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千机道人也要下山了。
他找了个时间,偷偷地将记载有自己名字的花名册偷了出来,也就是现在书桌上的这一本。
像这等记录入门弟子的册子,在天师府内也没什么人重视,毕竟年年都有新入门的弟子,谁又会多关注他们呢?
可这本册子,对于千机道人的意义却不一样。
它仿佛是,那些年的青葱岁月里,唯一留下的一点证明。
临行之前,他和其余下山之人,再度来到了天师府金殿内,拜别了祖师金像。
上山这么些年来,他一共只来到过此地两次。
一次是初见,一次是离别。
天师府没有迎来一个符道大家,而是又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执事。
千机道人下山之后,多年来,终于第一次重归了家乡的小县城。
家乡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欢迎已经是青年的自己,阔别多年后,重回故里。
看着那些彩绸和人群,他想起了当时。当时那个浩大仪式,送别的还是上山求道的少年的自己。
当家乡的百姓们听说自己成为了天师府某处产业的执事后,皆是惊叹不已,许多人都说,当初果然没有猜错,就知道他会有大出息。
不过,再度听到这些恭维的千机道人,终究已不是当初的无忧少年了。
面对这些话,他只是笑了笑。
回到家里后,他才知道,父母已经故去,不过好在有天师府的丹药疗养过身体,走得平平静静、无病无灾。
他的哥哥告诉他说,父母临终前,最希望的便是再见小儿子一面。
千机道人有些怔然。
在自己父母人生中的最后时刻里,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是一如往常地做着早课?
还是终夜未眠研究着新学会的符箓?
又或者,是少有地放放风,望一望云锦山的山岚日暮,暗自艳羡一下某位踏剑而行的真传师兄?
他不知道。
虽然大哥告诉了他父母的忌辰,可他却记不得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了。
修行无岁月。
等再度离开家乡,千机道人赴任执事做了数年后,便请辞离去。
从那之后,他虽然在天师府内有挂名,却再无天师府的职务在身。
他经历过迷茫,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回到故乡。
于是,他来到了雍州城。于是,雍州城内多了座坐忘观。
短短数年间,他便成为了城里最负盛名的道士,坐忘观也成为了城内最负盛名的道观。
这座道观,仿佛是自他开始修道的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真正认可他的存在。
相见两欢。
只可惜的是,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了修行上再进一步的心思。红尘俗世的黄白之物,似乎已成为了他终其一生的追求。
唯有像此时一样,偶尔的深夜里,他才会回忆起少年往事,才会重新翻开那本记录着自己名字的花名册。
就如同,自己重新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最近这些年,这样的夜晚也愈来愈少了。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响起在一盏残灯如豆的书房里。
千机道人因为今夜和张惟的比试,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天赋的巨大差距,却是重新牵起了他的回忆与情思。
“都这般大的年纪了,还如此多愁善感……”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将书册轻轻地合起,他站起了身,把那本花名册重新放回到了书柜的最深处。
吹灭了蜡烛,千机道人离开了书房。
“别琢磨这些没用的了。明早,我还得去城外田庄里收租子。我已经给了他们这么久的时间了,若敢是再拖……那就只能换一拨人了。”
……
……
第二日一早,棺材铺刚一开门,便有人专门找上了张惟。
“您可是明和道长?”
一位老者,衣着颇为考究的长衫,此刻见着咬着半根油条的张惟后,尊敬问道。
“正是在下,不知道您是?”
张惟倒是没想到,这门外排了半天的头一位客人,竟然不是来买香烛的,而是来找自己的。
“哦,老奴是咱们州通判大人府上的家仆。通判大人派老奴前来,想请道长前去祈福做法……”
张惟嚼着油条的嘴一顿,没想到,这么快生意便找上门来了。
如今距离过年,还有个十天左右。果然到了春节期间,就是自己生意的旺季啊。
而且,这通判的官阶可不算小,乃是当朝正六品的官儿,可以说就比本州的最大长官——从五品知州,低了那么一级。
在陈皇朝的各个地方,确实有请修行人前去祈福纳岁的习惯,甚至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习惯。
毕竟这个世界是真有妖魔鬼怪横行的,祈福之流的法事,那可就不再是迷信以寻求自我安慰了,而是有点真东西在里头的。
当然,这些事情,也只能是富贵之家才会去每年操办。寻常百姓家里,就算是想,也没有那个财力。
请和尚或者道士,出场费可是很高的。
“好说,好说。”张惟连忙咽下嘴里的油条,说道。
他随手将油条扔进桌上的盘子里,找了块手巾擦了擦手指和嘴角,这才客气地说道:“请随我来,咱们去书房细谈。”
老和尚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此刻见到有大生意上门,也是十分惊喜的。
要是做成了这单生意,拿到的钱不知道得卖多少香烛才能赚来,而且,能够和本地的正六品官员攀上关系,那以后的路子岂不是越走越宽?
他已经在畅想着,将棺材铺开满全城时的盛况了。
虽说这会儿铺子里客人又多了起来,可他还是抽了个功夫,殷勤地泡了壶好茶,送到了书房内。
待到坐定后,张惟主动问道:
“不知通判大人,具体有什么要求?还有便是,时间定在哪一日比较合适?”
那明显是管家一类身份的老仆,此刻闻言略一躬身,详细地叙说了起来。
张惟听得直点头,只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容易了。并且……
报酬还是这般丰厚,只是去做个法,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到三百两纹银。
若是原来,张惟可能还有点怵头,毕竟自己一个半吊子道士,什么法事都不会做。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可以说是正儿经的天师府真一道传人,到时候几张符箓给出去,效果一定极好。
这相当于是用几张符箓去换三百两银子……
近乎于是无本买卖!
张惟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可嘴角还是不自主地上扬着,说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贫道那天……”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他刚刚感受到,自己在城外炼尸之地布置的符箓,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