个比我大4岁的士官还有腰伤,为了排里的荣誉,为了不让我在其他排面前丢脸,他在玩命啊。
“老刘,老刘,老刘……”我不停喊着刘小军,给自己打气,不让腿下慢一步。
听到我的喊声,排里的战士都被点燃了,我喊一声“老刘”,他们喊一声“加油”,好像老刘就是这个排,是这个排的灵魂,我周围又多了两个,三个,最后数不过来的精神振奋的“老刘”,他们拉着我,推着走,鼓励着我。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冲刺,尽管速度看起来并不快,可我真的和跑百米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气,我用一种大无畏的心态设想,就这么跑下去,看看能死吗?能死吗?能死吗?又不断反问自己,眼前变得模糊,我只知道不能减速。
冲过终点,听到报告成绩的声音,我才瘫软下来,腿没了知觉,大脑昏沉沉,眼前黑了……
“排长,排长!”我听到我的兄弟在呼喊我,“班长,排长醒不过来。”
“我来抽他一大嘴巴子,非要抽醒不可。”刘小军的脚步在逼近我。
“咳咳,好了,好了。”我立刻转醒,脸旁边是一堆胃里涌出来的污浊,可是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兄弟们擦干我的脸和衣服,拖着我一步一步往回走。
“排长,你刚才就像疯了一样,眯着眼睛躺在地上,一会吐,一会乱甩着拳头,嘴里可怜兮兮地喊着‘王八蛋,别欺负我’。”王达说着,哈哈大笑,“这次咱们排速度最快,逆袭了!”
“好啊,好!”我想大声喊出来,最终嗓子眼里烧火一般,只是轻声嗫嚅着。
“今天还像点样子。”刘小军对着我微微一笑,手里还帮我拎着装具和枪。
晚上,躺下来,我依然兴奋不已,比借调去机关还兴奋,排里的兄弟看我的眼神也变了,王达主动帮我拉开床铺,刘小军扶着腰,颤颤巍巍给我端来一盆热水,脸上对我挤出点微笑,让我泡泡脚缓解一下。
刘小军给全排战士都端过洗脚水,可给我这是头一次,他在奖励我,也是在肯定我!他会温柔对待每一个为集体拼搏的人!
这位班长的心永远在排里,他的根扎得很深,我不能再辜负他了,更不能成为排里的罪人,去年因为我不争气,让到手的“三等功排”给了二排,当时还心安理得、一脸无所谓,我现在想来心里揪着疼。
去你的欧阳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