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里不过一些嘴上官司,远不如小思院里春风和煦下的风霜刀剑严相逼。
甜汤暖热芬香,许子扬捧着却难入口,对面坐着的陶文梧没个好脸色与他,上首坐着的陶家婶娘看似亲热如同往常,却更让人忐忑。正惴惴得,就听黄氏开口道:“前些日子家中忙乱,都不曾好好接待,也亏得你这孩子不记恨。”
许子扬慌忙起身道:“婶娘折煞侄儿了,我只恨年少无能,未曾为婶娘分忧,还平添了许多烦恼,心中实在羞愧。”
黄氏淡淡一笑道:“你年少是真,却谁敢说你无能呢,你家世清贵,行事谨慎些才妥当。我倒希望文梧能与你常来常往,也能长上几分世事学问。”
许子扬不知她是褒是贬,三九天额上已激出一层薄汗来,他瞟了一眼陶文梧,后者老神在在,更加看不出喜怒。又听黄氏道:“你陶叔父也看过你的文章,若是今年下场,纵不能殿前折桂亦能入头甲,奈何你祖父不许,可见族中对你给予厚望。”
许子扬道:“是陶叔父过誉了,论起学问,文梧贤弟班马文章,陶五叔立意新颖,笔酣墨饱,我不如多已。”
黄氏端起茶杯饮了口茶,闻言笑笑,道:“算下来三年后也要行弱冠之礼了,成家立业近在眼前,到时候顶着状元公的名头成亲才是春风得意呢!”
许子扬胸如擂鼓,不知黄氏可是要他入了头甲头名才肯许嫁?又听黄氏道:“文梧也只比你小上一岁,待你二人都娶了亲,由着女眷们帮衬着你们人情往来,若是有缘,说不得相处起来更甚亲戚!”
许子扬浑身的热血凉了个通透,他猛地抬头,哀求道:“婶娘......”
黄氏狠狠心,道:“男儿志在四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顽笑,跟一阵风似的,说散也就散了,我们不入心,你也忘了吧。”
这是摊牌了,若过了这遭,什么青梅竹马就都如前尘往事了,许子扬急火攻心,咬牙起身,膝盖一弯直挺挺跪了下来,一头触地:“婶娘怜我,信我!”
许氏宗子,只跪天地祖宗,如今在陶家竟被逼得跪了后宅妇人,若传了出去,这可是要阖族结仇结怨的,奈何黄氏母子两人都拉他不起,急的陶文梧跺脚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家老太爷当初明知长泰伯府流言伤人,还说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话来,那长泰伯府世子,下三流的东西,怎么就得了许老太爷赞一声君子了!?”
许子扬愧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无话可说,只能在此给婶娘赔罪了!”说着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黄氏见拦他不住,索性道:“既如此,那咱们就把话往明了说罢,我看了你几年,也早相中了你,本想着我们家也匹配得上你许家那高门大户,只看着许大学士做派,便知贵府家风森严,文姜那孩子你也是知道的,若不能讨的姑婆欢喜也不算一门好亲了。”
许子扬急道:“文姜妹妹天资聪颖,精华风采,到了哪家都是佳媳良妇!”
黄氏摇摇头道:“长辈训诫着,同辈们眼睛都盯着,天仙一般儿的人也经不住这样作耗,长久下来,好处也变成了坏处,我有心想给文姜寻个人口简单的人家,保她一世平安顺泰就好!你让我怜惜你,谁又怜惜我这爱女之心呢。”
许子扬习四书五经,世事洞察,行君子之道,便不会死缠烂打,心中清明只是酸痛难忍,怔忪了片刻,道:“我五岁丧母,至九岁上又远远去鹿山学院,纵是家里想不到的,婶娘也为我料理到了,学业上又有叔父指点,文梧相伴,还有她......朝夕相处,是以在亲缘上倒不觉得浅薄了,文姜妹妹如珠似宝,我又何尝忍得见她有半点烦恼......婶娘恕小侄狂妄,我若有幸得以与妹妹相守,必竭尽全力不令她受一丝委屈,若小侄福薄......“他苦笑了一声道:“不过效仿前朝林公梅妻鹤子,心无旁骛终此一生罢了。”
他站起身,又长长拱了一礼道:“小侄言出必行!”
