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上的帽子已经被掀掉，露出长着白短发的头皮。

他的脸上、脖子上、头皮上、耳朵上，甚至微微睁开的眼球上，凡是露出来的部分，都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豆子。那是绿豆大小，油亮油亮的白色豆状物，里面隐约能看见黑色的内核。一整个头颅上附着着一层这样的东西，少说也有一千个之多，密集程度堪比芝麻烧饼，看的人头皮发麻。像是老树死亡后，腐朽的树皮表面长出毛茸茸的菌丝。

虫卵。周岚岚小脸蜡白。

她不说，其他人也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很明显，是虫卵。而且大概率是那些发光蛾子的卵。向导老杜下场悲惨，成了这些蛾子留给后代的食物。那些蛾子在他的皮肤表面布满卵，这样等到卵一孵化出世，幼虫就能以吞吃向导老杜的尸体为生。等尸体吃完，基本上就已经发育为成虫了。

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凉，不是冷风吹的，而是心底里透出来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那天晚上没有侥幸在地下工事里脱身，估计也会变成老杜这副模样。僵立在某个地方，凡是没有衣服覆盖的体表都扎满虫卵。

我们要不要把老杜处理掉？绿狗问。

处理掉？怎么个处理法？郝有茗问。

放着他在这里不管，等那些卵孵化出来，又会变成一大群发光蛾子。估计时间会很短，据我所知，地球上的昆虫，绝大部分只要很短时间就能孵化出来。到时候再被我们撞上，岂不是麻烦的很？绿狗道。

埋了吗？这里可是冻土，地面比石头还硬，一铲子下去地上就只有一个白点。佟娴道，“搞不好火星都能劈出来。”

何况我们没铲子。周岚岚抿嘴为难，“难道徒手挖坟？难度太大吧？”

不能埋，很多虫子埋在土底下也能钻出来。绿狗恶狠狠地说，只能烧！放火烧掉！周围这么多松树，掰点树枝，点篝火，把他火葬。

眼下也只有这么办了。几个人顶着肚子饿，找十米外的几棵松树，掰了很多树枝下来，堆到老杜的尸体旁边，绿狗负责点火。

松枝是很好烧的东西，因为枝条里有松油。哔哔啵啵的爆响声中火势逐渐旺盛起来，吞没了僵立着的老杜。长烟滚滚冲上高空，火星像发光的蒲公英那样在风中四散。

老杜头上的那些虫卵像爆米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破了，流下汩汩的汁水和油脂。随后老杜轰然倒在柴堆上，激起一大片火星，继续悄无声息地燃烧。

大家都以为烧个人很简单，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儿。没想到前后花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烧干净。大火熊熊烤的大家都有些冒汗。

“我怎么闻到了烤肉的……香味？”郝有茗忍不住说，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当着死者的面这么讲实在太不礼貌。更何况这位死者还是曾经和大家朝夕相处的向导。

“你特么疯了吧！”周岚岚狠狠呵斥。

“你是饿昏头了。”佟娴表情先是吃惊，随即白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郝有茗冲火堆鞠了个躬，诚诚恳恳态度端正，“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是偶尔嘴比较欠。”

“我也闻到烤肉香味了。可惜不能吃。”绿狗倒是不避讳，叹惋道。

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把老杜烧成骨灰和小块。手头也没有什么容器能把这些骨灰带走，于是三个人就捧来一些雪，盖在骨灰上面埋住，一行人鞠了个躬，算是悼念死者，继续出发找营地。

分明在地下工事没走多远，但是在山上足足走了两个半小时，才看到原先的帐篷营地。值得庆幸，那些帐篷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还有半公里就能走到，大家都加快了脚步，因为已经饿的不行了。风一停下来，就能听见所有人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郝有茗已经饿的开始头晕。

“有人。”绿狗忽然说。

“我闻到有人的气味，在帐篷那个方向飘过来。”绿狗紧接着补充。

“时以高或者吉尔在里面吧？”郝有茗猜测。同时脚下步伐没停，就算时以高在哪里，也得去面对，总比活活饿死强。

“不是，时以高的气味有很浓郁的雪茄烟味和威士忌酒味，吉尔的味道是各种卤煮烤串生大蒜，还有二锅头。”绿狗抽动鼻子，皱紧眉头，“这个人味道很陌生，而且很奇怪，肯定不是时以高和吉尔。”

