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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文姜的乳母袁妈妈看起来干净利落,穿着缎面布裙,盘起的圆髻抿得整齐,不见半点碎发。庄秀留意到那布裙虽有八分新,却是几年前的花样,钗也是素金的,便扔下文姜和袁妈妈说话,自己出来吩咐红裳拿一些库房里的衣料和久置不用的金饰来。

她悄声问道:“袁妈妈当初走时,姨妈可是有厚赏的,置房买地不在话下,怎的几次来见旧主都不太顾着体面。”

红裳知她疑心袁妈妈故意哭穷作态好骗姑娘的财物,忙解释道:“她那儿媳几年之前落了胎就一直起不了身,袁妈妈听郎中的话,一直用好药好物调理着,家底渐次光了。”

庄秀听此才放下了心道:“倒是个厚道人,既然她媳妇身体不好,那好的人参燕盏也挑了些给她吧。”

红裳当年刚进陶府是袁妈妈一手调教,得过袁妈妈的好,见她如今有难本就有心周全,有品相的药材难得,她虽管着姑娘的库房,却绝不敢私自挪动分毫,可庄秀姑娘能帮小姐做一大半的主,现在她得了话,自然无不可,欢喜的应了。

庄秀再回转就听到文姜问起了袁妈妈在拾宝阁做事的小儿子来。

袁妈妈道:“我那小子说,店里的进货现在金银居多,古董书画渐少更别说番邦来的新奇物件,那掌柜以次充好还被人当场抓包,只那客人是普通富户,听店铺是宫里娘娘兄弟开的也就没敢追究罢了。”

陶文姜早知如此,心中却还是闷闷的,问道:“那店里的生意如何?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袁妈妈道:“拾宝阁的名头还在,生意一时间倒不算差,大都是富商家的太太小姐,多是金银买卖。”

陶文姜冷哼一声,看到庄秀进来,便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将我好好的铺子变成金银玉器店了!”

庄秀摇摇头笑道:“他们只知铺子名头好,哪懂得进货的门路和辛苦,也没有什么有眼光的掌柜,再不过俩三月,莫说贵人,怕是连土财主也不再进门了。”

袁妈妈又道:“说到贵人,我那小子说前儿承恩公家的公子和学士府的许公子倒是去了。”

听到许子扬,陶文姜眉毛一挑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袁妈妈道:“他们本来寻什么海上的物件,到了才知道拾宝阁已转手他人,又没见到可心意的物件,不多时便走了,承恩公家的公子倒是很败兴样子,直道“名不副实””

陶文姜若有所思,半晌对袁妈妈道:“鱼哥儿机灵,让他小心留意就是,万事不要出头。待过一段时日,还让他专心读书去。”

袁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家也说不是读书的料,读的几个字,会打算盘也就罢了。”

陶文姜见袁妈妈嘴上推迟,眼睛却亮亮的便笑道:“小时候爹爹教我认字,奶哥哥在一旁看着都比我学得快些,若不是我现在实在没有信得着的人,早就再送鱼哥儿去学堂了。”

袁妈妈脸笑意盈盈得看着文姜道:“姑娘也说他是你奶哥子呢,可不就随你差用。他若做不好,我还要打他呢。”

两人絮叨了一时,袁妈妈才起身告辞,陶文姜使人送她,庄秀早吩咐红裳收拾好一干衣料物事,就等在为她准备好的小轿里。袁妈妈脸色通红的接过,眼泪就开始打转,红裳却道:“妈妈收声,当懂得姑娘让我等在此处的心意,妈妈是帮姑娘外边做事的人,妈妈的体面可就是姑娘颜面。”

袁妈妈收了眼泪,嘴唇抖着:“是我没将日子过好,倒还让她小小人操心,我心里羞愧。”

红裳宽慰道:“妈妈是咱们小院里第一能干的,不过是碰到了糟心事罢了,谁还敢笑话妈妈不成?莫说姑娘,我和青禾也是绝对不依的,这府里敢给我们两人的干娘脸色看得人且不多!”

