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城里有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叫做留人巷,里面住着的都是些家境贫寒的人。
留人巷最深处的一个老旧院子里,在四年前搬来了一对夫妇,男人姓赵,是个读书人,大家都叫他赵先生。赵先生常年一身老旧的黑色衣服,看起来有些不吉利,总是一副沉闷的样子。
有些知情的人说,这是因为赵先生早年似乎去参加过几次科举,但一连落选几年,灰心丧气之后便成了这般样子。
赵先生的妻子是一个极为好看的女人,巷子里的邻里私底下都赞她,生得跟天仙一样,虽然他们也不曾见过天仙的样子。
有终日闲散的痞子在偶然见过赵先生妻子一面之后,便如失了魂魄一般,用放肆言语跟自己的兄弟说,如果自己有机会睡一次赵夫人,那么这辈子就算是死也值了。
有损友给这个痞子出了个馊主意,让痞子很心动,不过他却并没有实施那个主意的机会。
因为他真的死了。
死因不明,尸体也不知去了哪里。
但没谁在意痞子的死,官府不在意,因为痞子对逐月城来说毫无价值,城中百姓不在意,因为死掉的人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邻居不仅不在意,一些被痞子骚扰过的,反而还在私底下暗自为痞子的死叫好。
甚至连他那群自诩能两肋插刀的兄弟也不关心,因为他们更关心今天的晚饭吃什么,明天去找谁喝酒。
痞子怎么死的?谁杀的痞子?有人在乎?
没人在乎?
反正赵先生不在乎。
赵先生依旧每天早上都会出门,跟早起的邻里笑着打招呼,一步步走出巷子,伴着晨光消失在巷子口。到了傍晚,巷子里的人都开始生火做饭的时候,赵先生才会随着暮色一起回来。
赵先生是有着一份正经的活计的,他是逐月城中一家新开蒙学的聘请的先生,虽然听别人说他多次科举不中,但不过只是教授一些稚童,在邻居们看来,这对于赵先生来说是绰绰有余的事。
蒙学先生的报酬并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丰厚,按理来说赵先生和他夫人是不用居住在留人巷这种寒酸的地方的。
邻里一开始也曾生出过这种疑惑,但很快就被赵先生给解释清楚了。
赵先生每次回家的时候,手里都会提着两大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天天如此。
有人好奇问他,提着的东西是什么?
赵先生脸上则会泛起一抹苦涩笑容,说是补药。
药材是很贵的东西,故而就算是赵先生做蒙学先生,得钱不少,但如果因为要买药的原因话,总归还是生活拮据。
原来赵夫人天生患有一种疾病,身子骨弱,需要每天去药铺买些药材滋养身子。
紧挨着赵先生院子的隔壁的一户人家,也说过晚上是会从赵先生家里传过来一些古怪难闻的气味。此后赵先生还亲自登门道歉,说自家晚上会熬药材,干扰了邻里,还请包涵。
邻居自然不会说些什么,赵先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还是一家蒙学的先生,而他们的孩子再过两年也该去识字了。
赵夫人通常是不出门的,她喜欢穿着一身样式华丽,质感极好的红色衣裙,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娇美的面容上恬淡无比,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在静静等在自己夫君的归来。
有闲散的人会爬上院墙,呆呆地看着她,更胆大一点的还会吹一胜嘹亮的口哨,来引起她的注意。
她抬头看到院墙上偷看自己的人时候,好看的眼眸会弯起来,嘴角也会泛出一抹笑意。
看到她笑容的人,都会被惊到愣住,随后掉下墙头,一阵痛呼声中,却没人能敢在爬上去偷看她。
因为他们担心自己再看下去,会变成痞子那样的人。
······
晨光熹微,笼罩着逐月城的黑暗渐渐褪去。
一身黑旧衣袍的赵先生推开屋门,正要出门之时,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昨晚的药不好吃。”
赵先生身体一顿,轻声道:“城里来了两个外人,药不好买了。”
“外人?那又如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赵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眼中充斥着无尽复杂的情感。
他静静看向床榻上那个一身红衣如血,面容绝美,嘴角含笑,眼眸却冰冷到无情无感的她。
“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吃药吗?”
赵先生缓声问道。
“不然呢?我一天不吃药,就会死的。”
她半躺在床榻上,娇美面容立即变化,成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端是我见犹怜。
死?这个字对于所有生命都是一种莫大的恐惧。
哪怕是他自己,真正能够直面这个字之时,也花费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想到这里,赵先生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抬眸看向她,眼中泛起无尽的爱怜和悲伤。
赵先生轻声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死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出这种话,但她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是呆愣了一下。
绝美的脸上显出一丝茫然,她的声音如烟般飘渺:“可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要去死呢?”
下一刻,她脸上的茫然就散尽,又恢复成了那副绝美至极,却又冰寒至极的样子。
她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注视着赵先生,轻声道:“别忘了你是谁,更别忘了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你活着,我才能活着,我活着,你才有意义活着,不是吗?”
“我的夫君大人。”
赵先生默然,对,他是她的夫君,一直都是。
他没得选。
也从未想过选。
这一天,赵先生是跌跌撞撞走出了屋门,神情落魄。
走到巷子口时,他耳边传来一个娇媚好听的声音。
“记得晚上带回来新鲜的药材,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可是会自己出去拿的哦,夫君大人。”
赵先生脸上泛现出一抹挣扎之色,一缕晨光直射在他儒雅干净的脸上,暖暖的,让他一瞬间呆住了。
他直视着那初生的旭阳,面容归于平静,淡淡应了一句。
“知道了。”
······
“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内,赵先生手持戒尺,徘徊于一众端坐的稚童身边,轻声诵读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一群不过五六岁的稚童正襟危坐,神色专注,跟着自己先生大声朗读。
赵先生神色安宁,眼眸中带股温柔的笑意,默默地看着这群稚童。
他背负着双手,戒尺在手中轻轻摇晃,继续诵读道:“性相近,习相远······”
“性相近,习相远······”
稚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中,暮色缓缓降临。
逐月城的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