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柳枝众人俯首贴耳任万桃万驱使,比想象中容易了太多。
“就这么了?”米大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瞪大了眼睛望着令天下,“各堂口的人就这么回去了,从此便听掌门您的了?”
令天下撇着嘴耸了耸肩膀,端起一盏茶啜饮了一口缓缓说道:“不然呢?莫非你认为柳枝招揽的人,会是些什么侠义忠贞之士吗?”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米大夫一边将药箱收起来一边说道,“却也没料到他们竟然如此干脆地就舍弃了自己的主子,统统倒向我们了。掌门,这其中是否有诈啊?”
令天下瞄了一眼柳枝众人方才聚集的院子:“他们一个个全中了我们的相思,若不能按时服解毒药,便只能等着毒发身亡。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投奔柳风扬也不过是为了搏一个富贵。如今,柳家父子不仅没能给他们期望中的好处,倒叫他们落到了人人喊打,人人能打到的悲惨境地。跟随柳家父子还是跟随万桃门,难道还需要犹豫吗?”
“这是自然的。”米大夫点头称是,“可柳夏年轻气盛,我担心他也许不是真心依附我们万桃门。若是他暗中谋划着什么,恐怕。”说到这儿时,米大夫故意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令天下的表情。
“我就不信柳夏这个败家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令天下轻蔑地笑了一下,“他这个人我已经看透了,没什么能耐心却大得很,这几番吃亏也都是这么来的。”
“他也中了相思,我猜想他就算不甘心,恐怕也有心却无力。”米大夫表示同意,却仍然显得有些担心,“我是担心大小姐。”米大夫至今仍是不明白,令天下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招揽柳枝,却为何要以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筹码。
“你很好奇为何我非要将妙仪嫁给柳夏对吧?”令天下看出了手下的疑虑,说这话里神情里竟带上了几分哀伤,“其实,这是妙仪自己要求的。”
“大小姐?”米大夫觉得很惊讶,实在难以想像平时连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令妙仪,竟会如此大胆,向令天下要求自己的婚事。
“也许是她想尽快摆脱我这个惹人嫌的父亲吧。”令天下露出一丝苦笑,“自从她娘过世之后,她几乎再没有跟我多说过一句话。柳风扬上门求亲,她知道后便来找我,要我答应下这门亲事,这竟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父女之间话说得最多的一回。”
令天下的回答并没能让米大夫感到满意,反倒让他的疑惑更深了:“掌门您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利用柳枝的念头,就该知道我们跟柳枝会矛盾重重,您怎么能就因为这个就同意这件婚事?若是今后我们同柳夏冲突起来,您让小姐该如何自处?”
令天下看着有些激动的米大夫,露出了理解的神情:“其实对妙仪来说,老米你更像是她的亲爹。想当年长生册丢失,我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满天下乱蹿,根本顾不上妙仪母女。不仅害得患病的妻子抱憾而终,更是冷落了可怜的女儿。若不是老米你坐镇家中,我都不知道妙仪她能不能活下来。”
米大夫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顿时红了眼眶:“这都要怪我不好,在夫人病逝后没能看好小姐,这才让她有机会跑出家里。若不是这样,她的腿也不会,”说到这儿时,米大夫说不下去了,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这不能怪你,要怪就要怪我。”令天下拍了拍米大夫的肩膀,“我不会再让自己犯同样的错误的。”
米大夫抬起头看了一眼令天下,对他满眼的坚定神色有些不解:“掌门?”
“我们所有的担心,都源自于柳夏会防备我们、排斥我们,甚至对抗我们。”令天下缓缓地说道,“可若是将事情反过来呢,不是让柳枝成为万桃门,而是让万桃门成为柳枝呢?”
