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可别指望我放你们出来啊。这是《值班人员操作手册》命令禁止的：禁止非放风时间，让病人四处溜达。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小泽这小妮子，态度一直蛮好的。又说：“我们不比你清楚吗？我们都来多久啦！”

我说：“那好吧。认识一下也无妨。怎么认识呢？”

小泽向西面撇撇嘴，说：“喏，老地方。313，你在那屋子里等着。”

我说：“哦。还来。这回你们别想再把我锁里面。”

尽管嘴这么说，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想再去313看一下。要不说，让一同一根绳子绊倒两次的情况，其实很常见呢。我估计我一会儿就得后悔。

我推开313房间的门。还是那幅我熟悉的，同时又是十分诡异的场景。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那火光映得半个房间红彤彤的一片。我看着三面墙都是落地玻璃中的自己。佝偻着背的高个子，一张消瘦的脸庞，一双深陷眼窝的大眼睛，突兀的像是初中物理书枣糕结构的原子核。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一身洗的褪了色的牛仔服。别人看见，肯定觉得我是个落魄的傻叉。

但此刻我觉得这个整体造型跟我的心境还蛮匹配的。就像《情人》中的描写：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我坐在壁炉前的米色沙发。把脚向炉火靠近。不一会儿皮鞋便散发出淡淡的橡胶燃烧的味道。可是双脚倒没什么感觉。

门口又是一阵骚动。我背对着门坐着，但是我知道：这帮精神病又出动了。这次我表现的很镇定。为了不给他们背后偷袭我的机会，我半身拧着，手臂搭在沙发，摆出一副既潇洒不羁又睥睨天下的架势。我说：

“你们这是土遁来的吗？不对呀，这是水泥地面啊，也可以？”

还是小泽领头，她第一个说话：“哪里呀。更夫大人。”

歪着头，确实难受。我把身体转了过来，半条腿压在沙发。——从王者变回青铜。但是口气不能落于下风。因此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什么？更夫！还大人？你这是什么称谓啊？跟哪论的啊？”

“我只是表达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对您的尊敬。如果您对这个职称不满意，那么我先收回。更夫小王。”

今晚她身穿的竟然是黄绿色夹克，这不是挑逗我吗？可我是那么好逗的吗？于是我说：

“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帮精神病异口同声的来了一个下句：

“像春天的花一样！嘿嘿。”

我一拍脑门，心想：这帮精神病真是愁煞人！

我说：

“抓紧时间吧。我要睡觉了。”

小泽说：“我们认识一下。那你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来吧。小伙。”

我不情愿的从沙发站起来，我说：

“那你们都进来吧。别堵门口了。”

他们踢了嘡啷的，挤进来三四十人。我问：“都到齐了吗？”

小泽说：“3032，你数学好，你来数一下。”

3032号，跨前一步。开始认真的数起来：“1，2，3，4，1，2，3，4，6，9，8，2，4……”

我忙说：“行了，行了。停。我看应该是都到了，没到的，稍后到了的人给他传达一下会议精神就行了。”

小泽说，好。欢迎更夫小王跟大家训话。大家鼓掌。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有精神病院三楼住院处的这帮人（不幸也包括我），仍然保持着专注和激情。直逼某些大公司的996。

我说：

“好啦。感谢大家。我姓金，叫我名字金元宝，可以。叫更夫老金也可以。咱们有缘在这个地方相识，是吧？虽然不是那么令人期待，但是能在这大半夜的一起发疯，还是挺难得的，是吧？我希望我能帮助大家，也希望各位不要找我麻烦。晚不要到处乱跑，鬼知道你们怎么从锁着的门里钻出来的。看来，我有必要跟院长反应一下。”

小泽打断了我的演讲。只见她表情十分严肃，眼睛里有泪花闪动，牙咬着下嘴唇。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之后，说：

“抱歉，元宝。”

我说，你说。什么事？

“我请你不要这么自暴自弃！你知道吗？你整个人比我们这些病人还要颓！如果你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从泥淖中爬出来，但至少请你不要骗自己说，这很享受！我们都曾濒临深渊，有的人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就像这个屋子里的很多人。我们爬呀爬，在仅有的清醒时刻，反复告诫自己深处深渊不可怕。不知道自己已在深渊才可怕。我们宁愿做病人也不做麻木的人。而你连正视深渊的勇气都没有，你才是比精神病人还要可耻的人。”

这一番话，就像组合拳，出其不意的给我来一套。尽管力度不大，但是效果至少也相当于无影脚——我有点懵。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我。”

没等我说出别的，那群围观的精神病们，有不少开始哭起来。看他们哭，我竟然也想哭。大概是年龄大了，对人间疾苦总有一种不期然的感同身受。

小泽继续说：“吓！我们这里的人虽然是精神病，但我们有着比大多数正常的人还要丰富精彩的内心世界。那我们就来自己介绍一下自己吧。3021，从你开始吧。”

3021痛快的回答一声：“好嘞。”同时向前跨一步，这个个头不高还秃顶的大肚子男人，此时挺胸抬头，还挺有精气神。

只见3021大声说：

“3021金手指。”

说完，后退一步归队。下一个人跟，说：

“3022回到从前追求你”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开始介绍。听得我是一头雾水，但是不好打断。我怕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就打断我的腿。

“3023天下第一败家子。”

“3024世最后一个男人。”

“3031史前毒药王。”

“3032南方州大地主。”

“3033蒸汽时代资本家。”

“3034打工皇帝。”

“3041征服者。”

“3042投资之王。”

“3043帝国大法官。”

“3044宇宙超级英雄。”

“3051陪着皇帝的人，公公九千岁。”

“3052陪着大发明家的人。”

“3053陪着战争狂人的人。”

“3054陪着大科学家的人。”

“3061陪着大生物学家的人。”

“3062陪着绝世良医的人。”

“3063陪着先知和基督的人。”

“3064陪着诗人的人。”

“3071陪着文学家的人。”

“3072陪着史学家的人。”

“3073陪着纵横家的人。”

“3074陪着革命家的人。”

“3081复仇者。”

“3082海盗王。”

“3083保镖之神。”

“3084厨神。”

“3091绝代花魁。”

“3092武林至尊。”

“3093改变历史的一介小人物。”

“3101丝绸中路的小商人。”

“3102北美淘金者。”

“3103一代球王。”

“3111玛雅战士。”

“3112黑寡妇。”

“3113来自二次元的少女。”

我就像个傻瓜似的，听着他们挨个说着，我听不懂的自我介绍。好不容易听他们介绍到最后一间病房的人了。只听：

“3121支配男人的女人。”

我差点笑出声，心想，真会玩。最后一个到小泽了。只见她也前一步，郑重的介绍说：

“3122小泽心中有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