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斋正房,陶文姜正对着手中的绣花棚子懒懒下针,旁边坐着穿藕色对襟比甲的庄秀,青色莲花纹的袖口漏出一截皓腕,也执着一只绣花棚子,却是素手婉转,飞针走线。她们对面的罗汉床上,黄氏斜靠在锦面绒花的大迎枕上,正翻着陶国安不知哪里淘换出来的古籍本子,小炕桌上有白玉莲花香炉,袅袅冉冉带出阵阵清香,似是苏合与鲜花的混香。
房中无人服侍,陶文姜放下绣花棚子,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慢慢喝,抬起眼来偷偷打量着母亲黄氏,自那日大伯母恼羞而去,祖母便闹了病,不延医,不吃药,只说懒怠不愿见人也有两三日了,去探病时看到大伯母和大姐陶文琳,笑不及眼底,怎么都感觉淡淡的,下面也渐渐有了不好的声音。
黄氏安之若素,到时辰了就去问安,不见也不尴尬,也不像大伯母一样门外苦求,点卯一样随即回房,但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全装入描金的黑漆匣子里,流水一样送入秋煦堂,分外的耀武扬威。
陶文姜想得出神,盖碗碰在青花瓷杯上发出叮叮的声响。黄氏长身而起,平摊在身上的葱黄色云纹襕裙犹如月泻一室的光华俱都拢起,还不待陶文姜反应过来,她放在梅花桌上的花棚已被拿起,上面是一处宝相花,针脚算不上粗陋,相对于庄秀的蝶恋花却是不够细密了。
文姜先发制人,扑上去粘缠:“娘,我想给含山下帖子,或者她来,或者我去。”
黄氏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们现在是独府别居,郡主什么身份,说来就来?”
文姜仰了脖子道:“那您准我和庄秀姐姐出府,含山看到我定当倒履相迎!”
黄氏恨不得拧她两下:“你祖母可还病着呢,这个时候玩闹,看不让唾沫星子淹死!”
文姜嘟囔着:“那祖母什么时候痊愈?”
黄氏一哼,道:“你祖母的病好治,可再神的药也缺你爹这味药引子,你可舍得?”
文姜吃吃笑道:“舍不得,爹爹在我们家千金不换呢!”
庄秀也笑了起来,黄氏又正色训道:“你爹罚了人,下了你祖母和大伯母的面子,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你且守好本分,别作怪。”
文姜很识时务的讨好道:“庄秀姐姐瞧着我,再作怪,娘罚我。”
黄氏点点头,对二人道:“虽不能许你们出去耍,但是在自己个屋里却是不妨碍的,只别弄出大动静来打人眼便是,待过了这一阵,咱们去郊外庄子上散散。”
因文姜新得了一个温泉庄子,便立时大包大揽起来,那庄子她还一次没去过,既然是黄家祖上的庄子,黄氏定是熟悉的,便向母亲打听庄上景色物致,黄氏打起精神同二人说起那温泉的来历来。
正说的热闹,又听到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黄氏身边的人都是精心调理过的老人,脚步躁些露了急相便是失态了,更何况打头的是黄氏身边的管事郭妈妈。
郭妈妈喘了一下,才道:“奶奶,含山郡主来了,门房不识得给拦住了,得亏置办物事的王兴家的认出来了,让小丫鬟报了我,现在王大家的正领着郡主奔这儿来了。”
三人俱都站了起来,这人真经不得念叨,话影子还在,含山郡主就上门了。
众人到了二门不多时便看到一俊面少年郎,头戴小金冠,身着月白暗纹锦袍,腰上紧紧束着条两寸宽的白玉带,生的是面白皮嫩,长眉风目,一路行来端的是姿仪款款,风流俊俏。
陶文姜惊呼了声,忍不住跳出去跟那小郎君执手挈阔起来,看得黄氏眉毛一阵乱跳,那小郎君不是含山郡主还能是谁,她这番风流浪荡的公子模样,也难怪门房不敢放人进来。
含山郡主几步向前,做公子样给黄氏行了拱手礼道:“半年未见,黄姨安好?”
黄氏一旁哭笑不得,只侧了身子,扶起含山郡主,又亲昵又气恼道:“郡主又来与我顽笑,怎的不让人提前通传,倒让小人们慢待了郡主。”
含山郡主笑嘻嘻的直起身子:“今儿个也是逛街一路逛到这里,临时起意来着,黄姨勿怪。”
黄氏拉着她的手,嗔道:“只是怕招待不周。”
众人一路行至致远斋东小院,热热闹闹引得别房的仆妇们引首相看,不到半个时辰,含山郡主大驾光临,且向黄氏行晚辈礼的话音儿就传遍了陶府。
黄氏生怕她们小姐妹说话不自在,陪坐了片刻也就离去了。
含山郡主背着手似模似样在屋里转悠,翘了唇笑道:“你们可知道这几房几代人挤在一处的滋味了?”
