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华明沦倒也没说错,陶文姜二人赶到九歌堂的时候,众人也还未在戏楼里落座,柳氏姐妹也赫然在列,看到陶文姜的时候神色还有些尴尬,陶文姜不以为意,见母亲正与几位夫人说话,便跟佛尘走上前去默默跟在身后,黄氏见了也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言,紧接着就有小丫鬟引着大家一一就座,头排的自然是华老夫人等人,朝官和勋贵们的家眷按照东西两个方位排座,黄氏和陶文姜被安排在东边第一排,凭借陶国安的官位也是给足了面子。
锣鼓板胡才刚上场,华老夫人左右看了一下,又对妹妹田夫人耳语一番,那田夫人便起身来到黄氏桌席前相邀:“黄妹妹,我那姐姐邀你和文姜跟她一起看戏呢。”黄氏对在座的其他人道:“刚才和华老夫人讲起了江浙一带的戏剧班子,还没尽兴呢。”
那些个有品有位的夫人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都甚是含笑有礼。
黄氏领着陶文姜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头排头桌,田夫人本坐在老夫人左边首座,如今倒让了出来给黄氏来坐,又摁住陶文姜坐了次位,自己才坐了。华老夫人倾着身子对黄氏道:“我是爱看戏的,只可惜身边的人没几个懂得,一起坐了没个趣味,刚才听你们讲起了春喜班唱的倒好,可是杭州的班子?”
黄氏笑道:“这春喜班也是去前入秋后在杭州唱了小半年,开春就又走了,大概也是江浙湖广各地串戏去了。”
华老夫人点点头道:“先一个个地方唱出名头来,等各州府都知道他们班子了,那名号也就打响了。”
待勾眉描眼,着甲披褂的戏子们一个个粉墨登场,演的是才子佳人,唱的是花前月下,唱腔婉转,身姿柔美,老夫人看陶文姜托着腮,一口茶一口饼看得专心。一折戏罢了,又上了大闹天宫的武戏,陶文姜越发聚精会神,看到精彩处还捏紧了帕子,睫毛密密长长看到紧张处还微微颤动,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微微扬起的下颌线紧绷着,优美却略显倔强锐利。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华老夫人想到这许多年前,还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也是这样陪着她看戏,文戏看得真,武戏看得入迷,一怒一嗔的美姿仪,华老夫人越看心越苍凉,不自觉间已是老泪纵横,还是田夫人发现了异样,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华老夫人慌忙拭泪,田夫人对看望过来的众人笑道:“年纪大了,心更软了,连戏都看不得了。”
黄氏看那台上正唱的有趣,打的热闹,不知这戏怎的就看得人泪流满脸,伤心欲绝了?陶文姜眨着大眼睛,歪着头对华老夫人道:“老夫人,这茶虽然清香,喝多了嘴里发苦呢。老夫人可喜欢杏仁酪?又香又甜还解油腻。”
田夫人笑道:“老夫人多年不食甜了,我让人给你准备一碗去。”
华老夫人却道:“也让她们给我倒一碗吧,多年不吃,文姜提起来我倒真想了。”
田夫人哎呀一声,道:“这可难得了,干脆大家一人一碗,都甜甜口。这日子啊才能更香甜.”
