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疾,吹得半开的窗户吱吱作响。
梁青筠被噪声吵醒,赤脚下了床,披上外衣走到窗边,干脆取下撑子,将窗户放开。
夜风立时涌入,凉得她打了个寒颤,忙将衣衫拉紧。
她这会醒了难以睡着,便坐在窗边赏看夜色,见空中云团堆积,慢慢遮住月儿,呢喃自语道:“快下雨了呢。”
庆丰斋三楼的这间卧房视野极好,还有一张宽大书桌,刚好可以用来作画,她便选了这间暂住。
从这间卧房的窗口望去,门口大街一览无余,白天她曾与宁诗菡坐在窗边一边喝茶,一边议论街上来往行人,倒也十分有趣。
突然想起下午见到陈平手中牵着黑骡,身后跟着黄狗到客栈投宿的场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到此处,她抬眼向那间客栈望去,暗暗猜测陈平住得是哪间客房。
正看间,突然目露惊讶,竟看到有人跃上了客栈围墙。
此时一大团乌云正好飘过,虽然离得较远,朦胧月光下仍见到那人长发系在脖后,发式背影好生熟悉。
诧异之际,探出身子仔细去看。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电光瞬闪,映亮了那人身形。
只见那人满身血污,手里还提了柄沾血长剑,正垂首站在院墙之上。在一闪而过的电光之中看来,竟是极见恐怖非。
梁青筠心里害怕,正欲缩身回去,冷不防滚滚雷声袭来,惊得她“哎呀”叫了出来。
那人被她叫声惊扰,抬头向这边看来。
梁青筠缩回窗内,回身最后一刻似乎与那人视线交汇。她背靠着墙壁,只觉心口嘭嘭直跳,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一样,嘴唇瞬间煞白,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又壮着胆子从窗缝向那里看去,哪里还能见到半个人影。
她越想越是害怕,赶紧关严窗户,躲回被中。
惊吓后额头上冒出虚汗,加上吹了夜风,一时间只觉头昏脑热,思虑恍惚,惊惶许久后才昏沉睡去。
……
陈平站在院墙之上,视线缓缓从庆丰斋三楼窗口移开,随后跃下院墙,看着脚下仍自昏迷的两人,握剑之手紧了又松。
默立半晌后,突然轻叹一声,将剑收入鞘中,左右手各提起一人,向那间废弃柴房走去。
阿呆见主人满身血迹的提着两人进来,缩在墙角不敢近前。
陈平看它这副模样,蹲下身子轻声唤它。
阿呆这才摇尾过来,蹲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只敢耷拉着耳朵抬眼看他。
张猴子和赵黑子两人摔在地上受了震荡,分别呻吟醒来。
看清了陈平此时模样后,饶是他二人平日见惯的血腥场面,此时也吓得哇啦怪叫几声。
见陈平只是站在原地,并无其他举动,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张猴子为人机灵,见陈平这般模样,心中已知发生何事,越想心中惧意越盛。
赵黑子却少了根筋,辨不清形势,硬着头皮说道:“你……你你……你要干嘛,老子山寨里十几名弟兄都在城里,你不要乱来啊。”
张猴子怕他触怒陈平,忙伸手将他拉住。
陈平面无表情,只是平淡说道:“加上你们,一共十六人,可有说错。”
张猴子见过陈平手段,此时听了他说话,更是透骨冰凉,当下混身汗毛倒竖,已知小命随时便要交待。
但是对方既然把他们带到此处,莫非还有一线生机?
他明白此刻说错半句,便要小命不保,于是死命按住赵黑子,不让他乱说。
自己强自镇定的说道:“这位好汉,我们两人原也是贫农出身,因老家土地欠收,不得已这才到黑风寨落草。可是杀人放火之事我们从未做过,只当个跑腿喽罗,以求混口饭吃。求好汉手下留情,留我们两条贱命回乡,以后绝不敢再干此勾当。”
话音落后室内一片寂静,除了屋外渐疾风声,以及隐隐雷鸣,再无其它声音。
张猴子干咽了下口水,额头已然冒出冷汗。
良久才听到陈平缓缓说道:“你们是哪里的土匪,行事为何如此猖狂。”
张猴子忙不迭的回道:“是城南深山中的黑风寨,前几日你在山中见到的是三当家田雷,这回是他和二当家顾行带队进城,大当家田横仍在山寨中。因二当家的与城中几名守备官员相熟,所以这才敢直接进城。”
陈平听后沉默半晌,他今夜第一次出手杀人,现下回过劲来,心中虽不后悔,但感觉却十分怪异难受。
是以虽然得知对方来历,却生不起其他念头。只是感叹如此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实在是荒唐无比。
突然转念一想,计上心来,便对张猴子说道:“你可知哪几名官员与黑风寨勾结,将姓名官职全数说与我听,还有互相如何来往,越详细越好。”
张猴子哪敢不应,不顾赵黑子在旁挤眉弄眼,忙将所知事项尽数详实说出,丝毫不敢隐瞒。
陈平仔细听他说完,不时还追问几句,张猴子虽然所知有限,但已让陈平大为满意。
他到外间寻了条破旧麻绳,将二人手足牢牢捆住,道:“你二人若想活命,便在此老实待着。”
陈平先回房中换了衣衫,洗净手脸,弹出一个弹丸大小的火团将污衣烧成灰烬。
这才取了纸笔,在烛光下奋笔疾书,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写成一封书信,随后仔细折好,另包了层纸当信封,滴了蜡油封口,拿信出门而去。
“张猴子,你这厮是不要命了么,怎敢将寨中隐秘都说与旁人,几个当家的日后知道,你我只怕都要被点了天灯!奶奶的,老子还要陪你死。”赵黑子待陈平走了许久,这才敢说话。
“你个黑子才是不要命了,你看那人模样,还想不出发生何事?二当家、三当家和其他人全被那人杀了你可知道!这人有了证据,刚才还问了太守府的位置,你还不知他要如何行事?你以后叫赵蠢猪算了,老子方才救了你命哪!”
