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子道:“你们有什么提议吗?”
鸭蛋师兄笑道:“自罚十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
辣椒师姐道:“不可不可,让你喝酒,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叫做惩罚?”
鸭蛋师兄道:“那你有何好提议?”
辣椒师姐一思索,道:“未完成之人须有惩罚,完成之人也应有奖赏。不如让未完成之人答应做到之人一个要求,如何?”
几人听完眼睛都是一亮。
叶蓁蓁道:“无论什么要求皆可吗?”
辣椒师姐道:“什么要求皆可。”
梁夫子连忙道:“不可不可,要求还须有限制,不可是杀人掳掠等为非作歹之事。”
几人都心想,这为非作歹之事是绝对不可能提的,便都同意。陈冕很好奇师兄师姐在纸上都写的什么,只见梁夫子已将酒坛妥帖地弄好了。
酒足饭饱之后,陈冕见“醉翁小筑”旁边停着一叶扁舟,提议道:“我们带上灯笼,去荷花池游玩一圈如何?夜游赏荷,当别有一番意趣。”陈冕今日穿着一身淡黄色衫子,站在灯笼旁边,灯火将他的面庞衬得如美玉,令人见之忘俗。
众人也都很有兴致。梁夫子道:“夜游赏荷怎能少得琴声助兴?”
陈冕一听,便迅速飞去去了梁夫子的古琴,几人先后登上小舟,分坐在小舟两边。胖师兄是最后一个上小舟的,一手提着一坛“枫林晚”,他一上来,小舟顿时往下吃水更深,几人又是大笑,连道“舟要沉了!”
大师兄用浆将小舟向池心划去,舟头和舟尾都放着灯笼,小池水面上一片弥漫,一轮月亮挂在天上,朦朦胧胧。
几人坐定后,梁夫子抚起古琴,这曲陈冕曾听梁夫子弹过,曲名《酒狂》,据传是名士阮籍所作。梁夫子已有几分醉意,曲中有士隐忍不发,却有不屈之意,更带着恣意狂放、洒脱不羁之感。
不一会儿,小舟入了藕花深处,梁夫子边弹奏,边吟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几人赏着夜荷,醺醺然地饮着“枫林晚”,听着琴声,时仰时卧,好不自在,只觉良辰美景,有友人作伴,已是人生至乐也,可不知为什么,陈冕听这琴音中隐隐有苦涩。
一曲中,一半是在曲内,更有一半是在曲外。
一曲罢了,良久,方有人说话,叶蓁蓁好奇道:“梁夫子是向何人学的古琴啊?”陈冕也很好奇,不知道梁夫子的师傅又是谁?
梁夫子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们,我不过学到了二三成,说出来免得辱没了师门。”陈冕听梁夫子如此说,心下惊异,倘若梁夫子都只学到了二三成,那梁夫子的师傅又是什么神仙?又很不好意思地想,红叶夫人不让人随意说师傅是她,是不是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日尽兴过后,几人又是马不停蹄地忙于练功,红叶夫人对练功一事管教甚严,只说“再努力都不为过”,日子过得飞快,琵琶山庄的枫叶又开始染上了血色。
一日,红叶夫人指点完几人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召集他们几个,说道,“近几日,昆仑洞的吴老爷子有个宝贝儿子失踪了,再加上昆仑洞附近几个小镇上,有多名少女接连不知所踪。你们几个由安彬带着,去昆仑洞一带看看什么情况。”她没有将心里的疑虑讲出,十年前那场八盟之战后,那股邪恶势力消停了很久,难道其余孽又卷土重来了吗?
