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冕属蛇,自小到大,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木质的蛇形吊坠,木蛇坠造型简朴,对蛇之形态只是简笔勾勒神韵,并未仔细雕琢,但已然栩栩如生。母亲说,这是抱他回来时就挂在脖子上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随身佩戴,仿佛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刚刚练功时,他感到木蛇坠幽幽发凉,一旦停止,木蛇坠又恢复了往常。
陈冕拿出木蛇坠在手中仔细端详,木蛇坠的线条走势如同太极图中间的那条曲线。蛇坠安静地没有任何异样,过了一会儿,陈冕便收回,继续学着《汇海内经》里秃头男子的样子练内功心法。
《汇海内经》开篇先品评当今江湖,仅就修内力而言者,莫不讲究至纯至粹,以阳者为尊,论派系成气候的如雪城王家,有《心五经》;栖霞谷张家,有《阳明经》;虎脊山轩家,有《凡往经》;梅花坞冷家,有《无妄经》;菩提岭符家,有《楞伽经》;万里竹林纳兰家,有《长载经》;昆仑洞吴家,有《大易经》;以阴气为末,此道有成者仅有古冢南宫氏一脉,有《水寒经》,其剑走偏锋,内功心法造诣却居各大门派之首。
经书先是讲“阳”篇,说此篇乃采集各家之长所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仅对各家各派的长处毫不吝惜赞誉,但同时又尖锐地指出存在的问题,提到了补足之过程。其次是“阴”篇,着重讲了江湖人摈弃此道之缘由,乃反噬亏虚之故也,但其实修此道增长内力会更迅速,但南宫氏对反噬亏虚的抑制之法为其不传之秘,此生难窥其秘,乃一大憾事。
同时告诫本门弟子,不可随意修“阴”脉内力,否则越陷越深,其患无穷也。
只见封底上又写着:非往南山,处悠然也。悠然子。
陈冕细品这八字的心境,心道悠然子前辈该是何等的潇洒恣意。练完一遍心法,陈冕感觉到一股一股力量在往体内沉去,木蛇仍在微微发凉。
陈冕又细读了一遍梁夫子给的明日要学的册子和《阅微集》,陈冕看书时极度专注,不多时就看完一遍,再加上他记忆力超乎常人,看过一遍就完全记住了里面的字句,甚至书里哪一处有折痕都在脑子里印得清清楚楚,便放下书,不再翻阅。
晚上做梦时,那“穿石”一式在梦里破海而来,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水上漂浮着的稻草,只能随波逐流,梦里胖师兄嚼着猪肉脯,一遍一遍用他胖乎乎的小指比划着说”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丢丢。”他使劲挣扎挣扎……,稻草后来变成了别的东西,往水里沉去。后来,梦里又出现了那个睡眼惺忪的秃头男子,对他说,继续练功头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哦。
陈冕被这句话吓醒了。
醒来时听到母亲已经在小灶上弄早上的吃食了,母亲素日里其实爱睡懒觉,但只要是陈冕早起要出门的日子,她一定起的更早给陈冕做完早饭,再去睡回笼觉。
秋雨淅淅沥沥地在屋外飘洒,陈冕就着清炒雪菜吃完母亲早起烙的大饼,喝了点红豆小米粥,拿着母亲昨晚炸的猫耳朵和油纸伞就往小枫山那边走了。可能是因为这次陈冕出门要好几日才会回来,母亲站在门口看了好久好久。
到了琵琶山庄,陈冕先去他的厢房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和满是泥泞的鞋子换了下来,穿上柜子里放着的灰蓝色的袍子和练功用的布底鞋。估摸着快到梁夫子昨日所说的早课时辰,就撑着那把油纸伞去叫大师兄结伴而行,大师兄今日穿的是一身浅蓝色袍子,更衬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天还未亮,走到草堂外,听到秋雨打着残荷,雨水落入小塘的声音。走进草堂小院,陈冕听见叶蓁蓁柔柔的声音正在向梁夫子请教,没想到叶蓁蓁到的这么早。用来授课的那间草屋名为“芦雪斋”,旁边栽了几棵芭蕉,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动听的响声,真是“芭蕉雨声秋梦里”。