正说着话，郝有茗远远望见，帐篷后面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郝有茗一看那个人，就知道确实不是时以高和吉尔。因为他魁梧而高大异常，穿着打扮极其怪异，怪异地简直想让人揉眼睛。

一身很有科幻感的蓝色紧身衣，之所以说有科幻感，是因为他腿的外侧和腰间竟然有黑色的金属外骨骼。他后背上背着足足六个旅行箱那么大的箱子，远远看上去极为不协调，简直像是背了一个双开门的大冰箱。

而且那些箱子闪烁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竟然是金属箱。那么多巨大的金属箱本身就很重了，加上箱子里装的东西，估计上百斤也打不住。可那个人竟然笔直地站在雪地里，像是根本没感受到后背的重量似的。

他显然发现了郝有茗一行人，远远的挥了挥手，张开嘴喊了句什么。但正好一阵大风卷着雪沫刮过，他的话就被吹散在风里。

“那是什么人？”郝有茗有点紧张。那个人看上去确实太怪了。外骨骼、巨大的金属箱，像是什么科幻里的人物。甚至有可能是个机器人。

“不知道。”绿狗摇头。

“他招手好像是让我们过去，我们掉头跑还是过去？”周岚岚惊疑不定。

“慢慢走过去，看情况不对咱就立刻跑。”郝有茗短暂地思付后决定靠近，因为他觉得那个人没有恶意，至少目前如此。至于他是谁，从哪来，在营地徘徊做什么，都得过去面对面交流才有可能知道。

那个人就一直站在那等待，十分有耐心。郝有茗和绿狗走在前面，周岚岚和佟娴跟在后面，一行人试探着走过去。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几行长长的脚印。

走到大概离营地一百米远时，郝有茗看清了那个人的相貌。

他觉得既惊讶又害怕。

那是个东亚男人，大概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蓝色的紧身衣材料特殊，看上去很像某种精简版的宇航服。腿上确实是附着着外骨骼，看上去十分有科幻感。后背的箱子太过巨大，感觉摇摇欲坠随时会倾倒，但却一直牢牢固定在他后背上，不知道是通过什么装置实现的固定。

之所以郝有茗觉得害怕，是因为那个男人左半脸是皮肤，而另右半脸竟然是裸露的机械！郝有茗想起以前看州长的电影终结者，主角是半机械半血肉的机器人，眼前这位的右半脸赫然是终结者机械脸的模样！铁色的护板、细小的螺丝和金属零件清晰可见，眼球则是摄像头一般的东西。

但走到这个距离了，掉头返回也不大现实，只能硬着头皮靠近他。

“你们是哪个部门的？”那个终结者开口问，嗓音倒是人类的嗓子。

几个人连同绿狗都是一怔，这台词怎么这么奇怪呢？哪个部门？我们哪个部门也不是啊！

郝有茗骤然紧张，是不是这位终结者把自己一行人当同类了？要是发现不是同类而是普通人类，他会不会掏出机关枪来突突突？

“你是哪个部门的？”佟娴很聪明，把话题的皮球踢回去了。

“我是俞和啊！”俞和却语气疑惑，你们新来的吗？怎么不认得我？

这下轮到郝有茗这边尴尬了。听口气，俞和在他的组织里属于大家都认得的人物。这下蒙混过关不可能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索性摊牌吧。

“我们是背包客。”郝有茗撒谎完全不脸红，“国家地理杂志知道吗？我们来拍照的，打算投稿到那个杂志上去。但是遇到点波折，小命保住，相机丢了。”

“这是你们的帐篷吗？”俞和指指身后。

“没错。还有三个队员。但是我们失散了。”郝有茗道，“他们在帐篷里吗？”

“没有，帐篷里一个人都没有，全是空帐篷。”俞和摇头，随即皱眉，“你们好端端怎么会失散呢？”