大师兄道:“五师妹和六师弟也去吗?他们是否还年龄尚小……”
红叶夫人道:“我九岁便开始闯荡江湖,有些事,早晚都是要经历磨练的,早一日知道更好。”
大师兄道:“是。”
红叶夫人道:“明日便启程吧。蓁蓁,小冕,你们两个过来,你们初入江湖,我有几句话要嘱咐。”
其他人则去了一边继续练功,叶蓁蓁和陈冕跟着红叶夫人走到一边。
红叶夫人道:“蓁蓁,小冕,你们两个涉世未深,出门后一切要多听几个师兄师姐的。”红叶夫人一双眼睛里满是关切,“此去可能有危险,也是增长阅历见识的机会。江湖里也不是没有好人,但是可以说,大半部分人都居心叵测,出门在外,不止要用眼睛,更要学会用心去看一个人。”
叶蓁蓁问道:“红叶夫人,何为用心去看人呢?”
红叶夫人道:“用心看人,就是用心去观察这个人的发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有的人表面上称兄道弟,实则不怀好意,再则口蜜腹剑之人不计其数,需要用心去观察、识别。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不过你们从现在起就需要有这样的意识。要知道,有些人不是死在武艺不如人之上,而是死在识人不清之上。所以我刚刚说的这点,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牢记在心。”
陈冕心道,红叶夫人真的是煞费苦心,不仅传授他武功,还教他行走江湖、为人处世之道。当下答道:“定当铭记在心。”
红叶夫人又道:“若碰到栖霞谷张家的人,他们若要找麻烦,只管杀之。”提到栖霞谷张家,红叶夫人眼底一片寒霜。
陈冕心道,红叶夫人对栖霞谷张家人的仇恨竟如此之深,胖师兄说师叔陈松死在张家人手里,师叔一定是红叶夫人十分珍视之人吧,就如同几个师兄师姐对我来说一样,这一年以来,我早就将他们视作手足,倘若有人敢伤害他们,就算拼了命也不会善罢甘休。
红叶夫人又道:“此次行走江湖,你们手中拿着小木刀免得叫人笑掉牙齿,我让柳州的阮铁匠打了两把刀给你们。”
陈冕一听,心下大喜,心道:终于可以有一把自己的兵刃了!
红叶夫人给陈冕的刀质地坚韧,做功精良,直背直韧,刀背较厚,刀柄呈扁圆环状,刀身饰有线条流畅的错金涡纹和流云图案,陈冕十分喜爱。叶蓁蓁拿到刀也十分开心,她的刀上部较直,下部微曲,刃部略窄,饰有鸟兽图案。
红叶夫人道:“这两把刀就是你们的了,虽比不得上古名刃,但阮铁匠打的刀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若届时真到了需要你们砍杀的那一步,记住,刀是活的。”
叶蓁蓁和陈冕都谢过红叶夫人,道:“记住了”。陈冕心道,对于爱刀成痴之人来说,刀就如同有灵性、生命一般。
叶蓁蓁道:“陈冕,你要给你的刀起什么名字呀?”声音软软糯糯,“大师兄的刀名雪狐,二师兄的刀名万骨,三师姐刀名烈火,四师兄刀名不二,你呢?”
陈冕心道,真是一把刀一种性格。陈冕想了想,最终道:“我给它起名黑豹,你呢?”