叶蓁蓁一转眼,就看到大师兄和小师弟来了,一个如修如竹,一个芝兰玉树。一个已是上天的恩赐,同时出现一双,只能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了。但其实单看五官,大师兄容貌只能算清秀,但他温润儒雅,身量高大,观之可亲,自是有一身清华之气度。
不一会儿,其他几个师兄师姐也陆续来了。
这将是梁夫子对陈冕讲的第一堂课,也是让他受益一生的一堂课。
梁夫子今日穿着一身带竹叶暗纹的淡青色袍子,她不施脂粉,一双柳叶眉,眼睛清亮,脸方方的,只是下巴有点尖,一头黑发被一根玉簪束起,气质脱俗。光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沉静的强大气场,大鸭蛋师兄平日里虽然爱耍嘴皮子,但在梁夫子面前却十分老实,只是那一双眼睛还是没办法控制地滴溜溜的转。
只听梁夫子开口道:“今日要上的课,可都预习了?”
都答道:“已预习了”。
梁夫子道:“蓁蓁,用一句话来讲讲你昨日预习的内容。”
陈冕回想起昨日梁夫子给的册子上第一页写的便是《战国策·魏策二》上的一则故事,上面写着:“庞葱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
叶蓁蓁声音柔柔道:“昨日预习的是一个只要三个人讲同一个虚假的消息,听者便会相信的故事。”叶蓁蓁今日穿的是一件粉色衣服,衬得她肤色越发白嫩,发髻上插着一把小牙半月梳,整个人如一朵将开未开的粉色龙沙宝石。
梁夫子点头道:“可知为何?”
叶蓁蓁不是很确定道:“听者愚蠢之故,才会轻信别人所言。”一张小脸极是认真。
梁夫子道:“读前人之鉴时,由于一开始就已知何为事实真相,总会容易认为犯错的都是蠢人。要知道,这些能坐在权力顶峰位置的人,都是爬过尸山血海,经过无数尔虞我诈之人,若真是资质愚钝、智力低下,恐怕根本活不到做王上的那一日。”坊间皆知,先皇一共有十二个儿子,十五个公主,这还只是顺利生下来的,但等到当今圣上即位时,皇子只剩三人,公主只剩五人,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见在皇室的权力角逐之路是怎样一片腥风血雨,又需要怎样的智慧、勇气、残忍、冷酷与舍弃才能在那片战场上活下来。
梁夫子又道:“我们一定要明白,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仅仅会发生在过去的某一个人身上。晟陶,你认为是何之故?”
大鸭蛋师兄想了想,认真道:“无他,懒之故也。”听到这样的回答,其他人心里暗笑,以为他又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大鸭蛋师兄继续道:“市上是否有虎,去看一看便知真假,仅凭三言两语便信了,可见这个大王懒得动脑懒得动脚,是以懒之故也。”
鸭蛋师兄顿了顿,又道:“可曾记得四年前,永安城内鼠疫横行,朝廷下令封锁城门,永安城内百姓皆须严格闭门不出,否则有极大的感染风险。此时一江湖行骗郎中说了一句,金银花可治鼠疫,无数百姓无视朝廷号召蜂拥而出抢购金银花,不多时,金银花就被抢购一空。”
“但后来发现,金银花并无治疗鼠疫之功效,反而是为抢购金银花感染上鼠疫的百姓多达上千人。其实有些事情多加思索就能知道,倘若鼠疫的解药是金银花那般易得的药物,鼠疫根本不会发展到那般可怖的地步。”永安城鼠疫的惨状现在想来都令人心有余悸,后来已难以界定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了。听完鸭蛋师兄此言,几人皆陷入思索,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梁夫子品评道:“勤于思、敏于行且对世事皆有自己独立判断的人并不多,能做到者,非池中物也。”
此时,小辣椒师姐开口道:“梁夫子,我有疑。”小辣椒师姐的声音不似叶蓁蓁那般温温柔柔,而是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泼辣。
梁夫子道:“讲。”
小辣椒师姐道:“若这三人皆言另一座远在千里的城池中有虎于市伤人,王上需要就每个线索皆跑到千里之外求证否?王上日理万机,怎能做到?若无法求证,王上该如何?”