陶文姜扯了她的一边袖子,将她引到罗汉榻边,含山顺势坐下,道:“我真是担心你这个娇姐儿住的憋闷。”
庄秀将几颗溜圆的香丸扔进了暖炉,闻言道:“长安米贵,居大本不易。我们住进了东跨院,一应布置都是上好的,再要说憋闷,那旁人可就没处说理去了。”
含山自然不会认为陶文姜在用度上会受什么委屈,她皱着眉抓起文姜一双嫩手,细细打量。
含山郡主一身倜傥男儿装束,长眉入鬓,凤目微挑,此时捏着小女儿的手又摸又看,庄秀一旁看着颇觉好笑,道:“怎跟个恶衙内似的。”
含山一愣,文姜却开口驳道:“分明是我今生难得的有情郎。”
庄秀呸了一声唱道:“夫人她治家严谨,姐儿饱读圣书应有分寸,自古来男女授受不能亲,还不快撒了手去!”
文姜一手拿了帕子盖住眼睛,乐得跟她做戏:“定是前世烧了断头香,今生才让姐姐棒打鸳鸯。”
含山本笑着看她们耍花枪,听了两句戏词便沉下脸来,甩了文姜的手,恨恨道:“我只怕你被逼着捉针拿线伤了指头,不想你们倒有时间看这些误了女孩儿性情的话本儿,看来还是宽溺,少了你们的功课!”
文姜看她真有几分薄怒,吐了吐舌头,庄秀一旁也有些讪讪的。
文姜陪笑道:“只是在茶馆错听了几段戏词,我看那些戏也没甚趣味儿,只是这戏词倒还押韵入耳,不知怎的就记下了,我哪敢看什么话本儿,哥哥从五叔那里拿了一本游侠记可都挨了十板子。”
含山恨铁不成钢:“你五叔心志坚定,自然不怕那消磨意志的靡靡之音,你哥哥正在苦学造诣的时候,十板子也是轻了”看了一眼文姜小心翼翼的模样,继续道:“自司马相如相了卓文君始,多少文不成武不就的半吊子文人就编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戏码来,恨不得也有个心智懵懂的大家小姐能以身相许,自此飞黄腾达,不愁生计呢,你不说规避唾弃,竟跟着唱诵起来!”
含山郡主是王府嫡长女,不爱红装,拳脚棍棒却师从名师,有几次还乔装跟着老王爷上了战场,在帅帐中看老王爷挥斥方遒,三军调配得心应手,因而最是看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空有大志胸无沟壑的软脚男儿,她长了文姜四岁,又在杭州府时与陶府比邻而居,待文姜亦亲亦友,看着少女长成的文姜,便忍不住操心起来。
文姜细长白嫩的手指纠结在一起,一副可怜受教的模样儿,只管垂头聆听。
含山果然不忍再斥责,只对着庄秀道:“你比文姜长了两岁,怎能纵着她胡来!”
庄秀淡淡一笑,道:“郡主只管放心,文姜年纪虽小也能拿捏住分寸,算起来,在杭州跟着郡主郊外跑马已是京中闺秀眼中最出格的事儿了,旁的更不会沾。”
含山眉毛一挑,还未说什么,文姜大声道:“她们被父兄管住了脚,哪知道放马驰骋,击鼓饮酒的趣味儿。”拉着含山卖乖:“年末我娘的庄子上送来了两对小山羊,那可是喝溪水,吃嫩草喂养大的,肉质鲜嫩,不比你猎的野鹿差,让厨房将羊肉片得薄薄的,配着各色丸子,我们吃热锅子。”
又对着庄秀讨好道:“庄秀姐姐做的桂花酒正好拿来就锅子吃,其香沁肺,温润戒躁,年下虽送出去两坛,吃了两坛,可还剩下两坛子呢。”
庄秀气道:“我统共就这么点好东西,你都记着!罢了,今天就都坏在这里,省得你惦念,再要吃可等明年了!”
文姜早已跳起来让青禾准备锅子,又要红裳拿出波斯琥珀杯来盛桂花酒,一阵阵呵呼喧闹,等丫头们摆上碗筷酒具退下,三人坐下来对着热锅涮起小羊羔肉时,一场口舌之争已消迩于无声之中。
含山郡主虽然颇有些男儿豪气,吃饭的礼仪倒丝毫不差,只不过比旁人吃的略快些,她夹了一块涮羊肉,沾了油酱碟,放进口中细细品味,果然如文姜所说,肉质肥嫩,不膳且有羊肉的鲜香味,待嚼咽尽了方开口问道:“真的不必探望府上老太太?”
