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程凌,便在禁越住了小半月。
师父抱着程凌匆匆进了茅屋,为他制药、清洗伤口。
浑身的鞭伤将衣服浸满血迹,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哭喊,若不是缓缓流出的眼泪,济月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不会痛。
她翻出娘亲给的桂花糖,递在他唇边:“吃了就不疼了,小阳每次摔倒,吃了它就不哭了。”
他侧着脸看济月,眼神十分空洞。
除了师父和青殿,济月只在暗阁偷偷见过凤召和冬锦。
突然多出一人,难免有些激动,见他没有反对,乐呵呵找师父去了。
他病势来得凶猛,青殿外出寻药,师父更是彻夜未归。
天色渐暗,这里离暗阁较远,她又不能去找凤召帮忙。
无人可依,入夜,济月只得睡在外间照料他。
“水...水...”济月尚在梦中,里间传出细微声响。
她忙披了外衣倒水,将他扶起,靠着自己饮水。
他的身子热得滚烫,嘴里一直说着胡话:“不要...别打我...我不要她...我不要...”
济月紧紧抱住他,出了层层薄汗,见他稍微安静些,急忙浸湿方巾搭在额上,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累到睡着。
一只手拍在肩上:“醒醒…醒醒…”
济月揉着眼睛,师父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小丫头,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你这样会着凉的。”
“昨晚这个哥哥好烫,我害怕,不敢睡。”说着看向床上的人。
程凌见她醒来,回以浅浅微笑:“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昨晚辛苦你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原本疲惫的双眼,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
程凌或许真把济月当作这里的小丫鬟了,也跟着师父叫她,小丫头,让济月叫他凌师兄。
济月倒真希望有这样一个师兄,可师父只她这么一个徒弟,撑死了也就再算上冬锦和凤召,不禁觉得可惜。
师父似乎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程凌有很多小习惯,比如不吃辛辣,习惯浅睡,喜欢小木剑。
“小丫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的声音很淡
济月放下碗筷:“我是来治病的。”
他讶异道:“治病?你怎么了?”
“我脸上有东西,只能一直带着面纱”手不自觉贴上脸颊面纱。
她有些迟疑和失落“很多人都怕我,不敢跟我玩。”
程凌突然接话“没事,以后有我,我可以陪你。”
济月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一定笑得一塌糊涂。
程凌随即低下头:“…以后…以后我可以陪你玩。”
济月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无所顾忌,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或许是害怕失去这样美好的他,她见过冯盈惊惧的样子,更担心吓着他。
所以济月一直不让他见自己容貌,可有些事你越是怕,就越会发生。
她刚起床,缓缓睁眼,眸中映入凌师兄的脸。
她急忙捂住被子,眼里早已蓄起泪水。
程凌声音有些沙哑,一双手轻轻按在薄被上:“小丫头,你怕我?”
身子不自觉一颤,济月有些迟疑:“不怕,那...师兄…你怕我吗?”
沉默,一颗心几乎跌入谷底,听得一声:“不怕,你掀开被子瞧瞧,我像是怕的样子吗?。”
她试探着拉下被子,露出灵动的双眼。
程凌浅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行了,小懒虫,快起来,师兄要练剑了,你今日晚起,可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济月仔细观察程凌眼色,并没有山下那群人的疏离、惧怕甚至是嫌弃,不由得笑了笑。
或许从那时起,他对济月来说是不同的。
那日午间,济月见到了他的父亲,成骏王爷,他们长得很像,都很漂亮。
程凌冷着脸将济月挡在身后,王爷扫了她一眼,对程凌道:“伤势好了?”
程凌微楞,面色有片刻和缓:“回父王,已无大碍。”
王爷看了看济月,又看了看程凌,氛围十分奇怪:“裴云今日会带你去见你的师妹,记住我叮嘱的事情,两家既然说定,就不能悔改,更何况她们有恩于你。”
程凌紧绷着身子,突然弯了下去:“孩儿记得父王教诲,会把师妹当作亲妹妹照顾。”
原本冷眼的王爷,瞬间火了:“混账,我是这么交代你的?她是我们成骏王府未来府的世...”
“何事让我们的王爷,发这么大火?”师父提着一坛小酒,走了过来。
王爷收住气性,侧着身子往左顾右盼,笑道:“还不是这个混小子,小侄女呢?”