袁妈妈破涕而笑,抚着红裳白嫩的小脸道:“一晃眼七年过去了,当年的洒扫丫头也是一等管事丫鬟了,你且放心,妈妈还没老,还能为姑娘在外头奔走。”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侧门抬进来两顶平顶小轿,红裳看了就皱起眉头,袁妈妈见状问道:“这是何人的轿子?”

红裳低声说:“是这府里姑奶奶,嫁到长泰伯府钱家二房的那位,她来得频繁,一说起话来就是大半天不走,姑娘太太都尽量躲着呢。”

从偏门送走了袁妈妈,红裳便疾步回到了致远斋东小院,黄氏和陶文姜果然已被陶夫人传唤了过去,红裳觉得好笑:“别人家的姑奶奶是有事才回娘家救急,咱们家的这个姑奶奶倒是能三天两头回娘家。”

陶文姜心中更是郁郁,她正斜歪在榻上动她的心思,还没和庄秀商议个章程来就被老太太唤到了这里,对面还坐着过于热情的姑妈和过于羞涩的表妹,撑着笑听姑妈夸张的赞誉着陶太太的气色,黄氏的衣衫,她扫眼看了大姐陶文琳,三妹陶文琅和四妹陶文瑜,众人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都还稳得住,并未露出一星儿不满,倒是那姑妈家的表妹却尴尬的紧的样子,头埋得越发低了,这些个情景最近重复多次,若是今日有何不同,便是下首处坐了一个富态的妇人,神情严肃,正襟危坐,比起陶太太还有三分威严,正是陶文琳等人的女先生,高大家是也。

陶文姜腹诽,架子拿得这般极大,真不知又什么样的本事才能称着,就听姑姑盛赞起高大家博学强记,德才兼备来,高大家受了这样的称赞,也只是略倾了下身子,口念两句不敢而已,倒还真有古人几分恃才傲物的风范来。陶家姑妈终于谈及到此行的目的来:“我们伯府什么都好,就是没个女学,看着家里的女孩子被教导的慧敏有礼,我也有心让清儿随她姐妹一处上学,就是不知高大家可方便?”

高大家闻言道:“我虽为女子,授业传道之心不输于男儿,因此上格外严厉些,姑娘们虽不必科举,一应学业也未生懈怠之心,倒怕钱家小姐挨不住。”

陶大姑却嗔道:“所谓严师出高徒,棍棒养孝子,我正担心高大家太和煦了呢,我也就是指望着我小女儿能时常跟着她姐姐们学些出入上下的事儿。只是让高大家辛苦,我心里也过不去,只待高大家点了头,我这束脩也就不日奉上了。”

高大家淡淡一笑,道:“姑奶奶有心了,我逢单数日教授女红礼仪,逢双数日教导诗书琴棋,逢三休馆一日,钱姑娘按了时间来就是。”

陶大姑眉笑颜开,钱清儿也面露喜色,陶太太平日也就喜欢个热闹,自然并无不可,笑呵呵对陶文琳道:“往后,除了你三妹妹,四妹妹,还有一个表妹一同读书,你这长姐的担子可不轻啊。”

陶文琳抿了唇,对钱清儿笑道:“你来了就知道,三妹妹,四妹妹也都是爱玩笑的,大家一处上学定能其乐融融。”

陶大姑却听出问题了,她着急问道:“怎的文姜不和你们一起的吗?”若是如此,她又何必将女儿塞进什么高大家的学堂来。

陶太太回道:“你二弟他们初到京城,舟车劳顿的,故让侄女儿也暂时歇着,还未进学。”

陶姑妈闻言松了一口气,复又热情起来,对陶文姜道:“那可巧了,正好和你清儿妹妹一同上学,你就是高大家新徒,她也是新徒,两人更能相互照应,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儿。”

