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姜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那和尚很认真的再道:“你看冬日有暖阳,银杏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光,寺里的梅花却先开了,可我看女施主为何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四下无声,唯有寺中师傅们念经的梵音丝丝入耳,那和尚背光站着,周遭都镀了一层温润的金光,陶文姜本应看不清那和尚的长相,可他声音和缓有力,又居高临下,忽的就和那满殿神佛重叠在一起,悲天悯人又万般无奈的看着她,陶文姜落下一滴泪来。
红裳见他一句话说哭了陶文姜,忙上前先将她扶了起来。
青禾不讲道理,见和尚还盯着陶文姜不放,便横叉在他面前道:“你看什么?”
和尚坦诚的回道:“看这位姑娘啊。”
青禾被噎了一下,头一次碰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还是个和尚,她气得脸通红:“你一个出家的和尚好生无礼!”
和尚继续坦诚道:“你家姑娘生的好看,尚美之道,千古之风,这和出家不出家并无关系。”
青禾牙缝里咬出话来:“轻浮!”
和尚皱了眉头道:“春日里的花儿好看,我盯着看半日也没人说不对,主持师兄写的字好看,我挂在禅房中日日端详也没事,怎得我说你家姑娘好看就是轻浮了?元宵节灯会那日,我岂不是不能出门,若瞧着这灯也好那灯也妙一时忘了形,岂不是要被整条街的人骂轻浮?”
陶文姜见青禾气得眼睛冒火却说不出贬驳的话来,不由破涕为笑,走到和尚面前才看清了他长相,她虽说未曾见过几位外男,但她父兄儒雅,许子扬清俊,更遑论城府极深却龙章凤姿的华明澜,可面对这和尚,她还是暗赞了一声好生俊俏。
陶文姜道:“菩萨示现一色,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这位师傅,你着了色相,经文也白读了。”
那和尚点点头,单手行礼道:“所以小僧法号半戒,正是佛心不定,修行研习佛法常常半途而废之故。”
陶文姜等人都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伽蓝寺最有名的半戒大师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陶文姜笑道:“原来是半戒大师。”
半戒也笑道:“陶姑娘。”
青禾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知我家姑娘姓陶?”
半戒答道:“我师兄收了陶家一千两的香火钱,半个伽蓝寺都封了给陶家女眷祈福拜佛所用,你家姑娘自然姓陶。”
青禾撇撇嘴,虽未说不出声,但大大的“财迷”两字已经写在脸上。
半戒也不恼,又对陶文姜道:“出家人不该贪婪,小僧方才又触了一戒。”
陶文姜笑道:“出家人不贪婪,可成佛之前还得吃饭呢,满殿的菩萨佛祖要供奉,金身要塑,香火长盛,碰上灾年,还要施粥救济难民,普度众生,若不肯受人银钱可怎么支撑得下去?”
半戒眼睛一亮,又道:“还有一年一度的小法会,三年一度的大法会,主持师兄讲法后的那一月,咱们只有三餐清粥可以吃,你家的一千两银子救了急,十来个新入寺的小和尚,顿顿都有了大菜包子吃,晚上诵经的时候才不会喊肚饿,却只能喝水了。”
陶文姜一笑,心下想着该说服母亲,日后年年送一千两银子来。
半戒想到了陶家的种种恩惠,又关心起文姜来,再问道:“陶姑娘是否有何难言之事?”
陶文姜见半戒大师眼神清澈真挚,忽然心情就好了一半,半戒笑道:“我正要去厢房为你祖母解签,你若确有忧愁,不如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而行,红裳却拉着青禾落后了几步跟着。
陶文姜轻声道:“半戒大师,我心中害怕,成日惴惴不安,生怕做错了事惹父母伤心,带累了家族。”
半戒不紧不慢问道:“陶姑娘可是闯了祸,你家大人却没狠狠罚了你?却不理不睬将你看得更严了?”
陶文姜点头道“正是如此,半戒大师真乃神人!”
半戒笑笑道:“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而已,我初入伽蓝寺不过稚童,师父和主持师兄待我极好,我却不谨慎,常常无意间出言冲撞了贵人们,五年前我给一位大官人解签时闯了大祸。”
陶文姜问道:“什么大祸?莫非解错了签?”
半戒摇摇头道:“他那日得了船破下滩之签,又有败家亡命之相,我如实说了。”
陶文姜替半戒悬了一颗心道:“后来呢?”