梁夫子道:“陈冕,你认为此种情况王上该如何?”
陈冕一思索,想起《论语》中孔夫子曾言,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便答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对无把握之事,心中存疑,谨慎待之,更不做传谣之人。”
梁夫子点点头道:“知易行难,若能时时有此觉思,也就是了。”听到这里,陈冕只觉得梁夫子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夫子都不同,在其他夫子课上,他需要做的就是反复朗读和背诵,不似梁夫子这般循循善诱、反复启迪学生思考。
梁夫子又道:“你们日后无论是沉浮于仕途,还是逍遥于江湖,对是是非非定不可盲从,必须自己独立思考判断。若能做到,那也不枉今日这一堂课了。但惰于思、殆于行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见解?曾远,你来说说看。”
胖师兄道:“那我就用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来说说我的见解吧。”听到胖师兄说这话,大家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叶蓁蓁,最爱听的就是江湖趣闻。
只听胖师兄用他粗犷的声音道:“有一日我去桦州办点事,”胖师兄刚刚说出这句话,大鸭蛋师兄就笑出声,原因无他,只因为桦州最出名的就是那号称天下第一的风月场所兰亭斋,是以大鸭蛋师兄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歪了,但梁夫子在此,鸭蛋师兄不敢造次,立马收住了。
胖师兄看鸭蛋师兄的反应,解释道:“不是去办那件事。”但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这次连大师兄也不禁莞尔,听得陈冕云里雾里,那件事是哪件事?
胖师兄不再理会这些无聊的人,换了一个叙述线索,继续道:“十几年前,江湖上当家的还是那一位。”
胖师兄没有说那一位叫什么名字,但除了陈冕,在座的都知道是谁。听到这里,大师兄脸色微变,厉声道:“这些江湖旧事,不要再提了。”仿佛只要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以及任何与他沾边的事情,就会带来大灾难一般。
胖师兄见大师兄如此严厉,想了想似乎也觉不妥,笑道:“好吧,那我换一个故事讲。”想了想,又道:“这个故事是我有一次和一个朋友喝酒,他给我讲的。”
“要知道,虽然咱们棠邑国富得流油,但天底下大部分银子就在那么少部分人手里,大部分江湖散客还是穷得底儿掉,我那个朋友家里就属于世袭的穷。他有个比他大四岁的姐姐,据他说,他姐姐长得很漂亮,而且心地善良、人又勤奋,在他姐刚刚满十三岁那年,镇上来说媒的人就已经踏破了门槛。最后,他姐嫁给了镇上的一个秀才。”
“但是那个秀才屡试不中,把不得志都发泄到他姐身上,那是天景三十四年的夏天,他姐怀上了孩子,他姐像往常那样,去小镇河边洗全家人的衣服,洗完衣服再回来烧饭,可那天一直到天黑透了,人都没有回来。我那个朋友一家都急疯了,大晚上提着大灯笼满镇地找啊找啊……,整整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人。”
“后来,他父母除了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找人、打听他姐的消息,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听不到,他母亲本来身体就弱,因此也支撑不住病倒了,就算躺在床上,也完全没办法睡觉,还一直流眼泪。他父亲继续到处找人,去了他姐姐常去的几个地方,还有搜罗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但他姐姐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后来他父亲就站在他姐洗衣服的那个河边,一直看一直看。但是他们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希望,觉得总有一天,人能回来。”
“一直等到第十一天,他们终于找到他姐姐了。”窗外的雨此时似乎下得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