众人都捂嘴笑了起来,黄氏看田夫人左右周旋,说话做事极为妥帖周到,又得她一路照应,更欣赏她是个厉害女子,她既心生相交之意,田氏又惯会应承,两人一拍即合,头排头席欢声笑语不断,引人侧目。
一折戏唱完,陶文姜心满意足端起杏仁茶来饮,眼睛却瞟向西侧那些勋贵女子的坐处,这些个勋贵女眷可没有官眷那么多拘谨,不管青春几何,皆是满头珠翠,华衣美服,灿烂夺目。这些人中间不知那风流郡主又是哪位呢?可惜方才没有看到她的长相,不过若是看到她,怕是她和佛尘也都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又想到武安侯与庆阳公主似也有段前程往事,这侯府里还住着公主当年的贴身女官呢,庆阳公主是长公主,这安山郡主和含山郡主同辈,那当喊庆阳公主一声姑妈才对,这姑侄二人都和一个男人纠葛不清,放到哪朝哪代都是笑谈,更何况是官家,这武安侯看来不止是战场上了得,这胭脂水粉中打仗也颇为威风呢。她越想越觉有趣儿,不防身旁一阵赞叹声,打眼往台上一瞧,是八个形态装扮各异的戏子们咿咿呀呀开了场,有人身穿锦袍,有人手拿芭蕉,也有人脚拄着铁拐,头戴八卦帽,还有位仙子身着朝霞服,手持荷花朵开口便唱长生修身道行高,仙名远播动九霄,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着破衣蓝衫,手跨花篮的蓝采和接口唱道:“天官赐福乐逍遥,八仙齐聚献蟠桃。”
那扮演蓝采和的小子重墨油彩之下稚气未脱,却身姿灵巧,面容秀逸。
陶文姜见华老夫人一派欢喜,整个人越发温和慈善,别人或许不知,但陶文姜认得的,台上那蓝采和正是华家三公子华明沦,华明沦常伴华老夫人身边,这在座之人也陆续有人认了出来,不断窃窃私语,若说刚才的赞叹声是为了这八人的扮相唱腔,那现在更是为了捧场,起初还只是叫好,渐渐的就有人将手里的散碎银子,金戒指扔上台去。那华明沦更会凑趣,哪边扔来的金银多,便面朝哪方作揖打把势,随即东西两边,朝官和勋贵竟然斗起富来,争前恐后的向台上撒银子首饰,正热闹,华老夫人身边的丫高声唱词:“老夫人有赏,黄~金~十两!”
台上的华明沦听了,连蹦带跳的窜了下来,跑到华老夫人面前跪下,高喊道:“蓝采和,踏醉歌,领着八仙拜寿贺,多谢王母黄金赏。”
华老夫人笑的前仰后合,连忙让他起来,点着他的头道:“若我不赏你金子,怕你是要再上面骗光你婶婶伯母们的荷包呢。”
华明沦笑道:“只要母亲有赏,别说是黄金了,就是板子,我也得下来如数领了。”众人又被他惹得哈哈大笑。
华明沦一眼瞧见陶文姜,面露笑意,华老夫人注意到了,便道:“这是陶家的姑娘,你要唤她一声姐姐的。”
华明沦正儿八经的作揖喊了声姐姐。
田夫人颇为意外,这华明沦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眼里何曾有过他娘亲和大哥以外的人,如今能老老实实喊一个陌生女子姐姐,已然极为难得了,再看看陶文姜的模样儿,不禁暗想莫非上天造物,冥冥之中,大有深意。
华明沦虽然不过十岁,但长留女席总有不便,婶娘伯母拜会一通,也就匆匆离去,绕到了九歌堂后门,有楼梯直上二楼,他穿过厚幕帷帐,在二楼一角的格子间看到了武安侯华明澜,他嘿嘿笑了一声凑到自家大哥面前:“哥,我刚才的戏怎么样?”
华明澜好笑道:“你让我来这里就只是来看你唱戏?”
“什么叫只是唱戏啊?”华明沦丧气道:“我这是八仙贺寿,你没看见娘高兴的样子吗?”
华明澜漫不经心道:“你就是给娘倒一杯茶,娘也会很高兴的。”他撩开窗帘的一角,对着下面一努嘴问道:“那位姑娘,你可识得?”
华明沦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见田夫人给陶文姜抿了抿鬓角,娘亲也倾了身子与她说话,陶文姜指了指台上又说了句什么,将田夫人逗得拍了桌子大笑。华明沦便回道:“她是陶国安的女儿,人可有意思了,会打雀儿也懂战船。”说着又想起了柳氏姐妹的可恶,将两人言行越发添油加醋的叙述一番。
华明澜听得颜色阴沉,这柳氏姐妹固然该杀,可陶文姜的频频出现也很是可疑,不知当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了,若是巧合倒也罢了,反正他既不怕人说也不怕人撞破,若是后者那他就该让她知道有些墙角是听不得的。
华明沦留意着哥哥的颜色,试探道:“哥哥,娘亲好像也很喜欢陶姐姐呢。”
“你说娘亲也很喜欢她?”
