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在乎过旁人是如何看待戾天传承这个问题的。”
方才略有些激动的情绪,在她提起戾天传承时,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忧伤来源于她提起的这个话题。
“我觉得他们一定很羡慕。羡慕宇文氏和独孤氏拥有戾天,可以心安理得世代为王为后,享受奢华的生活。”她轻笑一声。
“直到戾天之乱发生以后。我才知道戾天不过是强加在两个家族身上,怎么也甩不掉的诅咒。”
听到如此评价,归海光震惊了。他大惑不解地问:“戾天怎么会是诅咒?没有戾天,不就没有两家千百年来的荣耀和权力了吗?”
衍宿拍了拍归海光的肩,说:“你听独孤小姐把话说完。”
归海光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衍宿。
衍宿神情凝重,似乎清楚独孤枫雪这么定义戾天的原因。
独孤枫雪起身,走到窗边,扶着窗框,嗅着骄阳的气息,笑道:“在戾天被偷走前,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很庆幸我出生在独孤家,生来就可以享受戾天带给我的荣耀,权力。比起需要努力的普通人来说,我实在太幸福了。”她转身对归海光说:“可这些都只是表象。你别着急,听我把故事讲完,你就知道原因了。”
她倚在窗下,垂眸说道:“囚夜坠崖后没多久,轩辕昔的人就寻着挪移阵的痕迹找来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被司徒凌飞抓了个正着,遣送回苍离城郊夏宫软禁了起来。”
“没多久就传来了轩辕仲天想要尽快迎娶我的消息。”独孤枫雪轻笑一声,“被司徒凌飞看着,我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从懂事起,家里人就告诉我,皇叔和表弟我必须二选一,但我不想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皇叔,待我很好,但是只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好。说来幼稚,他对我的好,不是我渴望得到的。”
“轩辕仲天对我,明明充满了敌意,却为了戾天,为了王位,在世人面前表演着假惺惺的和平。”她轻蔑地讽刺着轩辕仲天。
“我逃婚就是想逃开他们。可被抓回去之后,发觉被冠以‘独孤’这个姓氏,我根本逃不开已经被设计好的人生。婚也逃了,梦也寻了,最后还是回到了苍离宫,回到了一切的起点,结果依旧是我嫁给我不想嫁的人。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证明了我的反抗和挣扎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想了很久,加上国难当头。为了稳定民心,我妥协了。我跟奶奶说,不然我就嫁给轩辕仲天吧……至少能求得轩辕氏庇佑苍离国。”她一脸淡漠地低着头。越是面无表情,越是让人觉得她当时已经心如死灰。
“奶奶听我说完之后,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第二天她就撇下所有侍从,带着我出了夏宫,往西边深山去了。”独孤枫雪回忆道,“那一天我们走了很久,早上天不亮就出发,走到将近中午马车行驶到了一座山下。我们又换成步行上山。直到太阳西沉,我们才在一座红墙黄瓦的院子前停下了。”路途很远,上了年纪的独孤珈楠一路走得艰辛。
“奶奶敲了门。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来开了门。门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夫人。她年纪其实不大,约莫四十来岁。但她的身子,却比九十岁的老妪佝偻得更厉害。一看就知道是先天残障。她引着我和奶奶进了大院。进了院子,才发现这家门户正在办丧事。黑木的棺椁还停放在正厅上。”
独孤枫雪压抑地叹了口气,顿了几秒继续说道:“独孤氏身份尊贵。即便朝中有大臣驾鹤西去,也不一定能让独孤氏前往吊唁。我很纳闷,这深山里的大院住着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奶奶带着我不顾路途遥远前来吊唁。”
“跟着奶奶走进正厅,我看了看灵位上的名字:逝者名叫七七三三。”
七七三三,这应该不是名字,只是一串数字吧?归海光不明就里地看了衍宿一眼。衍宿神色格外沉重,只是轻轻地对归海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断独孤枫雪。
独孤枫雪兀自继续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细节触动了她。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向来怕死人,原本想着灵前祭拜下就了事的。但是奶奶硬拉着我走到了棺椁面前。棺中人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说到这里,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奶奶什么也没说,亲手掀开了那白布……”
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低落在鲜红的素布裙上。泪珠并没有马上浸入布料里,而是透着腥红在布料上滚了几滚。那颜色和质感,就像是鲜血一样。
独孤枫雪抬头,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滴。睁开眼时,她的眸子里满是恐惧不安。但她却强作镇定,一字一句地形容着自己所见:“棺材里的逝者,个子很小……但头很大。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是个兔唇……头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
她顿了顿说:“那一刻我被棺材里的‘怪物’吓坏了。吓得我一直尖叫。没想到,我的尖叫声惊动了大院里的人。更多人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把我吓晕过去。他们的全都是身上有残疾的人。有的痴傻,有的兔唇,有的五官不全,有的多生出手脚……”明明她很害怕,可脸上却又挂着愧疚,仿佛害怕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是一种罪过一样。
沉默了片刻之后,独孤枫雪终于道出了她愧疚的原因:“奶奶告诉我,这些畸形的人都是独孤氏和宇文氏后裔……”她说话的同时,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手背的皮肉里。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衍宿看了执剑一眼。执剑唇语,告诉他自己在来散妖城的路上已经听独孤枫雪说过这件事了。
归海光却不解,问:“独孤氏和宇文氏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畸形儿出生?”他猛然想到,独孤枫雪差点嫁给自己的表弟,瞬间就明白了原因。他错愕地问:“独孤氏和宇文氏一直……近亲婚配?”
