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为魏良到任筹备的接风宴,终于在山贼风波平息后,姗姗来迟地举行了。
因为受了衙门的救命之恩,捕快衙役们也上了江家了的宴请名单。不过,当天并不当值的玉雁来,却主动与小白换了班,留在了衙门值守。
而在这一天,同样不肯出门的,还有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锦书。
虽然看不上那对势利眼的夫妇,魏良却碍于江家盛情邀请,不得不携家眷前去赴宴。好在他转出后堂时,看到了正在衙门内巡视的人正是玉雁来。
“玉捕快,原来今日是你当值啊,真是太好了!”魏良一见玉雁来立刻迎了上去。
玉雁来挠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今日不该我当值,是我硬找小白换了一班。”
魏良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玉雁来的意图。他拍拍玉雁来的肩膀以示安慰:“我明白的,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大家乡里乡亲的,岂有一直躲着的道理。”
“先躲躲吧。”玉雁来露出尴尬的笑容,“往后怎么样,往后再说吧。”
魏良觉得自己勾起了玉雁来不愉快的回忆,不由得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于是赶紧转入正题:“一会儿我娘和雪月都会跟我一起前往江府赴宴。原本是想带着锦书一同前去的,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出门。雪月想留下照看她,可江府盛情难却,实在无法推脱。捕快衙役们又都受了邀赴宴,所以还得麻烦玉捕快你稍微照看一下后堂的情况。不过玉捕快你放心,锦书这些天情况已经好多了,也没再吵闹着有鬼了。”
“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照看好锦书小姐。”玉雁来暗道一声机会来了,终于能跟锦书说上两句话了。他朝魏良拱手行了一礼,抬起身来时便见到雪月搀着魏老太太自后堂转了出来。
雪月今日盛装打扮,在这个日头西斜的傍晚,她明媚得如同一道阳光,让人禁不住眼前一亮。
玉雁来很少在前衙看到雪月走动,所以这么久以来,尚没发觉这位县令夫人竟是如此明艳动人,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那么,锦书就拜托玉捕快多多照看了。”雪月走过玉雁来身边时,朝他微微颌首。玉雁来赶紧回了一礼,退到了一边。
看着魏家一家人离开衙门的背影,玉雁来忍不住想像,年轻时的雪月,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可突然之间,玉雁来的脑海里蹦出了另外一张脸,将被他的想象美化的雪月给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张生着细长眼睛的小巧脸庞,嘴巴却有些大,此时正一张一合喋喋不休地说着“也许是因为我长得美吧”。
玉雁来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像被虫子咬到似地差点儿跳起来。怎么就会突然想起简红衣那个厚脸皮来呢?玉雁来撇撇嘴抱住双臂夸张地抖了抖,亏她说得出口,什么也许是因为她长得美。别说像太阳一样耀眼的魏夫人雪月,就是那个倒霉的莺儿,跟竹竿似的简红衣比起来,也美得跟月光似的。
不过,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玉雁来叹了一口气,想起码头上那个帐房先生说过的话。离开回龙府时,她得靠着莺儿搀扶才能行走,也不知伤得多重。早就知道她爱逞英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却没料到她竟然胆大到自己一个人单挑一群山贼。
真是不知死活!玉雁来起到这里时莫名地生起了气,踢了面前的花坛一脚。可转念一想,她就算告诉了自己,自己这点儿花拳绣腿的功夫也帮不上忙。恐怕也正因如此,她才不动声色,只靠自己动手收拾了山贼。想到自己的没用,玉雁来顿时泄了气。他靠坐在被自己踢了一脚的花坛上,抬头望着天空,看着晚霞渐渐变淡,直至黑色的夜幕笼罩了天空。方才还晦暗不明的几点星辰,此时竟已经熠熠发光,像要照亮整片天空一样。
江家在前院正堂摆下了酒席,天黑下来后,院里院外张灯结彩,倒比上次嫁女儿时还要热闹。
