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琳心绪繁杂,一会儿想着该恪守本分嫁了那秀才,相夫教子未尝不能中兴家族,一会儿想着高大家的那些话来,秀才之流犹如过江之鲫,真能跃上龙门的又有几个?更何况心中尚有一丝抓心挠肝的情愫不能放下,如何让她欢天喜地得接受这门亲事?可她又能如何?父亲官场不显并不识得达官贵人,母亲早被庆阳公主吓破了胆子,那一点儿盼她入高门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难道要她去求二叔二婶不成?大房还要脸呢!
她心潮涌动之下信步而走,不知不觉间早远离了陶家所在的厢房,抬头见到了一处偏园,这园子花木凋零,满目萧瑟,显是不常打理的,此处倒与她此时心境堪配,又见园中有一处小亭,正建在假山之上,极目远眺之下兴许能纾解一二,她心想着便拾阶而上来到小亭之中,高处冷风侵袭倒真让发昏的头脑清醒了少许,这园中除了几间破旧的厢房再无景致,一墙之隔却是几间精舍,叠石为山,聚水为池,桃树成林,陶文琳再望一眼身处的这片陋园,不禁嘲道:“佛门清净之地尚且顾此失彼,更何况凡尘俗世,一个宅院里有富贵得意的,自然也有凄苦失意的。”思及二妹妹陶文姜如今与许子扬夙愿得偿,婚事初定,二婶还不知要备下如何嫁妆,再比比自己,她低下头,一滴清泪便掉落下来,自言自语道:“但凡有一点儿念想,我也断不会灭了满腔的凌云志气,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叹了一声,拿帕子拭干了眼泪,想着出来良久再不回返恐家人来找,被看出心思来岂不是白白惹人嗤笑?她抬起头又向隔壁那院子望去,却如遭雷击般呆愣当场。
原来隔壁那精舍里走出两位男子,皆锦衣绣服,裹着大氅,其中一位似有脚疾,另一位便一旁作势小心搀扶着,不想那有脚疾的男子不满得推开身边人的手,冷冷道:“不用!”
旁边那男子也不觉尴尬,仍温声道:“半戒大师擅长歧黄之术,待他好好为世子诊治一番。”
被称作世子的男子讥声道:“上蹿下跳地说服父亲让我前来,就是为了见劳什子的半戒哼,我这腿废了这些年,越是名医,越不过坐实我是个废人的事实罢了。”
他说地难听,那男子终有些变颜变色,道:“世子以后定是要承继承恩公府的,但凡有一丝希望,公府也会举阖府之力为之,论公,我是承恩公府的人,论私,你我是亲兄弟,自然也会竭尽全力。”
承恩公世子却毫不动容,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咦了一声,有些兴奋道:“那是谁家的女子?长得不俗!”
赵广彦也应声望去,见一窈窕女子立在亭阁高处,怔怔得也向此处望来,他眉头一皱,认出陶文琳来,不禁道:“她怎在此处?”
承恩公世子脸上有些个激动,对赵广彦道:“是谁?”
赵广彦道:“是陶家长房长女,我听闻今日有京中官眷来上香,大半个伽蓝寺都清了闲杂人等,现在看来确是陶家的女眷来了。”
承恩公世子虽久不与人交际,可陶家二房名声这两年极响,他也略知一二,他眼睛粘在陶文琳身上一寸寸打量,见她身边又多出一位中年妇人来,那妇人对着陶文琳说了一句什么,陶文琳转身便走,空留那妇人又向这边张望了下。
承恩公世子心里叫了一声可惜,丢开手去。
赵广彦见状心中一片苍凉,兄长对他多有猜忌不说,更沉迷于女色,承恩公府前途堪忧。678看678kxs
这厢里再说陶文琳一眼瞧见赵广彦,便犹如死寂无波的心湖无风而起三尺巨浪来,一圈圈涟漪荡漾了满身满心,她顾不得羞耻体统,居高临下定定看着赵广彦,一如几年前新晋武状元赵广彦跨马游街,她高楼之上芳心初动,一眼间便知寒冬裂阳。高大家寻了她出来,张口与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心脏砰砰乱跳犹如擂鼓,她一咬牙,转身下了亭子,这几年相思,这数年愁肠,她要说给他听,她再憋一刻便也觉得要疯了!陶文琳手忙脚乱向隔壁院落跑去,高大家呼喊不及,也只好满面狐疑得跟在后面。
陶文琳绕到那小院前,门口却守着两位小沙弥,见了气喘吁吁的陶文琳反而吃了一惊,其中一位双手合十道:“施主请移步,院中住着男客,恐惊扰了女施主。”
陶文琳红透了一张脸,低垂着头,余光却朝院中望去,那院中有影壁隔着竟什么都瞧不见,她支支吾吾道:“我我”
高大家跟着她也跑地上气不接下气,见了陶文琳这般形容心中惊诧不已,开口道:“文琳,你这是作甚?”
陶文琳倏然惊醒,是啊,她能作甚?对着伽蓝寺的小沙弥说她要见这里的男客吗?见了赵广彦又能如何?莫非要当着承恩公府人的面痛表衷心吗?赵广彦与她而言是一见倾心,她之于赵广彦又是什么呢?是无足轻重的陶家姑娘?还是六品小官家的小姐?方才狂奔而来的勇气尽数卸去,她不禁倒退了一步,抬起头又看到小和尚眼中那一抹“匪夷所思”,陶文琳羞红了脸,咬着牙不肯再发一言,转身离去了。
陶文琳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数落在高大家眼里,她笑意盈盈上前给那小沙弥施礼问道:“方才我们在亭上似看到了熟人,不知这院中可是学士府家的公子,那正是我们陶家的亲友呢。”
小沙弥哪里懂得高大家的心思,被她一诈便和盘托出:“并不是,院中是承恩公世子。”
高大家了然一笑,道:“人有相似,我们隔地毕竟远些,想必是认错了。”心中却冷哼一声:“陶文琳胸有大志,可真不像她那鹌鹑样的母亲”
陶家等人用了斋饭,陶太太又听半戒大师讲了小半日佛法,眼见着暮色四合,便起身告辞,由众人簇拥着向外走去,伽蓝寺主持和半戒大师亲送她们到山门,陶太太上了马车还同卞氏念叨:“这半戒大师生地这样好,又这样年轻,实在可惜了。”
卞氏也面露惜色,半戒大师言吐不凡,穿着僧袍都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姿态,却只能在这寺庙之中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确是憾事。
黄氏掀起一角车帘,见陶文姜与陶文瑜也上了马车才放下来,回头对依然在为半戒大师“啧啧”惋惜的陶太太笑道:“如半戒大师那样出尘的高僧,凡世的烟火气还生怕熏坏了他呢,倒不如这清净之地还他一世潇洒自在。”
陶太太脑海中浮现出半戒大师不染纤尘的仪态容貌,也不由点头称是:“他那样的人物恐怕也嫌俗世聒噪,今日若不是主持有令,他怕是也不愿多见生人的,伽蓝寺钟灵毓秀,他也必定不肯出山门踏足俗世,倒是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庸人自扰了。”
天地有灵,山水有知,一个月后,伽蓝寺的半戒大师于人声鼎沸的元宵灯会之上,猜灯谜赢了十几家商会的彩头,对对联愁坏了七八个秀才,连诗作羞煞了五六个才子,光秃着脑袋俘获了半条街少女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