陶文姜笑而不语,陶姑妈却不愿意这样轻轻放过,又对陶文姜道:“这诗书还好说,琴棋书画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唯有这女红啊,却是三天不拿针,熟手也变生的,不如就从下旬开始随高大家重拾起来。”

陶大姑的话虽是说给陶文姜听的,旁个儿喝水的,静坐的,说小话儿的却都竖起了耳朵,就连一直端着身姿的高大家也挪了挪屁股。

陶文姜哪里会不知,只是实在不好作答,便偷眼窥了母亲,黄氏本在一旁陪坐,如今却不得不开口了:“她还不急呢,不用等她,莫耽搁了清儿。”

“女孩子家家的学些玩意儿,哪里就谈得上耽误了,这妹妹就该等着姐姐,一道听课,这叫同窗之谊呢。”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儿,陶姑妈拿帕子捂着嘴笑道。

黄氏见敷衍不过,也只好微微露出点难色:“其实......文姜在京城外也是有女先生教过的。”

陶大姑问道:“那女先生可有跟来?”

黄氏摇头.

陶姑妈不以为然道:“就算是用惯了的,她人不在京城,总不好耽误了文姜的功课。”

黄氏又道:“若是普通的先生便也罢了,只是文姜当初是正经磕头拜了师门的,若现在随了高大家读书,倒像是叛了她似的。”

陶姑妈有些懵,只听过那学功夫学手艺的有师门,这科考的学子有师门,还真没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的“教养嬷嬷”也有师门的。

高大家却有些坐不住了,至她回陶府重新教导姑娘们,就知道娶了皇商黄家女儿做太太的陶家二房圣眷优渥,且这房中的姑娘还又是豆蔻年华,本就是一个大大的金字招牌砸到了她面前。却不想这位二姑娘不仅从未来上过她的学,难得的几次见面,也只把她当做普通的客人来待,完全没有丝毫崇拜敬重之意,今日本想借此机会收了她做徒弟,日后教导严厉些,让她好好知道些厉害,再慢慢哄回来,却不想人家早已有了先生,竟然还拜了师门,她素以服侍过柔燕长公主为荣,现在更是心中不甘不服:“能得陶二奶奶如此看重,必是名师。却不知是哪家郡主,抑或是公主的陪读不成?”

黄氏摇摇头道:“倒也没做过陪读。”

高大家扯了一丝轻笑道:“我以往道是皇宫里的规矩最恭谨,是以宫里出来的教导嬷嬷贵重,学问自然也是皇子公主的先生最为渊博,现在看来必定人外有人,才能得二奶奶和二小姐如此倾心,或是隐居在乡野间的高人也未可知。”

在黄氏眼里所谓的高大家也不过是家里的一个高等仆妇,她能与之应答两句,话却不曾说尽也是碍着大房的脸面,这高大家却自视甚高,言语之间也已有挤兑之意,便也扯了一丝笑出来:“高大家曾陪伴柔燕公主读书?”

此乃高大家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荣耀,那时她父亲还是朝中四品,又是柔燕公主生母静嫔的族中兄弟,自然有资格入选陪读宫中,她挺了挺胸道:“正是建平六年选入宫中,至平宁九年公主出嫁。”

黄氏笑笑道:“那倒是可惜了。”

高大家勉强笑道:“有何可惜之处?”

黄氏撇了下嘴角道:“若是高大家能在宫中再留一年,或许能见得着庄太傅。我记着庄大人是平宁十年受任太子太傅。”

高大家自以为抓住了黄氏的错处,摇摇头道:“夫人对宫规有所不知,那庄大人是当世鸿儒,平日里只为当时的太子讲课,普通皇子都轻易见不得。”

黄氏故意皱了眉道:“我怎的听说庆城公主还曾与庄大人论道,庄大人赞庆城公主有君子从容之风。”

高大家哪里能得知庆城公主和太傅之事,只含糊道:“庆城公主是嫡出,与太子一母同胞,想来是不太避讳的。”