在赴宴的人群中没有见到玉雁来的江梨霜憋了一肚子的火,宴会开始不多一会儿,她便借口不胜酒力,也不管江老爷江夫人脸色多难看径直走出了正堂。
到衙门报信的丫环还在养伤,那个说话刻薄的老妈子仍然代替着她的职责,紧紧地追着江梨霜出了正堂。
通往花园的回廊下三五步便点着一盏灯笼,将人的脸映得红红的。而江梨霜不仅脸红着,甚至连眼眶也微微泛起了红。
“上次那样跟他吵过之后,他怎么还会再来咱们江府。”老妈子撇撇嘴,想起玉雁来那一天凶恶的模样,仍然显得愤愤不平。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在他们面前下几级台阶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花园。
被组成这个小花园的屋子围墙切割而成的跟花园一样方方正正的天空,繁星点点,显得幽静深远。
江梨霜听到老妈子话,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突然暴躁起来,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立刻往后退去。
老妈子不敢再招惹江梨霜,只得任由她杵在廊下盯着黑暗的花园发呆。不一会儿之后,从正堂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老妈子像只耗子似地躲进了柱子后的阴影里,小心地观察着朝他们走过来的人。
那人越走越近,老妈子终于看清,这是一位衣着华贵的美艳妇人。方才在席间她已经听过介绍了,这位正是新县令的夫人雪月。
老妈子从阴影里钻出来,先是朝雪月行了一礼,接着赶紧将江梨霜拽到了自己身后,生怕她会在县令夫人面前胡言乱语出丑。
“夫人怎么出来了,外头这样冷。”老妈子拽着江梨霜让到了一边,对着雪月点头哈腰。
雪月冲二人微微一笑,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回廊下坐了下来。
“屋里憋闷得很,我正是出来透透气呢。”雪月仰头看了江梨霜一眼,“江小姐若不嫌弃就陪我坐坐吧。”说着指了指自己身边。
江梨霜甩开企图拉她离开的老妈子,在雪月身边坐了下来。想起那日在衙门内堂听到的话,江梨霜满心的不悦,冷眼瞧着雪月,等着看她要说什么。老妈子无奈,只得移步到了她身后,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今夜还有些许寒意呢。”雪月从廊下探出头,望了望满天的星斗,像个姑娘似地双手搭在了扶手上,将下巴垫在了手背上,眯起了眼睛似乎正享受着抚过脸颊的冷风。
江梨霜打了个寒颤,干巴巴地附和雪月说了一句“是呀”。
正堂内不时有谈笑声传出,雪月扭头看了那边一眼,冲江梨霜露出了一个微笑:“今夜承蒙江小姐一家款待了。”
“魏夫人不必客气,”江梨霜本不要搭理雪月,可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便双手放在膝上,上半身向前倾,向雪月行了一礼问道,“只是,今晚为何不见锦书小姐同来?”
雪月露出为难的神情,收回胳膊坐直了身子,叹着气说道:“想必江小姐也有所耳闻,锦书她正病着,不太方便出门。”
锦书得了臆症疯疯癫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回龙府,雪月看来也知道这一点。
“那将她一人留在家中,会不会出事呀?”江梨霜嘴上说站关心话,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没事的。”雪月笑笑,“临出门前,相公已经拜托今夜值守衙门的捕快代我们照料锦书了。”
江梨霜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冰霜,可雪月却似乎被其它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里,什么也没看到。
“魏夫人请恕罪,我有些不适,就先告辞了。”江梨霜突然站起来,突兀地说了一句。
雪月赶紧跟着站起来,露出愧疚的神色:“实在是不好意思,都怪我,拉着江小姐在这儿吹冷风。你快回屋休息吧。”
江梨霜匆匆朝雪月行了一礼扭头就走,老妈子也在向雪月行礼后匆匆跟了上去。
雪月立在回廊下,目送着二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没有点灯的黑暗处,这才折身回到了正堂的宴会场。
与江家热闹的气氛不同,夜里的衙门显得冷冷清清。玉雁来在后堂与前衙的连接处选了一个稍微能避风的花坛坐下,同时守卫着前衙与后堂。
“是玉捕快吗?”
