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内,冯盈梨花带雨,只身跪在地上,香已燃尽几炷,柳絮般身姿酸乏木麻,不免有些晃动。
柳承言坐在堂前,端着青松外白瓷茶盏,似笑非笑道:“这茶…谁泡的?”
一奴仆匆匆赶来,见柳承言已经喝下,哆嗦着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公子….今日相爷…相爷门生过府做客,下人们沏茶时,将‘万寿春’和烹茶的晨间露都用完了,奴才方才正想用净华寺的甘泉烹以‘新绿’替代,可架不住这些没眼的手快,公子恕罪。”
柳承言慢腾腾轻应一声:“哦?那‘万寿春’他们用着觉得如何?”
奴仆摸不准主子的性情,只得如实禀报:“几位门生皆赞不绝口,茶色清润,入口香浓,回味无穷;沏茶的还因此得了相爷赏赐,说是以后都由她们沏茶。”
柳承言身子略微前倾:“赏赐?我很是期待她们没了手,以后要如何沏茶。”
不消片刻,几个侍卫衣角沾着血迹返回堂中。
奴仆后背被冷汗湿透,寒毛直立,头顶传来声音十分温柔:“今日我不怪你,再有下次,别怪我连声辩的机会都不给你。”
奴仆连忙磕头,感恩戴德:“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再不会有下次。”
柳承言放下茶盏:“都出下去吧。”
一行人从屋内退出,只余下冯盈和他。
柳承言垂首看她:“没有我的示意,你真以为可以悄无声息,把它从库里拿出来?老先生能让都程凌拍不下它?”
泪水倾泻而出,冯盈低声惊惧道:“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柳承言眯起双眼,掐住她的下颚:“我说过,不要自称奴婢……她从不自称奴婢。”
冯盈忽然明白,他做出这么一出戏,不仅是让裴将军和世子爷欠他一个人情,更是在告诫她,不要忘了自己是谁,又是谁的替身。
脸颊被掐得通红,面纱湿成一片,冯盈泣不成声:“这么多年…我就只是她的替身吗?”
柳承言放手,看着半遮娇颜的美人,语气中没有半分怒意:“不然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仗着她曾尊你一声姐姐,就敢如此僭越?”
眼前之人令冯盈毛骨悚然,他究竟有多残忍,才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番话,目光所及全是冰冷:“我没有她脸上的紫藤…我是冯盈…我不是她,我如此喜欢公子,为什么要替别人活着!”
柳承言柳眉倒竖,摸到腰间手绢,轻轻握住掌中:“前左相府灭门的漏网之鱼,有什么资格问我?你应该感谢,自己与她身形如此相似,不然我又为什么救你?”
沉默….冯盈心力交瘁,看着眼前的男子,哽咽难鸣:“…不过是妄念…全都是妄念…”
柳承言低下身子,在额间落下轻柔一吻,贴着耳畔道:“再跪两个时辰,若是你真不想戴面纱,我可以替你找一个离不开它的理由。”
冯盈面无常色,粉唇褪尽,只余一片惨白。
他的背影那么阴郁,可又那么美好,她无数次想劝自己放弃,又无数次安慰自己:“即便只是替身,这世上他也只会对我一人如此体贴。”
柳承言知她总想摆脱,可这样连那人的一个影子也都没了,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凉亭内,六皇子霍萧调笑道:“信义,你真舍得那个琵琶?又惩罚侍女做什么?”
柳承言目光落在手绢上,小心收在怀中:“殿下这是在挖苦我?”
霍萧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程凌想要那把琵琶?”
柳承言淡然道:“早年他同成骏王来府中拜访,正逢相爷要扔了那把琵琶,我将它藏在千景阁,被他见着,问我要了几次。”
霍萧讶异,转瞬即逝:“琵琶本身并无特别之处,不知上一位主人是何方神圣,竟让你和程凌一个不舍一个难求。”
柳承言眼底寒凉,沉声道:“一个故人罢了。”
霍萧翘起二郎腿,故人?他才不信:“对了,听闻今日裴将军也在?。”
柳承言原本坐在‘高山流水’外,直到里间传出熟悉的琵琶琴声。
他素来稳重,竟差点失态。
裴文熙指法熟练,神色洒脱豪迈,不难看出,是久经杀伐之人,同那个女孩儿实在相去甚远。
忽有错觉,他竟听出了从前的味道。
若没见弹琵琶之人,他或许就要以为她还活着。
一时间失望…懊恼…愤怒,一切情绪一触即发,他握紧拳头生生压住。
白玉长箫于柳承言手中轻敲,质地通透、纹理精雕细刻。
他不慌不忙道:“碰巧……若程凌没接下职位,等南疆收复,只怕他会是两部之职的另一个人选。”
霍萧赞同点头:“这裴文熙也算是个奇才,父皇这些年一直头疼北郡战乱,这两年他从成骏王为他谋的委署骁骑尉,一路升至安北将军,解决了北郡问题,父皇体恤他打仗辛苦,连升官御旨都是直接发到北郡的。”
他吐出葡萄皮,又想起一事:“对了,为官到现在,我也只在他回朝时见过一面,那日你又称病没来,照理说…今日应是你第一次见他,你怎么认得他的?”
柳承言抬首看他:“殿下这是怀疑我与裴将军私下见过?”
霍萧笑吟吟道:“信义,你看你又误会我了不是?”
柳承言也不拆穿他:“他回城的那天晚上,我在醉河西喝酒,恰好碰到了,是个很有趣的人。”
霍萧摇头道:“能被你称得上有趣,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柳承言耐着性子,付诸一笑“我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霍萧打了个冷战,青枣清脆爽口,此时入口,再无半分滋味,嗤之以鼻道:“我这样的夸法,你可否觉得有些奇怪?”
柳承言木然:“殿下都不觉得,想来我是受夸之人,又怎好意思反驳殿下。”
霍萧被枣核噎了一下,随手一掷,青枣落回篮中,换了个话题:“信义,这裴将军如何有趣?”
柳承言慢悠悠扫他一眼,回首示意常庭上前。
常庭递上浅色蚕丝方帕,他接过,一边擦拭白玉长箫,忆起些那日场景,竟真同霍萧简单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