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几日后,柳承言特地着了件银白色缎锦长褂,发上仅一根银簪束冠,风和日暄,阳光衬得人几分柔和,目无焦距阴郁且懒散。
济月手上提着黑色楠木食盒,柳承言转过头,原本托着脑袋的手轻放在石桌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他,让济月……想逃,她僵硬定住身子,往亭中走去,短短数十步路,却出了一层薄汗,柳承言未曾出声,直勾勾盯着济月,没有半分挪动,她知柳承言心情不好,特地带了桂花糖,济月低垂着脑袋,怯怯站在亭外,也不敢进去。
柳承言将黑棋掷在盒中,格外温柔朝她招手:“过来…”
济月提着食盒站在身旁,柳承言牵起一只手,她反射性往后一缩,柳承言道:“你快及笄了……等我下山就替你赎身,到时候你就跟着我…”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件事已经定下了,济月两眼发直,心悸慌乱似小鹿乱撞,暗道:这怎么可能,他就像是皎皎朗月,而自己宛如地上尘泥,他的意思是要…要娶她吗?
那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济月第一次觉得,自己太不矜持,可迄今为止,她连这个人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又忽然记起关于身份之事自己骗了他,况且成骏王府虽不太喜欢那桩婚事,可自己同程凌的婚约到底也还未解除,这是事实,不知他会不会恼怒,随着想法越发深入,济月眉间蹙在一起,一幅为难之色。
柳承言看在眼里,眸间除了熊熊怒意,更多的是怅然若失,他松了手失笑道:“坐下吧,陪我下完这局棋…”
其实济月更想继续方才的话题,可这样显得自己太不矜持了,她双颊早已通红,还好有面纱遮掩过去。
济月放下食盒,手执白子,这场棋柳承言下得很慢,本是必赢之局,黑子由指尖滑落,不知落到何处,柳承言愣住,失了兴致:“算了,不下了……”
桂花糖香溢出,盘子底下垫着一层洞隔板,用来通风。
‘噔’,济月听见棋子落地的声音,她走了几步弯身拾起棋子,柳承言将事先备好的书信,垫进隔层。
棋子被扔回盒中,柳承言剥了橘子给她,她和往常一样,细致除去橘络,低低掀起一侧纱帘,橘子入口脸上已经鼓起一块。
柳承言唇间含着一块桂花糖,桂花香浓,入口滋味却淡得出奇,不腻……
她沾了些水,想要写些什么,柳承言别过脸,望向阳城:“你不是说这几日都不来了,要陪你家小姐?那个师兄没来?”
济月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呆呆点了头,柳承言回过身子,唇角扯出一声冷笑,没有任何预兆的转身离开。
济月木然坐在石凳上,却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她鼓起勇气去追柳承言,不料面前的人突然停住,济月跑得急,整个人撞在他身上,两人重心皆不稳,柳承言急忙转身护住济月......双双坠地。
济月撞在胸膛上,脸刷的一下又红又烫,赶紧起身,柳承言低头捂住胸口,有些嗔怒,声音冷得吓人:“你在做什么?”
济月起得急,柳承言衣上金丝扣钩住面巾,挂在他的胸前,她一愣,慌忙转身用手绢捂住脸。
柳承言提起身前面巾,有些惊讶和疑惑的看向她:“这是......?”
济月没有说话,许久…身后之人悠悠开口:“对了,梨子,我还没见过你放下面纱后的样子?”
济月身子猛地颤栗,往前走了几步,急忙摇了摇头,柳承言不似作弄,反而有些温柔的开口,像是循循善诱一般,双手轻轻搭在济月肩上:“为什么,没有外人见过你摘面纱的样子对不对?我想看…”
她强忍着身体抖动,不去扶开,柳承言半侧着济月的身子,一双手眼见抓住手绢,她急忙将脸上深紫色藤曼,遮得更加严实,撞开他。
柳承言一手将面巾握成一团,横眉怒眼缓缓问道:“你的那个师兄见过你取下面纱的样子没有?”
济月身子一愣,柳承言见着她这样的反应,颓然道:“有?他见过…对不对….他可以?我不行!”
她不知道怎样去解释,柳承言心里升起无明业火,一拳打在梨树上,骨节擦出艳色水珠,梨叶片片下坠。
济月没能回答背对着他,柳承言做了一个决定.....冷硬的声音响起,全是寒意:“阳城的风景好吗?”
济月被问得一愣,小光头师弟的声音已经响起,柳承言似乎也没有在等这个答案,悠悠起身,往林外走去。
时隔六年的第一次父子相见,更像是场交易,右相答应会保济月一命,柳承言也答应会让勾结外敌谋反的信......出现在左相府。
夜寒声渐歇,他站在崖上,阳城火光明灭,热闹非凡,七年……他马上就可以回去了,原以为自己会是开心的……
他给了济月机会,只要她说愿意,柳承言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他有的是法子可以让成骏王府退婚,可她的神色,竟是那样不情愿….仿佛自己在拆散他们…
他下了狠心…即便她喜欢的不是自己,柳承言也不会把济月让给程凌,她成了那样的身份,又怎么再同成骏王的世子在一起,从今往后,他想要的,都会牢牢握住。
入夜,常庭来得很晚,却是马不停蹄,跪在柳承言身前,声音颤抖着:“公子,事情成了…”
柳承言回首,眸色难得显出一丝欣喜:“济月呢?”
常庭股战而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陛下在左相府中搜出谋反书信,又在信中提及地方找到刀械,不消一个时辰,济丞相府中就被团团围住…陛下下令就地处决…左相夫妇带着公子和小姐逃出去了….”
柳承言勃然变色,一手提起常庭领子不信无疑:“怎么可能,堂堂左相!谋反大罪!不用收监、不用大理寺调查?”
常庭从没见过公子这样神色,阴沉的可怕:“这一年来,济丞相声名卓著,为寒门学子谋得众多益处,得罪许多皇室宗亲,在外却深得人心,堂上学子甚至还因左相,公然顶撞过陛下,在外都传济相为政,天下君安,陛下或是听了宗亲意见,未防夜长梦多,才…才连夜下令。”
拳头挥落常庭脸颊上,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虽是名义上的仆人,可柳承言从未对他动过手:“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我一开始就让你收的消息,你就是这么给我收的?”
常庭没有辩驳,又跪在地上:“相爷说,只要这件事成了,你就是左相府的长公子,日后一切都是公子的。”
听到这里柳承言已不能再责怪他,常庭早就备好马匹,在前带路,柳承言第一次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恍如大厦万千崩于前,骏马疾驰而过,风中隐约呼啸着诡异笑声,是那样的恐怖…凄凉…
等他赶到了长涯,刚刚燃尽的尸体还冒着余烟,一堆白骨相依而促,柳承言走近,两具小孩的骨骸刺痛了他的双目……
七年前,他一夜之间没了母亲、失去了父亲。
七年后,也是一夜之间,他说不清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害死了她......
宛若几年前的噩梦卷土重来,他捂住心口安慰自己,这样的难受终会随岁月流逝,自己只是习惯她在身边…
可柳承言忘了…母亲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时至今日,母亲的音容笑貌他都没能忘却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