独孤枫雪点了点头。
“荒唐!”归海光愤慨地说道,“这种人尽皆知的伦理常事你们家族难道不清楚吗?”
独孤枫雪冷笑道:“知道又怎样。为了戾天能一直在宇文氏血脉里传承,这些人伦常识还会有人在乎吗?”她愤怒地解释道:“得了戾天,戾天传承就成了苍离国的头等大事。宇文九霄过了盛年,原以为戾天会被嫡长继承。谁知道,戾天偏偏被实力最强的三儿子得到了。那时候,大家才明白,想要继承戾天,实力是最重要的。起初,大家觉得这样没错。可后来想想,如果宇文氏独孤氏女子嫁入外姓人家。经过百代千代的开枝散叶,谁又能掌控得了血脉的去向?若有一天,那个实力最强的人不姓宇文,也不姓独孤怎么办?那时候,苍离国还能安宁吗?”
道理就摆在眼前,宇文氏和独孤氏的血脉若和他姓混合,百代千代之后,不知这些血脉会传承到谁身上。有可能是屠夫,有可能是教书先生。
戾天流出皇宫,脱离了嫡系的控制。得戾天者会是什么结果?要么借着戾天揭竿而起,推翻当下的苍王。要么,成为想要继承王权的皇族子弟的追杀目标。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苍离国还会有安宁之日了吗?
眼下,囚夜带走戾天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把戾天,悄无声息地勾起了人们心里的欲望。乱了苍离国,也将会乱掉整个梵空。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不可控的事件发生,皇室中对于未来继承人的培养有着几乎灭绝人性的规则:为了不让血脉流失出宇文氏掌控,宇文氏的王后只在独孤氏里选拔。嫡长,被视如珍宝的培养,哪怕是个庸才。庶出的皇子,哪怕天生奇才,也会被无情打压,甚至会被直接废去灵道,只为他能力不能超过嫡长。”身为苍离国未来的王后,独孤枫雪亲口道出了隐藏在荣誉背后,世人未曾见过的丑恶。
归海光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为了让嫡长继承戾天,有实力的皇子竟然会被废灵道!废灵道说来简简单单三个字,如果操作不慎可是要夺人性命的!
听完独孤枫雪的讲述,衍宿微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其实,苍离国以外的人早就对皇室婚配有不好的猜测了。”他怕独孤枫雪接受不了,放慢了语速,说:“民间是绝对禁止三代以内的人成亲的。有的地方甚至同姓的人都不能结良缘。血缘太近的话,后代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缺陷。”他尽量慢地将自己的听闻告诉独孤枫雪:“可苍离国几千年来,却没有生出过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坊间传闻,有缺陷的孩子出生之后,就被……处理了。”
听衍宿说完,独孤枫雪的眸子黯淡了下去。她凄苦地笑道:“那些孩子确实是被‘处理’了,被关在深山宅院里,跟处死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转而苦笑着问归海光:“如果没有戾天,会有这些有缺陷的人出生吗?如果没有戾天,会有那些被废灵道的皇子公主吗?”她痛心疾首的问归海光:“都这样了,戾天还不是强加在独孤氏和宇文氏身上的诅咒吗?”
归海光无言以对。
“戾天给两个家族带来的灾难还不止这些。”独孤枫雪垂下了泪眼,“近亲婚配的时间长了,就连看似健康的孩子,也有了潜在的缺陷。独孤氏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寿命越来越短。到了最近这一百年,除了有戾天护持心脉的苍王以外,两家男丁寿命都不超过四十岁。”
“百年之内,两家人口锐减到千人以内。一场浩劫之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独孤枫雪凄凉的说道。
房间里,一场长久的静默。没人能对自己听到的事情予以置评。
“独孤氏和宇文氏不过是苍离国献给戾天的祭品!!”独孤枫雪冷若冰霜地说道。
“那囚禁着两家罪孽的地方竟然取名叫‘极乐堂’!我不明白这样粉饰太平有什么意义?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独孤枫雪哭着说,“当年惜柳姑姑去世的时候,皇叔想到这世上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悲痛欲绝,他却不知道,在大山里,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死后灵位上都不能镌刻姓氏的姐姐。”
衍宿怔了一下,问:“谁是宇文烨的姐姐?”