“对啊”华明沦点点头,“午膳都是和陶家人一起吃的,我倒没听说过我们和陶家有过什么来往啊。”
异象频出妖邪必生,这陶家小姐甫一现身就收复了冷淡的母亲和向来桀骜的弟弟,若说她天真不谙世事,却不符她方才在荒园里的表现,怕是有备而来所谋者大,华明澜疑心甚重,几个四转下就先将陶文姜定为心机叵测之人。
华明沦很是不满:“这些大家小姐们平素里端庄守礼,可私底下不知怎样的作态轻狂,我反正是不愿意她们做我大嫂的。”
华明澜眉毛一挑道:“那你想让谁做你大嫂?”
华明沦兴致勃勃道:“陶文姜就不错啊。”
华明澜顿时失笑:“你可知道你大哥我青春几何?这陶家小姐不过豆蔻年华,怎能相配?母亲是着急我婚事,却不是找个童养媳来教养。”他再次撩开窗帘,看了一眼那楼下,满堂粉黛,红飞翠舞,有谁是鬼蜮枯骨,佛口蛇心,既然已经有人想崭露头角讨母亲欢心,他自然也要准备一份谢礼!
陶文姜借口乏累拜别了母亲就回了东院,佛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锦盒亦步亦趋,待拐进了孔雀开屏的石雕照壁,陶文姜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疾步前行,连迎在正屋门口的庄秀都眼神欠奉,径直走入内室,庄秀有些不解,看向跟上来的拂尘,拂尘却摇摇头,庄秀急忙跟了上去,就见到陶文姜坐在椅子上,胸口一起一伏显是正恼着,她双手放在圈椅把手上,手镯上的铃铛应景响动,陶文姜看着做工精致的蓝宝手镯,怒不可遏,两下撸了狠狠砸向地面,破碎的铃铛跳起来碰到了庄秀的裙摆又落下再没一声响动。
庄秀担心的问道:“这是怎么了?”见到陶文姜不应,她看向佛尘问道:“莫非今天在武安侯府受了慢待?”
拂尘摇摇头道:“今天小姐太太用饭,看戏一直陪在老武安侯夫人身边,不见其他宾客有这样的礼遇。”
陶文姜气得脸蛋通红,不发一言,庄秀问拂尘道:“那还有没有发生其他的事?”
拂尘将如何与华家兄弟有了牵扯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也面有不解道:“在众人告辞的时候,武安侯华明澜让身边的嬷嬷送了这个锦盒给小姐,说是武安侯感念小姐今日陪伴华老夫人,多有辛苦的谢礼,还说小姐气质如华,矩步方行,自当配以明玉。”
庄秀示意拂尘打开锦盒,见一组连环玉禁步静静躺在上面,缀珠嵌宝,繁复无比,价值连城。拂尘委实不明白这宝贝怎的能瞬间让陶文姜气得脸色煞白。
就听啪得一声脆响,却是陶文姜一掌拍在茶几上,微微颤抖,咬着牙道:“他夸我矩步方行,送我明玉,暗里却指我不能安分守己,循规蹈矩,送我禁步,让我日后鸣玉以行!简直可恨可恶!”
佛尘似懂非懂。
庄秀捧起陶文姜的手,翻开手掌看到掌心一片通红,叹口气道:“你何必伤了自己。”
陶文姜此时也觉得手心疼痛了起来,对着拂尘道:“愣着干嘛,去找清凉膏来给我擦一擦!”拂尘忙不迭的抬脚要跑,到了门外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捧着锦盒,复又跑回来将锦盒放在梅花桌上。陶文姜对着她离去的身影恨恨道:“笨手笨脚,还没个眉眼高低,池子里泡三天的木头桩子也比她灵气三分!”
庄秀若有所思,道:“你在恼武安侯妄自尊大,我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儿。”
陶文姜左手捧着右手呼呼吹凉气,闻言挑眉道:“还有什么?”
庄秀问道:“听佛尘说,是众宾客告辞的时候,那华明澜的嬷嬷拦了你送了这禁步?”
“那又如何?”