师父大笑,指了指济月:“那不是吗?这两孩子相处这么多天,倒是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要好很多。”
程凌身影猛烈晃动一下,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济月此时也懵了。
成骏王有些讶异,笑道:“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是你的师妹呢?”
程凌冷眼,怒气夹杂着寒意:“对啊,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是我师妹呢?”
师父拉着济月:“月儿,这是你师兄---程凌,程凌啊,这是你济月师妹,以后你们可要互相扶持啊”
成骏王笑开了花:“这也是缘分,行,今日你我畅饮一翻,明日我且下山找锦玉了,今早她还担心,非要与我一起来。”说着便和师父喝酒去了。
济月呆站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师兄?你真是我师兄!”
程凌满是怒意:“很好,骗我你很高兴…是吗?”说完转身离开。
“我没有...我不知道...”济月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已经走得越来越快,直到他离开济月视线。她不知道师父哪里又钻出来个徒弟,自己又是哪里惹到程凌。
济月已经习惯不会顶着别人怒火去讨好他们,这样只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伤害她,济月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日,济月想着程凌应消气了,包好最后一颗桂花糖,济月忍了好久,一直没舍得吃。
程凌在林中练剑,只是恨恨扫了一眼,继续练招。
济月坐在石凳上,托着脑袋等他。
他的剑越来越乱,终于停下,向济月走来:“你来做什么?嫌我被你骗得不够?”
济月低着头将桂花糖递给他:“我没有骗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你告诉我吧,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气了。”
不知哪一句惹了他,程凌一手挥掉桂花糖:“你跟多少人道过歉?你觉得我能被你一块糖再骗一次?”
济月愣住,忽然有些难受,眼眶酸疼,她没试过用最喜欢的桂花糖去讨好别人。
她僵着身子弯腰去拾“我只是觉得师兄会喜欢,我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要生气,我不想失去师兄这样好的朋友。”
他冷笑道:“失去一个朋友?你这么缺朋友吗?连尊严都可以不要?或许我根本没把你看作朋友!”
心口位置皱缩成一处,济月快要喘不上气,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戏本里跳梁的小丑,声音显得尤其突兀“原来是这样,月儿唐突了。”
他似是惊觉什么“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济月直起身子,不再去捡那颗糖,对他施了礼,慢慢走出亭子,面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湿了。
济月不再去他眼前瞎晃,往后几日,只在院里等娘亲接她下山,
第二日傍晚,程凌拿果子过来,济月微屈行礼:“师兄好。”
程凌面上一冷,果篮哐当放在桌上“师父让我拿给你的,我走了”说着便往外走。
果子花花绿绿极多,济月并不喜欢...还是说了句“师兄慢走。”
将要踏出的步子半道折回:“我忘了,师父让我们一起吃,我用过再回去。”
反正也没有她想吃的,济月将篮子推给他“师兄,这些都给你,你把他们带回去吃吧。”
捏在手里的小果子,被程凌摔出去:“你在赶我走?还是在讨好我?”
济月又惹到他了“我没有要赶师兄走。”
他冷笑一声:“最好没有,我不喜欢人太粘我,记住…我们不是朋友!”
胸口隐隐泛酸,济月却还是拼命点头。
往后岁月,程凌对她越来越好,却从没有向她解释过此事,岁月远去,她也渐渐忘了。
直到成骏王妃一席话,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幻象。
两年的幻象让她迷失了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丢了别人所说的自知之明。
很快,禁越汤池散毒结束,济月随着娘亲下山,她没有告诉程凌离开的时间,马车渐行渐远,车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济月掀起被打湿的车帘,回首禁越山路,少年立于山峰巨石上,目光追随着马车。
雨势渐大,男孩浑身被淋得通透,她十指紧拽着车帘,最后只是呆呆的放下。
往后半年,师父将药材送到府中,济月不再上禁越散毒,谁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程凌以为,只要对她好,济月就能感受到自己心意,又何须解释。
可济月太过自卑,甚至不敢向他求个真相,只能选择洒脱离开。
一个自尊、一个自卑,终究错过。
缘分总是那么奇妙,她又遇见了柳承言。
他与程凌最大不同就是知她自卑,所以从不说疏离之话,也从不让隔阂存在他俩之间,即便有,他也可以掩饰得很好,不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