文姜轻抿了一口桂花酒,道:“你若去,祖母岂不是还要行礼?况祖母正在养病,我和我娘都轻易不得见呢。”
后宅争锋之事,含山哪还不懂,只觉得不妥:“你们才刚进京,陶叔叔又是朝廷大员,多少只眼睛死盯着,别被人钻了空子。”
文姜咬着筷头,歪头看着含山郡主道:“旁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爹在外要镇得着衙门,娘亲在内就要守得住宅门,这两个有一门破了,我们家也不必别人钻空子,早便散了。”
含山听出了几分意思,心有所感,将放在手边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又自行斟了一杯仰头倒入口中。
庄秀皱了眉头,关上房门喝酒取乐是小事儿,将一个郡主灌得醉醺醺出门却又是一回事,忙阻拦道:“这酒虽是甜口儿,后劲大着呢,郡主小酌,不可痛饮。”
含山放下酒杯,唇角带笑:“我是高兴,本觉得只有父王那直肠子的武夫才会一心只护妻儿,文人多是满口仁义却帏薄不修的绣花枕头,不想还有陶叔叔这般表里如一的大丈夫。”
橙色的酒液在琥珀杯中流光溢彩,含山拿在手中轻嗅,半晌道:“我和马侍郎府的大公子,只待过了三书六礼,便是他马家人了。”
文姜知道她心思,忙安慰道:“您是郡主娘娘,即使大婚也可以住进郡主府,仍是一人当家做主,兴许比在闺中还自由些。”
庄秀也打趣道:“马侍郎书香门第,他家公子想必也是文质彬彬的才子,你们一文一武倒是好般配。”
含山冷笑一声:“马家自说累世书香,却只有马侍郎一人出仕,根基尚浅,更莫说那马敬元连个举人都未中,算哪门子的才子,我听闻他房中倒是有四位侍候笔墨的佳人,平日里喝酒作画,是个浪花丛中的状元!”
文姜和庄秀对视一眼,都没有想到这马敬元居然是这样胡混的公子哥儿,文姜问道:“既然知道马家不好,老王爷当初怎会应下这样的婚事。”
含山郡主叹气道:“你当父王情愿?自他应下这门亲,就难过的起不得床了,当今太后做的大媒,我父不能驳回,就怕是......当今圣上也觉得我嫁给一个无甚权柄的文人胜过嫁进哪家将军府要妥当,毕竟是......”她压低了声音,缓缓吐字:“敌国灭,功臣亡!”
文姜心中猛地一跳,史书中多有飞鸟尽,弓箭藏的道理,却不想这浅显的道理摆在眼前竟是如此惊心。
含山郡主扬起脖子又满饮一杯,接着道:“莫说我含山王府,就是正经国舅武安侯爷华明澜不也要缩着脖子过日子?”说到这里却又吃吃笑了起来,对着二人讲道:“这华明澜生的面若美玉却勇冠三军,我父王生前就赞他一等一的良将奇才,且尚未婚配。”见她二人无动于衷,便指着文姜笑道:“我知你的姻缘早就牵在了学士府,我不闹你。”又转向庄秀道:“你怎就像个道姑似得暮色沉沉,自家的事儿不见半点上心。”
庄秀白了她一眼。
含山郡主也不介意,接着道:“你别当是醉人乱语,我句句出自肺腑,命再大,大不过天,人再强,强不过权。惟愿你们二人凡事多多打算,韶华亦逝,且莫自误。”说罢,便将酒杯倒扣在桌,起身离席,进了内室,鞋也不脱得仰躺在文姜的软塌之上,闭目而憩。
文姜忙唤丫鬟们进来,给她脱靴盖被,看含山郡主转了个身,睡得熟了,方才安心离了内室,庄秀呆愣愣的仍坐在桌旁,文姜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轻声道:“含山心中不快,胡说了几句,醒来怕是要悔的。”
庄秀反握住文姜,咬着唇道:“咱们来京时日不多,却常听得华明澜那些荒唐事儿,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手握兵权的皇亲如今都要小心过活,可见上面那一位当真不是好相与的,我心中实在不安,母......母亲她不日来京,此次倒不如和她一起畅游山水,趁早也离了这地儿。”
文姜轻声道:“圣上不好惹,武安侯不好惹,这文武百官哪个又不是千般肚肠的,你且落不到他们眼里,此时可不是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呢。”
两人正在嘀咕,又听青禾来报,大姑娘带着人来送果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