轻柔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玉雁来吓得跳了起来。扭头一看,只见锦书倚在后堂通往前衙的门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锦书小姐,你怎么出来了。”玉雁来正愁该怎么去找锦书,此时见她出来不由得喜出望外。可转念一想,她在此时出来,莫不是想趁着众人不在再次逃跑?想到这儿,玉雁来显得有睦紧张,生怕她会突然拔腿就跑。
“我不会逃的。”锦书似乎是看出了玉雁来的担心,往后退了一步好让他放心。
玉雁来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虚伪,便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想起她那日求救的目光,他想问点儿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
锦书倒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她站在月洞门内,循着玉雁来方才的目光望向夜空:“星星出来了,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呢。”
玉雁来觉得盯着锦书看有些古怪,便背对着她重又在花坛上坐了下来,揣起了双手仰望着夜空附和着说道:“是呀,也许夜里还会下霜呢。”
“回龙府会下雪吗?”锦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尖细的女声总是让玉雁来觉得她在哭一样。
玉雁来缩着肩膀抵御突然吹来的一阵冷风,他摇了摇头,看着从衙门公堂里透出的灯光说道:“我们这里不会下雪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下雪呢。你呢?”
锦书“嗯”了一声,玉雁来没有回头,想象着她点了点头,随后便听到她说:“我家年年都会下雪。夜空特别清亮的一晚过后,清早起来,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就像现在这样清亮的夜晚吗?”玉雁来抱紧了双臂感到有点儿冷。
“下雪后,没来得及摘的柿子像小灯笼一样,顶着一小撮白雪挂在枝头,最是可爱。”锦书似乎没听到玉雁来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小孩子们最爱下雪天,在雪地里疯跑,鞋袜全湿了也不觉得冷。堆雪人,打雪仗,我还会用雪做小兔子。用院里种的菖蒲做耳朵,两粒红豆做眼睛。”说到这儿时,锦书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仿佛看到了一只可爱的雪兔子,“大人们则最喜欢下雪的晚上。屋里的炉子火光熊熊,我娘将带着壳的栗子放在火炉边上,不一会儿栗子壳就会被烤裂开,烤熟的栗子的香味便会散发出来。我爹呢,他就会在炉子上摆上一个水盆,将瓷酒瓶放在热水里浸着。举着酒杯,看着雪景,教我念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玉雁来低下头,抱着双臂闭起了眼睛,静静地听着锦书述说。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幕大雪天里一家人围坐炉旁嬉笑言谈的场景。可突然之间,锦书就停止了述说。一阵冷风刮过,玉雁来仿佛能看到那炉子的火被一下子吹熄了,温暖明亮的房间顿时陷入了冰冷黑暗。他扭过头,只见锦书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恐惧,连声音也变了:“玉捕快,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我不信。”玉雁来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显得轻松随和,好让突然变得紧张的锦书放松下来,“所谓鬼神,不过是做下了坏事之人心生畏惧虚构出来的。”
玉雁来的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让锦书显得更加恐惧了。
“可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锦书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为何要缠着我,为何要对我做这种事!”说罢双手抱在胸前,蹲下身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锦书小姐,”玉雁来见锦书主动开口提起,便觉得机会来了,立刻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说道,“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见锦书只是哭不说话,玉雁来想着或许她此时并不想说。可看她的样子,似乎是相信自己的,于是便接着说道:“锦书小姐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随时来找我就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的。”
锦书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可正当她点头之际,突然又变了脸色,恐惧重新又爬上了她的脸颊。
玉雁来循着锦书的目光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只见气喘吁吁的江梨霜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他和他身后的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