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跪在仲杳面前,像是从冥府里爬回人世,用解脱了般的语气说:“仲乡主,给个痛快。”
这个叫杨卯的人本是个先天高手,走的是器修之路,倒没几分战力。自制的灵隐和光衣能让他融于水,沉于土,潜于木,哪怕是炼气后期的宗师都难以察觉。
杨卯靠这件法宝行走天下,搜坟掘墓全无踪迹,听说贯山这里有异宝就来了。以为从这座普普通通的土地庙里偷点东西不过是顺手而为,没想到被代理土地公感应到凡人敌意,再由乡卫搜了出来。
其他地方的土地公既看不穿灵隐和光衣,又察觉不到细微的凡人敌意,所以杨卯压根不在意神灵的反应。他哪知道,贯山灵力充盈,香火旺盛,仲至正即便只是代理土地,神力也比其他地方的土地强得多。
此人终究是老江湖,为何区区十天就变成这般模样,就与仲杳之前吩咐的“改造套餐”有关了。
这十天里,前三天关在讲剑堡地下深处,由紫萝小院改造的石牢。
关石牢算不得什么,但石牢顶上一只乌鸦跟石牢外面一只松鼠用人话吵架,一个叽叽喳喳,一个滴滴哒哒,从早到晚。杨卯被灌喂的丹药扰乱了气机,无法行气,只好用布塞住耳朵,却哪里挡得住那魔音般的瓜噪。
噪音还是小事,石牢外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妖怪来往,不时支起炉子烤肉,冒起的奇异香气,馋得杨卯泪流满面。偶尔又听到妖怪嘀咕“骨肉相连”之类的话,香味变成催吐烟,吓得杨卯整天摩挲身体,掂量自己的肉会不会被妖怪瞅上。
到了晚上,又有妇人在石牢外阴恻恻的数什么,数到后面欢喜的说“多了一颗”。
杨卯还没在意,等第二天晚上妇人又开始数,恰好隔壁的牢友被拖走,不知死活,妇人嘀咕着“少了一颗”,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那妇人莫非是鬼,数的是人头?
第三天晚上,妇人数完叹气说:“又要少一颗。”
杨卯本就被妖怪吵架的噪音攻击,烧烤人肉的心理攻击整得魂魄分离,再听到这话,当场崩溃,撞墙晕迷。
他却不知,讲剑堡地下深处这片洞穴,已被仲杳规划为贯山剑宗的“灵仆之家”,同时也是紧急避难所。以贯山六怪为首的兽妖,以及鹰王石小鸟座下鸦妖为首的禽妖,在这里针锋相对,为灵仆之家该装饰成什么风格吵闹不休。
仲杳下来过一趟,没呆多久,就被这两拨妖怪折磨得道心不守。再见到妖怪们不管干个啥事,动静都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由灵机一动,把抓到的不速之客都丢在这里关押,当做意志粉碎机。
至于那个夜晚数数的妇人,却是佘氏。被仲至强休了之后,变得疯疯癫癫的,卧槽老人建议以疯制疯,仲杳就把她放到了这里。当然不是囚禁她,而是让她当了小院的园丁。似乎以为所有藤萝种子都出苗了,就能赎完自己的罪,天天在数种子。
到了第四天,头破血流的杨卯重见天日,又被一头巨鹰抓到贯山深处凿石砌堤。
监工的是只啄木鸟妖,一见他将石隙凿偏了就叼到天上再丢水里,杨卯不得不努力将每条石隙都凿得平直无误,连睡梦里都在凿石。
凿了七天石,杨卯凿得脑子完全转不动了,只有一条条石隙,一条条平直的石隙。
等巨鹰把他抓回梓原,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崩碎,让他整个人发自魂魄的焕然一新。只觉还能喘气,脑子还能动,已经是天底下至极的幸福。
幸福必是极为短暂的,此时在他眼里,这个年方弱冠,平平无奇的少年,比魔魇还要可怕。
“你现在不觉得痛快吗?”
仲杳反问:“只求好好活着,只求身体和心思就属于自己。以往甘于做亡命丧德之事,为的那些贪念,现在回首,已是过眼云烟了吧?”
杨卯呆了呆,无力的苦笑。是啊,此时才深切的体会到,活着真好,平平静静的活着真好。
“人都是有忘性的,过得一些时日,此时所受的痛苦淡了,说不定又故态复萌了。”
仲杳悠悠的道:“想想那时的你,现在的你会害怕吗?”