“掌门您的意思难道是?”米大夫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当他看着令天下时,却丝毫没在对方脸上找到可以推翻自己想法的痕迹。
“我们终有一天会老去,会死去。”令天下以手抚弄着茶盏,看了一眼米大夫后说道,“可长生册还需要找下去,万桃门也还需要走下去。而最重要的,是妙仪已经嫁给了他。”
“您就那么相信柳夏?”米大夫觉得不可思议,令天下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将万桃门交到柳夏手里,“甚至这一次还将还魂丹交给他,让他带去四方教,您就不怕他从中使坏?”
“柳枝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我们手中,谅他也不敢。”令天下说道,“况且我不需要相信他,只需要保证他必须依赖着我们就行了。”
院子那一头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引得米大夫挪开视线,看向洒满了阳光的庭院。
阿景正抱着一个包袱匆匆而过,她看了一眼敞开的门内的二人,不仅没打招呼,甚至立刻扭过头跑开了。
“您看看,”米大夫摇着头苦笑了起来,“小小一个柳枝的侍女,就如此大胆无礼。我实在是对柳在有些放心不下啊!”
令天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一只猫一直看着阿景离开的方向:“那个女子,似乎有些问题。”
“她当然有问题。”米大夫说道,“傲慢又无礼,甚至不把大小姐和掌门您放在眼中。”
“若是个一般的侍女,能有这样的胆子吗?”令天下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不会武功,”米大夫说道,“这个我已经查清楚了,她就是个一般的侍女。”
令天下摇摇头:“正是因为她不会武功,还如此猖狂,才显得有问题。”
“掌门您的意思难道是说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米大夫皱起了眉头,想起了柳夏对令妙仪有些疏离的态度。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米大夫便开始回想柳夏与阿景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那时觉得无关紧要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此刻想来,似乎也都变得别有深意了。
“那这一次掌门您派柳夏去四方教,可千万别让这个侍女跟着。”米大夫瞧了一眼阿景离开的方向,“我看她大包小包的准备着,一副要跟去的样子。”
“你放心,老米。”令天下的表情变得阴鸷起来,“一个黄毛丫头,在我面前还翻不起浪来。”
匆匆跑过院子的阿景根本听不到屋里的说话声,此时却像是听到了他们在议论自己一样,感到浑身不自在。小刀从她手里将包袱夺过来:“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夏哥哥要去四方教,我得跟他一道去。”阿景说着又将包袱从小刀手中夺了回来。
“有我跟他一起去就行了。”小刀又把包袱扯了过来。
“你会做什么,你会照顾他吗?”阿景说着又伸手来夺包袱,小刀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阿景一把抓空,往前踉跄两步扑进了小刀怀里。
“你们这是?”令妙仪听得门前响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着抱作一团的两个人,立刻捂着嘴惊呼一声红了脸。
阿景气恼地推开小刀,扭头看了令妙仪一眼。令妙仪立刻露出做错事的表情,连声道着歉又退回了屋里。
“那个死瘸子,她脸红个什么劲儿?”阿景退到廊下,望着屋里忿忿地低声咒骂道。
“你胡说什么呢!”小刀跟着阿景退到廊下,压低了声音责备她道。
“怎么,难道不是吗?”阿景指着新房的方向,“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进门时扭伤了脚,却不料她当真是个瘸子!”
“她是柳夏娘子!”小刀几乎想要甩阿景一耳光了,“你对她放尊重些!”
“真是看不出来,”阿景鄙夷地看着小刀,“这么快就巴结上新主子了,你果然是条好狗啊!”
“我没有必要听你在这儿冷嘲热讽。”小刀将包袱塞回阿景手里,“你回去吧,柳夏是不会带你去四方教的。”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阿景扬起手中的包袱砸了小刀的胳膊一下,“四方教才暗害了我们,令天下便让夏哥哥去他们那儿,岂不是去自找麻烦吗?”