庄秀提醒道:“你忘了这老武安侯夫人今日广邀京中名门的目的啦?华明澜不管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礼,岂不是暗示人知武安侯心中已有意向?若此话传了开来,与你大大不利。”
陶文姜气得双眼发红:“难怪今日母亲回来后也形色不定,怕也是有此想。我与武安侯是万万不成的,但是与他并无妨碍,而我既又可能耽误了青春更会因此污了名声,我与他从未有过仇怨,只不过碰巧撞破了他的脏事,就要被他如此算计,这华明澜简直狼心狗肺!此仇不报,岂不是让他将陶家的脸面踩到脚底!”
武安侯府里,童嬷嬷正将华老夫人卸下来的钗环归置在妆匣内,听老夫人对她道:“忙了一天,你也合该歇歇了。何必还过来呢。”
童嬷嬷笑道:“我不过打打下手,哪里就要歇着了。”
老夫人道:“即便如此,你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陪我说说话就好,这些个杂事让她们小孩子来。”
童嬷嬷拿起梳篦帮华老夫人通发道:“她们年纪小,手上没个轻重,我不放心呢,老话说的好,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华老夫人笑道:“随你!”又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沦儿现在可还夜读,小厨房里可有送去夜宵?虽是加餐,也别弄些肥鸡大鸭子不好克化,汤水却是必须的。”
童嬷嬷回道:“小少爷的伙食一向是从咱们的小厨房走的,她们清楚呢,要是有不克服的地方早来报了,我也问过了,今天上了一道荸荠瘦肉汤,清甜解腻。”
华老夫人点点头道:“他小人家,被他哥哥拘着白天习武,晚上读书的委实辛苦,家里又不指望他考文武状元。”
童嬷嬷忍不住道:“我可得为侯爷说句公道话,他这样才是真心疼爱小少爷呢,若一味儿把小少爷扔到我们后院玩耍,那才是害他。再说了,这阖府上下因着老夫人您,谁不把小少爷看得眼珠子一般,倒是侯爷的事儿您真的要上上心了。今天这些个名门淑女看下来,可有入眼的?”
华老夫人叹了口气,扶了童嬷嬷的手站起身道:“都是千金之女,言笑晏晏,一时之间难以决断。”
那就是并没有特别合心意的,童嬷嬷暗道。便宽解道:“戏词里也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本就不易得的。”
华老夫人坐在了床沿上,示意童嬷嬷坐在一旁的绣凳上,问道:“你今日可有见到陶家的女孩儿?”
童嬷嬷脸上的笑意隐了去,点头道:“虽没见到,却听二小姐提了两句。”
老夫人感叹道:“倒不是模样,是神情真像啊,都透着一股精神气儿,活泛劲儿,些许小事在她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新鲜有趣儿。”她摸了摸床上的垫褥道:“冬日里要用深色细棉云纹的被褥,看着就暖和,那时且苦,堂堂侯夫人除夕夜里找不到金银八宝,她就拆了我那件被耗子咬破的旧衣服,拆下来金线穿了几枚铜钱挂在床上,剩下的边角还做了一件云肩给大丫头,谁又能想到当年连一件新衣都没有的侯府大小姐,现可是一国之母。”
童嬷嬷道:“也大概只是神色略似罢了,一个是二品大员的独女,一个连小门户的女儿都算不上,再怎样也不相同的。”
老夫人不满道:“怎的不同?她自幼也是饱读史书,不过是出身差了些,气度见识哪里会输给那些公侯女眷?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会不知。”
可她真若有气度见识,又如何做得出那些个不顾廉耻,枉顾情义的丑事,错事来!童嬷嬷心中暗骂,因知老夫人的逆鳞,终并未宣之于口,只想到了不妥道:“莫非老夫人看中了陶府的小姐?”
华老夫人摆摆手,道:“我虽喜她,不过年岁上到底差了些,她父母也未见得同意。别传出这些话来,无故坏了人家的名声。”
童嬷嬷闻言,便将今天侯爷华明澜送玉给陶文姜一事瞒下。她宽慰了华老夫人几句,侍候她安歇,放下床帐,那床帐两边各有两排盘花扣,她一颗一颗系上盘扣,不禁想到那年夫人房中帷帐破了,恶人克扣了正房的例银东西,又是她想起了用盘扣缝补上破洞,尽力维持着老夫人侯夫人的体面,可到头来也是她将老夫人的体面毁得一干二净,她走了多少年,就让人咬牙切齿恨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