“我们夜里遇到了一大群蛾子，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些蛾子会发光……”郝有茗刚说完，就被打断了。

“鬼火蛾。你们能逃脱出来真是命大。”俞和显然知道这种蛾子，神色凝重，“如果被鬼火蛾群抓住，身上的血很快会被吸走一大半，然后密密麻麻的虫卵扎在皮肤上，人只消几分钟就会死去。”

几个人看俞和的眼神都变了。俞和不知何许人也，但他显然对这附近的事很熟悉，那种蛾子他不但能叫的出名字来，还知道遭遇后的下场，说的分毫不差。郝有茗想说已经死了一个同伴了，但他没开口，他觉得对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什么事都说，有点太过轻率。

“别往前走了，趁早回去吧，这不是拍照的地方。前面是黑鸟山谷，那里面的种种东西是不为外界所知的。”俞和面色严肃，郑重其事地警告，“拍照不一定非得去黑鸟山谷。真正的好摄影师镜头下，处处都是好景色，对吧？”

郝有茗挠挠头，“可是我们必须得去，听您这口气，似乎您对黑鸟山谷很熟悉？能给我们指条明路吗？捷径之类的。”

“为什么必须得去？”俞和皱眉，似乎有些生气于郝有茗的顽固不听劝。

佟娴已经把手臂露出来了，撕掉上面的软皮。惨白的皮肤，上面爬满根系似的黑色血管。

“中毒了？”俞和盯着她手臂上的黑血管看了看，立即就想明白了，“找解药？”

“对。”佟娴点头，坚定地说，“所以必须进去。”

“而且我们还有两个队友失散了。”郝有茗补充道，“我们也得进去找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一起出来，回去时有人人间蒸发了，总归不是事儿。”

俞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大概搞明白了郝有茗一行人的处境。

“那你们跟着我走吧。”俞和道，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淡，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黑鸟山谷我进进出出，已经往返十几次了。你们只要答应在山谷里听我的建议，我可以带你们进去。正好我现在也要去那里送货。”

“但是强调一点，进去之后必须听我的，如果一意孤行，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俞和沉声强调，“你们只要听我的话，基本上可保性命无虞。如果不听我的指挥，在里面遇到险境，我不一定有把握救下你们。”

这要求合情合理，大家纷纷表示你有经验你老大。郝有茗朝他道谢，心里暗喜，原先的导游虽然已经死了还烧成骨灰，但现在又有新导游了。而且这个导游明显比上一个认路的多。老杜只是年轻时误入过一次黑鸟山谷，这个俞和竟然已经进出十几次了。从他默然的表情来看不像吹牛或者撒谎。可信度颇高。

但是郝有茗心里也没松懈对他的警惕。毕竟一个半机械人太过离奇。谁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中途节外生枝？郝有茗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跟着他走的同时，保持警戒心，时刻防止他突然发难。

俞和在雪里站着等候，几个人去收拾自己的帐篷和行李。郝有茗快饿昏过去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往嘴里塞牛肉干。他感觉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绿狗也是，郝有茗啃两口就扔在地上给它吃，它低着头到处捡拾食物，风卷残云全部吃光。

收拾完东西，所有人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去找俞和。俞和还站在雪里眺望远处的雪野，似乎是在警戒。他的机械外骨骼腿上亮着蓝色的小呼吸灯，缓慢地闪灭，不知道是代表电量还是别的什么。后背上像冰箱般巨大的一堆箱子真是壮观，可俞和就像感觉不到那份重量似的，站姿随意轻松，大概也是因为机械外骨骼起作用。

周岚岚和佟娴很会来事儿，她们拿了一大包牛肉干请俞和吃。但俞和拒绝了。

“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没有消化系统。”俞和淡淡说。

除了俞和自己，其他人都有些懵圈。

“我是半机械人。不吃人类的食物。”俞和解释道，伸手掰了一下腰后的某个开关，腿上的外骨骼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从待机状态唤醒了。

“我们走吧，尽可能快一点，我赶时间。”俞和道，迈开腿往前走，外骨骼发出轻微的滋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