经过这十天的观察和“改造”,仲杳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心志坚韧,有走上正道的欲求,可以拉他入伙。
这段时间里,吃上这套“改造套餐”的人可不少,都是身怀技艺的散修。但除了杨卯和另外两个,其他的要么扛不过意志考验,要么没熬过鹰王那边的严苛劳动,都被仲杳排除了。倒没杀了那些家伙,反而做了些心理治疗,然后赶走了。
杨卯深深吸气,真诚的道:“我杨卯漂泊多年,求的也是个安生,仲乡主若有出路,便指给我罢。”
这也是个聪明人,仲杳就直入主题了:“我们贯山剑宗正缺你这样的器修客卿,就在这里埋首于你的器修之道吧,我保你一世安生。”
什么一世安生,杨卯可不敢想,现在他只敢求一时保命。
于是贯山剑宗又多了一位器修客卿,归于大客卿卧槽老人手下,而老头手下还有另两个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的客卿。
在讲剑堡的客房里,杨卯见到了两位同僚,彼此都有石牢之灾的经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
一个姓朱,是个丹修,只是丹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伤人。另一人是个女人,姓贾,居然是个玩蛊虫的妖修,自承养的蛊虫只是用作障眼法,杨朱二人却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三人说起那十日的遭遇,自是心有余悸,都道暂时在贯山混混,那姓仲的少年头目要他们做什么,糊弄过去了事。反正管着他们的那个猥琐老头看不出一点奇异,怕是连筑基先天的修为都没有。
正说到自号“卧槽”的老头,一声剑鸣铮的响起,仿佛有人就在他们耳边弹剑,而凛冽的剑锋正横在他们脖子前。
三人大骇,知是那老头警告,都道看差了那老头,真如传闻所说,是位金丹真人!
在他们头上,石堡顶层的静室里,老头从地上捡起一片朽烂剑刃,再看看手中那柄破了个口子的锈剑,瞠目低呼:“卧槽,怎么断了!”
老头已经从紫萝那知道“卧槽”是什么意思了
“那三人倒是乖巧,齐心协力,三日就做出了这个。”
又是晴空万里之日,已到四月中旬,河神庙之战过去了大半个月,卧槽老人来找仲杳报喜。
仲杳接过一块像是琥珀的东西,里面隐隐可见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细看是条蚯蚓,却涨大了若干倍。表皮干涸,乃至有若干道裂纹。
仔细感应,竟有细微灵气自蚯蚓中散出,还是土系灵气,仲杳愕然。这种蚯蚓他见过,他种下的三颗旱稻灵种附近,经常出现这样的蚯蚓。那是灵气疏导不够及时,让蚯蚓吸了灵气,产生异变。他不得不以剑气搅碎,阻止其吸收灵气。
“贾梦婷,就是那个养蛊的妖修,在咱们稻田里发现了这种蚯蚓。令之僵直不死,作成引蛊,也就是只对自己生效的蛊虫,吃下去就能获得蚯蚓中的一缕土系灵气。再用树胶封住,以水蛇皮包裹,保存数年都不会失效。”
老头的解说还是没道出关键,这么一缕土系灵气有什么用?
老头眨眨眼,有些得意的笑道:“乡主也是灯下黑啊,这灵气可是我们贯山的土地灵气,他人虽不能化为己用,却能护住气机和魂魄,可帮修士抵挡魔魇。”
仲杳恍然,拍着脑门连呼笨了笨了,连这点都没想通。
“以往修士用醒神丹之类刺激神魂的丹药抵挡魔魇,虽然便宜,效果却很差,持续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刻钟。有些大宗门也在卖化魇丹之类的丹药,效果很好,持续时间也长,但出产少,用银子基本是买不到的。”
老头抚须道:“而我们这个贯山消魇丹,效果不错,不仅能抵挡零星魇气,即便是筑基修士,也能在魔魇中支撑至少半个时辰,更关键的是”
仲杳接话:“用银子能买到,还很便宜!”
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身为贯山人,下意识把贯山的一切看得很寻常,但在外人眼里,却处处都是宝藏。
不过这也是仲杳带来的变化,贯山灵气复苏,才会稳稳挡住魔魇,土地里特有的灵气,也是种下旱稻灵种后发生的变化。
“直接吃虫子让人生惧,影响销售,让那个制丹师设法把蚯蚓做成丹药,至少样子弄成丹药。”
仲杳随口说着,身边的紫萝发丝飞舞,在纸上刷刷记录。她现在占定了仲杳贴身秘书的职位,一刻也不放松。
“我会再整理出一块田地,让灵气再富集一些,专门养这种蚯蚓,做到速产高产。其他材料,也都设法专门制作。”
“老头你把这事交给罗主事抓总,让那个贾梦婷主持。做好的消魇丹算出成本,按成本的十倍外销,迅速占领市场。”
老头瞠目:“十倍!?”
仲杳正想说虽然有些黑心,但这玩意的成本应该很低啊,老头却道:“太低了吧,算下来最贵的材料就是水蛇皮。人工的话,也就是用点化虫为蛊,炼制引蛊的入门术法。贾梦婷说一个筑基初期的入门弟子,每天能施展几千次术法。粗略算算,每颗消魇丹的成本不超过一钱银子。”
仲杳顺口道:“那就定个九两九钱八厘的价钱吧。”
老头鄙夷的看看仲杳:“嫌你的碎银子太多么?十两银子一颗,修士要抢疯的。”
前前世被营销术洗出来的习惯发作了而已,仲杳识趣的没再说价格问题。
“我会找贾梦婷谈话,勉励她好好做事,好处少不了她的。她恐怕也没想到身为蛊修,居然也有做蛊救人的一天吧。”
仲杳这么说,老头有深刻感受,点头道:“只有心智扭曲之人,才会以害人为乐,那是极少数。贾梦婷还算正常,她已视贯山之行为老天赐福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贯山前景。”
说到这个,仲杳展臂道:“我正要去见蒙山宗的人,跟着去么?”
“蒙山宗啊,我就不去了。”
老头摆摆手转身溜了,应该是怕见到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