“就是引我们进极乐堂的那位。编号七八六一。宇文烨那一辈,她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是皇叔同父异母的亲姐姐。位长于擎苍王的嫡长女,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独孤枫雪悲愤地说道,“原本惜柳姑姑享受的尊位应该是属于她的!”
同样出生皇室,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实在让人扼腕。
“呼……”独孤枫雪长叹一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问归海光:“你还觉得把戾天找回来,苍离国受益最大吗?”她轻轻摇着头说:“你想没想过,如果把戾天找回来,我嫁给皇叔和轩辕仲天的后果有多可怕?我的孩子若要保住戾天,他们可能就要跟自己的亲兄弟……”独孤枫雪说不下去了,这样的结局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归海光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继承戾天有这么多的曲折……那些话,我收回。”即便知道了戾天背后的种种,归海光依旧不明白,独孤枫雪为何执着于破局。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困惑,问:“既然独孤小姐已经看清了戾天给独孤氏和宇文氏带来的弊端,为何还要去找戾天,还要想着破局?为何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余生?”
“乱世降临梵空,谁又能独善其身?更何况我永远摆脱不了‘独孤’这个姓氏。”独孤枫雪点了点眉脚的曼珠沙华印,“这不是胎记,是咒印。王的身上会有,王后的身上也会有。王的咒印会在继承戾天的那一刻被烙印在身上,王后的烙印则会在王授予王后星洛冠的那一刻被烙印上。而我,是独孤氏最后的血脉,星洛冠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被授予给了我。”
她惆怅地说道:“戾天之乱一日不平,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可能安稳地度过余生。这道理我懂!我也知道苍离国已经走到了末路。如果苍离国要亡,我得为它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她抬起头,满眼坚定地看着屋里的人,“我不会让幕后黑手毁了宇文氏和独孤氏一直用生命捍卫的荣耀。”
听独孤枫雪说出这番话,所有人都无言以对。失去了戾天苍离国会亡。找回了戾天,苍离国更会亡在独孤氏和宇文氏自己的手里。这个房间里,大概没人能体会独孤枫雪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前路明明是悬崖,她却必须往下跳一样。
归海光摇着头,说:“可破局真的不是说说就能完成的事情,现在我们毫无头绪,怎么破?”
房间里气氛沉重,没人说话。大家都知道,现在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眼下谁也说不出解决戾天之乱的办法。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鸡叫。衍宿看了看天,天边已经泛起一片霞光。他心情沉重地起身,对执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来日方长,我们还有时间。”
执剑轻轻地点了点头。
到散场的时候,谁也没明确的告诉独孤枫雪究竟愿意不愿意同幕后黑手殊死一搏。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独孤枫雪沮丧地窝在了躺椅里,闭上了眼睛。
见独孤枫雪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衍宿皱着眉,小声问执剑:“她不回房间休息吗?”
执剑说:“让她在这儿吧……在奉府也不一定安全。”
衍宿摇头提醒道:“男女授受不亲……”
执剑淡淡地说道:“清者自清……”
衍宿哂笑道:“你倒是清者自清,可好事之徒总会借此生出闲言碎语来。”
“我知道。”说完,执剑起身端了绣墩,走到了显眼的地方,“我不会让旁人生出这些流言蜚语的。”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放在明面上,如何生得出闲言碎语来?
“你这样怎么能行?”衍宿脸色一沉,说:“你的伤……”
执剑将唐刀出鞘,打断了衍宿,说:“这一路上我们已经没有精力顾忌那些无谓的事情了……”他弓着身子,尽量不牵扯伤口,“你要真担心我,就赶紧回去睡觉。等下好来换我。这奉府……我只信你和归海。”
衍宿知道执剑的脾气,他若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劝说是无效的。再说,现在执剑端身坐在房门口,已经不留任何可以挑毛病的地方了。他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劝说了。只是拍拍执剑的肩膀,说:“自己的身子,还是爱惜着些。”
“嗯……我知道。”执剑应承道。
衍宿也疲乏得很了,他不做停留,带着归海光回客房了。
晨曦中,出鞘的唐刀静静的躺在执剑的腿上。
独孤枫雪睁开酸涩地眼睛,看着闭目的执剑。心头不由得有些愧疚。她轻声问道:“要不,你来躺椅上?”
“不用……一切照旧……我不想商量好的事情总是变化。”执剑睁开眼看了看独孤枫雪:“你……安心休息,这一路……你也辛苦了。”这是三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在有屋顶的地方住宿。
“嗯……”独孤枫雪困得紧,她慢慢闭上眼睛,轻声道:“谢谢你。”有执剑陪着,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