张猴子听他还怪罪自己,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反驳道。
赵黑子目瞪口呆,这才醒觉。
两人各自颓首无言。
又过一阵,房门吱呀打开,陈平走了进来。
“那些人的下场如何,想必你们也已猜到,我不愿再伤人命,但也放不得你们两人,这就将你们解去官府,审理发落。”
“千万不要啊!我二人进了官府,哪还有命在?好汉即然说了要留我们的性命,为何要送我们去死?”张猴子大急说道。
陈平微微皱眉,他此前的确说了他们老实待着,便可活命的话。
张猴子见他神情,赶紧又道:“我们两人家境贫苦,上山落草也是不得已为之,从未伤人害人,只为攒下些许银钱,好给家里使用。好汉若放了我们,以后定当在家安份守已,不敢再行歹事。”
他二人本也不是生性凶恶之人,只不过一个家贫,一个性愚,误入岐途罢了。
平时在山寨倒真是做些跑腿杂事,手上并未沾得多少血腥。
尤其是张猴子这几年攒了一些家当,正盘算着如何才能归乡,苦于几个当家的平时看管得紧,不肯放他离去。
陈平仔细打量着两人,见张猴子目光真切,态度恳求,终于心中一软。叹道:“你们方才所言是否属实,我不去追问。现在你们分别立下誓言,日后绝不再为非作歹,回到家乡安稳度日,好生孝顺父母。若能做到,我便带你们出城,不然等到天亮戒严,也是死路一条。”
张猴子闻言大喜,立时跪在地上,以手指天,正色说道:“我张富贵在此立下誓言,日后定当重新做人,回乡后孝顺父母,不再行盗匪之事,若有相违,天打雷轰而死。”
陈平听后不置可否,只是暗暗点头。
赵黑子也学张猴子模样跪在地上,发誓道:“我赵铁柱在此立下誓言,日后定当重新做人,回乡后孝……”
誓发到一半突然眼圈一红,微哽道:“老子家里人死光了呐,哪还有人孝顺。”
张猴子又急又气,急道:“你不说这句!”
赵黑子“噢”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再行盗匪之事,若有相违,天打雷轰而死。”
陈平听他二人各自发完誓言,看了赵黑子一眼,心中微叹口气。对他二人说道:“顾行与田雷在清和城犯下血案,一干同党共计十四人已尽数死了。你们虽是同伙,但并未参与今日罪事,念你们诚意悔过,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已将今日之事以及黑风寨与守备官员如何勾结详细写下,放在太守桌上。之后的事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知道会如何。趁此时天色未亮,我带你们出城,日后只盼你二人谨遵誓言。”
说完领着二人出门,门口已然拴了只黑骡,背上多了个敞口包袱。陈平牵着黑骡先走,阿呆跟在其后。
张猴子与赵黑子互视一眼,心知自己若想活命只能跟着陈平出城,不然天明案发,仍是死路一条。只不知现下城门未开,他要如何出去。
一行人过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城墙下。
张猴子仰头看去,见这城墙约有三丈多高,正不知何意。
忽听旁边蹭的一声,一团黑影闪过,忙转头看去,却见陈平托着黑骡直接跃到了城墙之上。
黑骡身上一侧的包袱内还露出一只狗头,正是阿呆藏在其中,看它老神在在的模样,想必经常待在骡背上。
直把两人看得目瞪口呆,木立当场,没等反应过来,陈平又跃了回来,一手提着一人,原样又跃了出去。
两人才真正知道陈平能耐,心中大为敬慕,已是彻底服气。
三人出城后行了约了个把时辰,天色已然微亮。
陈平见已然离城较远,向二人看了一眼,也不打话,牵着骡自顾去了。
张猴子与赵黑子在原地看陈平渐行渐远,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
赵黑子一脸呆木的说道:“老子怕是做了梦不成,这下我该往哪去呀。”
“你若没地方去,不如跟我回老家,我老家还有几亩薄田,老父母在家耕种,你我又不是没有力气,想来也不会饿死。”张猴子迟疑半晌后,终于开口说道。
“你老家在哪?我可不想种地,不然干嘛出来做强盗。”
“从此往西去,清和城往西北去千余里外,有座业老山,以前也叫隐龙山。我家住在山外一座小村,也不知二叔家的傻闺女找着婆家没有,你若愿意我帮你撮合撮……”
张猴子回想家中之事,随口胡乱说道,突然间眼前人影一闪,吓了一跳后却见是陈平突然回转,正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看,一时间不明所以。
心道对方可别是突然后悔,回来取他二人性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