黄氏叹了口气道:“好孩子,我又何尝愿意为难你,只是你家那位实在让人寒心,强扭的瓜不甜。”
许子扬听得话音松动,忙道:“祖父已是悔了,寻了许多药材给妹妹补养。”只可惜他吃了几次闭门羹,竟都没送出手去。
黄氏冷笑了下道:“许大学士今春上门时可不也是诚意满满,举家前来,不过转身儿的功夫就把我孩儿卖了。文姜受不得第二次,我们陶家也容不得第二次!”
许子扬更是羞惭,先帝那会儿主相,副相斗法,大半个朝廷里的官员起起伏伏,人人自危,唯有祖父这个大学士做的稳稳当当,道是他行事谨慎识得官场,又何尝不是因为左右逢源,见风使舵之故?他不肯说祖父的不是,心中却总有一两分不适,如今得了黄氏的话便知症结,下了决心道:“婶娘可知昭文馆李老学士?”
黄氏不解其意,迟疑的点点头。
许子扬道:“李老学士夫妻,四世同堂,子孙昌盛且大都是能干能为,是世人常说的永盈多福之人,我祖父有心请李老夫人来府上提亲。”
黄氏闻言不禁正了身子,蹙眉道:“是你祖父的意思?”
许子扬回道:“凡沾染妹妹的事体,子扬绝不敢信口胡说!”
黄氏面有动容,想了半晌,端起茶碗,也不喝它,只道:“你莫怪我咄咄逼人,我只有文姜这么一个姑娘,倘若她不顺心,我和你叔父日夜难安。”
许子扬知是送客,心下还不踏实,便巴巴问道:“婶娘可是许了?”
黄氏还未回话,文梧倒恼了:“你书读傻了不成,这样光杆着上门,我好好的妹妹就许你了?”
许子扬大喜,一再躬身行礼。陶文梧看着他着实生气,偏黄氏还令他送许子扬出门,又恐更深露重,还为他换了马车,派了几个跟车的小厮去。
见陶文梧气哼哼的出去了,陶文姜才从偏厅闪了进来,嘴里嘟囔着:“这花厅里也合该弄上几个炭盆烧着,冰天冻地得险些坐不住。”
不妨堂上一声冷哼,黄氏悻悻道:“那本是个日间赏花赏月的去处,倒还真没想着为帘窥壁听的宵小备上热茶热炭呢。”
陶文姜笑眯眯依偎了过去,摇了摇黄氏道:“二奶奶可就一位宝贝姑娘,怎能说她是宵小,骂的她不顺心了,您日夜不安呢。”
黄氏恨得轻锤她一下
庄秀笑道:“婶娘莫要理她,惯是个顺杆儿爬,占不够便宜的。”
黄氏叹气,听庄秀问道:“昭文馆的李老学士究竟是何人?为何婶娘听了就松口了?”
黄氏轻轻一笑,昭文馆李老学士为官最是清正,恨贪官污吏,更厌趋炎附势之人,跟许老学士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前朝皆知,许大学士若肯弯下腰请来他家的夫人做说媒人,她倒不妨再信一次。
庆城公主将八宝璎珞挑拣了出来,华明澜刚要伸手去接,公主又收回手来道:“这是人家小姑娘捐给济世坊的,侯爷想要也得真金白银的来换。”
华明澜笑道:“公主要建济世坊,武安侯府情愿奉上两万两白银如何?”
庆城公主这才饶他,将那璎珞递了他,笑道:“我算是开了眼了,一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就值当你这样?”
华明澜手指摩挲了璎珞上的玛瑙珍珠浅笑不语。
他若指天指地剖露心迹,庆城公主倒信不实他,偏偏这样一幅缄默样子让她唏嘘不已,华明澜初通人事就惯会调风弄月,仗着皮相家世,是个脂粉里的将军,花丛中的状元,待他军功加身更是勾得花蝶乱舞,原想着他娶个木头人在家传宗接代,就此浪荡一生罢了,不想也有相思入骨的一天。
可想着黄氏反应,迟疑道:“我席间也曾试探,可她母亲很是冷淡......”
华明澜啧了一声道:“我虽没经过也知道这说媒合该恰逢其时,今日乱糟糟的却不是好时候,公主不如另整治了酒席邀了陶家太太。”
庆城公主为他操心为他忙,倒还得了一句埋怨,本想撂了挑子,终是看着他长大的,心里早偏了华明澜,只嘴里说道:“好,都依你,只这事儿若成了,你可要清理下那些桃花烂账,凭白污糟了人家。”
华明澜笑笑:“我不是长泰伯府那行货子,公主且放心。”心下好笑,陶文姜白白长了清丽乖巧的好模样,最是凶悍狡黠,谁能强过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