半戒道:“自然惹恼了大官人,被拖出去打了板子险要了命,师父跪着都不能求他网开一面,还是主持师兄歪解了那签,瞒过了大官人,我才侥幸得活。”
陶文姜惊诧道:“那人也太狂妄了,在佛门净地也敢如此跋扈!”耐看吧x
半戒又道:“主持师兄因为破了“不打妄语”之戒,面壁三月悔过,师父在我伤好后不许我出房门,见我便长吁短叹,很是冷淡,我也常茫然不知所措,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夜里不得安眠,便偷溜出门去见师兄,遇到师父在与师兄说话,我偷听了几句。”
陶文姜轻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半戒声音落寞,缓缓道:“原来师父早已身患重病,药石不灵,他深恐我性子桀骜,师兄承继伽蓝寺后也护我不住,便想着拘我三年五载,大了稳重了才放出去。我这才知师父爱我又担忧我,几番心境之下才对我刻意冷淡。”
“后来呢?”
半戒笑得轻松:“那夜之后,我收了争强好胜之心,夜里钻研医书,日里歪缠在师父身边侍奉,让他最后的时日里不必因我而心绪激荡,再后来即便有人得了下下之签,我也只说破解之法,不言险恶之事,渐渐的倒得了一些好名声。”
陶文姜默默不语,嘴边却露出些微笑来。
半戒问道:“陶姑娘觉得我帮人解签说了实话是错吗?”
陶文姜摇摇头,半戒答道:“我也觉得没错,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让父兄长辈担忧便是大错特错了。世事难料常不如人所愿,过于执着便如同入死巷,不如放开怀抱顺势而为,不愁不可知,不求不可得,世间万法便不拘泥,事事皆有所为。”
陶文姜若有所思,心里默念着:“不愁不可知,不求不可得。”
两人一路说话进了陶太太等人所在的厢房,恰逢伽蓝寺主持也在,主持五十开外,花白胡须,慈眉善目观之可亲,他见陶文姜和半戒同来略略吃惊,忙先将半戒引荐给陶家众人。
半戒端方有礼先给陶太太等人行礼后,又托说路遇陶家姑娘,见她拜佛虔诚,于佛法也多有见解,便忍不住一起探讨了少许。
陶太太见半戒虽年轻却有超凡之相,心中已信了他几分,又听他夸文姜礼佛诚心,便笑开来将文姜招到身边坐下,道:“我这孙女儿最有孝心和善心,夜夜抄了佛经给家人祈福呢。”
这时小沙弥端了签盘走了上来,主持对半戒道:“方才陶家四位姑娘求了签,你看着解解。”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文姜听主持最后“解解”二字咬字稍重,不觉莞尔。
半戒也是一笑,拿起一支红头签来,见是“得其所哉”的上签,便问道:“这三十五签是哪位施主得的?”
陶文琅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嫡母嫡姐,喃喃道:“是我”
半戒将那签放回,笑道:“缘分近在眼前,施主莫失良机,乃上上签。”
陶太太满意的笑了,陶文琅放了心,脸红红的坐了。
半戒又拿起一签,看了看,笑道:“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这是贵人合和的上上签,四十五签,不知是哪位施主的签文?”
陶文瑜站了起来,对着陶文姜兴奋道:“二姐姐,四十五签是我求来的。”
陶文姜也为她高兴,点点头道:“是是是,我亲见的。”
半戒将那签放回,又拿起一签来念道:“宛如仙鹤出凡笼,脱得凡笼路路通,南北东西无阻隔,任君直上九霄宫。”
陶文姜记得这签文,便道:“十四签,是我的签。”
半戒点点头,陶太太听得“凡笼”,黄氏听得“阻隔”便觉不好,异口同声向半戒问道:“如何?”
半戒笑道:“无碍,这是先苦后甜,先凶后吉的签文,请姑娘凡事不必过于记挂在心,万事顺其自然,不强求,无愧于心便得顺遂。”
半戒拿起最后一支红头签,看向厢房中最后一位姑娘,陶文琳心不在焉,似这签文好坏都与她无关一般,小小年纪竟有心死之相。
半戒瞥了一眼签文,心中咯噔一下,这次轮到卞氏提起心来,她问道:“可是签文不好?”
半戒想了想,也笑道:“无妨,并非下签,是劝人凡事谨慎,莫做他想之中签,只要姑娘恪守本分,平安富贵指日可待。”
卞氏也放下心来,又逢主持说起半年后的法会来,众人一时都在倾听这些难见的盛事,陶文琳悄没声的走了出去。
走出厢房,远离了陶家欢笑一团的院落,陶文琳才慢下了脚步。
半戒大师没念出声,她却还记得那签文上写的是:
“劝君且莫向他求,似鹤飞来暗箭投若去采薪蛇在草,恐遭毒口也忧愁。”
陶文姜的签文是仙鹤出凡笼,她得的却是鹤飞暗箭投,一个直飞九霄,一个惨遭毒口,这世道莫非连菩萨都有一双富贵眼,如此偏心当真欺人太甚!
她是陶家长房长女,若一生庸碌无为倒还不如全力一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