黄氏恍然道:“想是如此了”又对陶文姜道:“你师傅道庆城公主穿了男装混进文华殿,庄大人也只当她是哪家伴读的小公子,献文太子背不出一篇固本论,陪读连带受罚,公主却能一字不差背出且见解多有不凡,庄大人便信守承诺免了陪读们的板子,还道公主日后必定会是国之柱石,我原还想着是你师傅在诳我,差点儿恼了她。”

陶文姜听高大家话中带刺,也早忍不得,闻言就对黄氏嗔道:“涉及师公和庆城长公主,师傅再不会拿来玩笑的。”

此时若高大家还猜测不出文姜师傅的真身,大抵就是自欺欺人了,她果然犹不死心疑道:“敢问......二姑娘师从何人?”

文姜扬眉一笑道:“自然是庄太傅之女庄昭华。”

庄太傅独生女庄昭华,因少有才名,文思敏捷,又因太傅之故,常与皇子公主混迹于内廷,每逢宫中宴请必列位其中,作诗成赋多为宫人传唱,后又周游山水,记人情,绘地理,观天文集合成昭华游记,记录中或为青山溪泉心旷神怡,或穷山恶水险象环生,或大漠孤烟苍凉黯然,令一干文人墨客亦拍案叫绝,乃不世奇才,当今圣上都赞她一句“大士”,若能受教于她一时半日已是可炫于众人的美事,更何况成为庄大士的关门女弟子。

一时之间,众人都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说,唯有陶姑妈喃喃道:“那还真是......真是......”说了半天也没”真是”下去.

倒是陶文琳反应过来,轻声问道:“那庄秀姑娘是.....”

文姜回道:“是师傅上了族谱的养女,师傅她常年游历,外出时便许庄秀和我同吃同住。”

庄秀随陶家二房进京,只说是黄氏远房亲戚的女孩,非客非主得在陶府三月有余,平日里鲜少与人交往,但你若与她交谈必能使你如沐春风,是一等一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却不想竟然是庄昭华之女。

陶太太即使不知庄大士何许人也,见此状况还有什么不懂的,便开口道:“那庄姑娘可是贵客,以往倒怕是怠慢了。”

卞氏也觉出不妥来,陶文姜住在致远斋的东小院,那东厢房正住着庄秀,不知时觉得那厢房待客很是不差了,此时却恐简陋了,也是黄氏从未提起之故,可陶府几房人住在一处,还真没有比致远斋东小院更合适的待客之处,只能与她人情往来多些才不失礼了。

黄氏却回道:“母亲多虑了,庄秀和她娘一样深藏若虚,再不是那些空磨响的。况且庄先生云游未归,庄秀也不想多生事端。”

陶文姜也道:“祖母不知,庄秀姐姐喜静,酷爱丹青,现下里正作一副金粉观音像,想奉于祖母感念照拂呢。”

陶太太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真不愧是大家小姐,既不拘小节又怀德重礼,你可要告诉她,万不能因作画伤了神,那可就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了。”

陶文姜笑道:“我明儿同她一早来给祖母请安,祖母亲自对她讲就是了。”

陶太太点头称是,又问了庄秀爱什么茶,什么点心,其他姐妹也视庄秀大不同于前,相约明日一起陪着吃茶打牌。

家里住进了一颗凤凰蛋,众人除了高大家都是喜气洋洋,又挈阔了一阵便也散了,高大家紧走几步追上了陶姑妈,笑道:“令嫒灵秀,是讷言敏行之人,我倒是想因材施教,不若先从歌赋起。”

陶大姑也轻笑了一声,甩了下帕子道:“再说吧,刚想起来我婆母说起我那小女身体孱弱,应精于保养,倒不知可否愿意她奔走求学了。”连眼风都不给一个,便带着丫头女儿远去了。

高大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人站在廊下,春风亦刺骨,抚着廊柱,指甲抠进木漆里折断了都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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