“令掌门有他自己的打算。”小刀拦在阿景身前,阻止她往前走。
“打算?”阿景见自己绕不过小刀,只得停在他面前,仰面望着他,“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会是什么打算。”
小刀扭头四下里看了一遭,这才说道:“四方教李教主的父亲身染怪病,四处求医不得治。李教主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也曾前往万桃门求取灵药还魂丹,却被拒之门外,听说眼下已经要靠他们自己贩卖的鸦片来续命了。此番是令掌门主动赠药,柳夏正是替令掌门办这件事的。”
“他这是派夏哥哥去拉拢他们?”阿景不禁哑然失笑,“夏哥哥怎么会做这样低三下四的事?”
“若是柳枝的柳夏,自然是不会的。”小刀看着阿景的眼睛,“可此番前去的,却不是柳枝的柳枝,而是万桃门的女婿柳夏。”
阿景愤怒地瞪着小刀:“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小刀逼近阿景直视着她的眼睛,“柳夏连红衣都舍弃了,你以为你是谁?”
阿景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抬手便给了小刀一记耳光。
“你们在干什么?”柳夏从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令妙仪,疑惑地看着站在廊下的小刀与阿景。
小刀别过脸冲柳夏和令妙仪笑了笑:“没事儿,我跟阿景开玩笑呢,谁知将她给惹恼了。”说罢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摸被阿景打红的脸颊。
令妙仪站在柳夏身后,身子几乎贴在柳夏身上,阿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无端地让她觉得仿佛是被火烧似地。她慌乱中往后一退,脚一扭却惊叫一声往后摔了下去。
柳夏眼疾手快,回转身一把揽住了令妙仪的腰,这才没让她倒下去。
令妙仪以为自己就要摔倒,吓得闭上了眼睛,直到感觉到了柳夏扶住她后腰的手这才敢睁开来。
“崴到脚了吗?”柳夏扶着令妙仪站直了,蹲下身来摸了一下她的脚踝。
令妙仪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想抽脚离开,却又害怕踢到柳夏。目光也不敢落到他身上,只能四下里胡乱地到处张望着,却正好与阿景的目光碰到了一处。一刹那间,令妙仪觉得似乎有火烧到自己身上一样,再看向阿景时,却见她已经扭头走进了院子里。
“她好像真的生我的气了。”小刀看了一眼阿景离开的方向,朝令妙仪投去抱歉的一瞥。
柳夏站了起来,一只手挽着令妙仪的胳膊好让她站稳:“你别见怪,阿景同我们像兄妹一般,吵吵闹闹惯了。”
令妙仪摇摇头:“我羡慕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见怪。相公你和小刀先说话,我去替你收拾行李。”
“好。”柳夏放开令妙仪,目送她慢慢地走回房,这才回头看着小刀,“阿景怎么了?”
“她想跟着你一道去四方教,被我阻止了。”小刀又摸了摸被打红的脸颊,显得有些落寞。
“令天下怎么会让她跟去?”柳夏露出一丝苦笑,“他早就给阿景安排好了,在我们走后,让她过来服侍妙仪。”
小刀露出紧张的神色:“这可不行啊!”
柳夏见状反倒是笑了:“怎么,你怕令妙仪会为难阿景吗?你放心吧,她胆子小得很。”
小刀摇摇头:“我是担心阿景,柳夏你是知道阿景对你的心意的。”
“我跟阿景是一辈子的兄妹。”柳夏打断了小刀,“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小刀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蔫了,“也对,她是绝对不会违背你的意愿,绝对不会让你讨厌她的。”
这话小刀说着难受,柳夏听了似乎也被戳中了什么痛处。
“若是她也能这样想就好了。”柳夏喃喃地说道,目光越过小刀看着院子里枯败的花花草草。
小刀循着柳夏的目光看过去,又皱着眉扭回头来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别这样,令小姐还在屋里呢。”
柳夏明白小刀的意思,可他的脸色却因此变得冷峻起来:“你说得对,既然牺牲已经无可避免,那就要让牺牲变得有价值,而不白白地浪费掉。”
简红衣这个名字却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谁也不会再主动提及。
就好像,他们不说,那个因为他们而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死去的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