叶蓁蓁笑道:“你们男孩子就喜欢起这种名字。我最喜欢秋天,它就叫初秋。”好像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是满意。蓁蓁一笑露出一个酒窝,看起来特别甜。
几人练完功后,大师兄便道:“今日先回去收拾行李,路上一切从简,此去少则半月,说不好回来的具体时日,今晚可各自回家知会亲人。明日卯时在琵琶山庄下面的马厩会合。”
陈冕回去告知母亲后,母亲担忧地再三叮嘱他路上须小心,又给他行囊里装了多种吃食,直到陈冕说带不下了才作罢。
第二日天未亮,陈冕就到了马厩,不一会儿到了卯时,几位师兄师姐也陆续来了。马夫吉藐给他们牵好马出来,说马已经喂好了。在棠邑国,“吉”是奴性,许多家仆都姓吉。
之前胖师兄教过陈冕怎么骑马,只是陈冕马术还并不高超,因此大师兄让吉藐挑了两匹比较温顺的小棕马给陈冕和叶蓁蓁。路上马跑得并不很快,大师兄和辣椒师姐在最前面,陈冕和叶蓁蓁中间,胖师兄和鸭蛋师兄在最后。小棕马跑起来不颠不晃,陈冕心道,师兄师姐对我真的很照顾,我也须快快成长起来,让他们无须分心照顾我才是。
二师兄真是嗜酒如命,手上还拿着个酒葫芦,骑在一匹褐色马上还时不时地饮着酒,不过也未曾见他如何醉。辣椒师姐和叶蓁蓁一身荆钗布裙,装扮不似平日里讲究。几个师兄和陈冕都穿着耐脏的灰色、褐色等衣服。昆仑洞位于棠邑国南部的夕州,从柳州出发穿浔州再至估计要二十日的马程。
走了一会儿,他们便过了柳州外的一条小河,晨光熹微,小河如同一条黑色的滑不溜秋的缎带,向下游缓缓流去,河上腾起了一缕缕薄雾,萦绕着岸边的芦苇丛。他们又往南走了十里地,爬上了小坡,离小枫山渐渐地远了,等天完全亮了,陈冕往后望已经看不见小枫山的身影,一轮红日升起,将沿途的树木叶子都镀上一层艳红色和金色。陈冕长这么大,从未出过柳州,因此路途一切都很新鲜,他不住地看着。
丘陵一个接一个的连绵起伏,渐渐地,四周望不到一缕炊烟。几人再一次骑着马下了小坡后,就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河面映着日光波光粼粼,流水淙淙,也已到了中午。大师兄道:“我们去河边休息一会儿。”几人打马到了河边,河水还算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的石头还有一些水草,有的石头过大的还冒出了河面,小河水流与石头相击发出哗哗的水声。几人下马,将马儿栓在河边长的柳树上,柳树上不断有叶子落下飘到河面上。
胖师兄选了一块空地,捡上枯枝和落叶堆在一处,准备生火。辣椒师姐和叶蓁蓁便在那里选了一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下。鸭蛋师兄道:“小师弟,跟我来抓鱼。”说完,用他那把“万骨”砍了几根树枝下来,又削尖了一头,递给陈冕一根。
陈冕接过,道:“二师兄,‘万骨’不仅可以杀敌,还可以砍树抓鱼。”
鸭蛋师兄哈哈大笑。又从河边跳上一块大石,忽起忽落连着几块大石跳到靠近小河中央的位置,双目如电,看准一条大鱼便用树枝往河里猛地一扎,一条鱼便被刺了个对穿,鸭蛋师兄举起树枝,只见那鱼身子颇大,痛苦地在树枝上扑腾,身上还带着水,溅到鸭蛋师兄身上。陈冕学着鸭蛋师兄的样子,也刺了一条大鱼上来,很是开心,不多时,两人就刺了六条鱼,回到河边,大师兄和胖师兄又过来一起清理鱼,把鱼的内脏洗净后放在火上烤,又倒了些“枫林晚”在鱼身上,祛除鱼腥味。
鱼被烤得外层焦黄,冒出鱼肉的香气。几人赶了一上午路,皆饿得肚子咕咕叫。大师兄又从包袱里掏出几个小瓶。叶蓁蓁奇道:“大师兄,这是什么?”
大师兄道:“这是一些辣椒、孜然、迷迭香和盐的粉末。”
胖师兄笑道:“你连这个都带了。”
大师兄道:“你们几个口味重的家伙,没有它们能吃好饭吗?”说完给鸭蛋师兄、辣椒师姐、胖师兄和叶蓁蓁的烤鱼上均匀地撒上这些调料,给自己的那条烤鱼还有陈冕的烤鱼上只撒了些盐巴。登时香味大作,令人垂涎欲滴。陈冕心道,大师兄真是心细如发。
胖师兄毫不吝惜地赞道:“大师兄真是太会过日子了。”几人又拿出粱糗、肉脯出来吃,粱糗是一种面食,炒熟之后再放入石臼中加水捣制和匀,揉搓成形,再晾晒干,佐着烤的外酥里嫩的鱼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由于鱼是刚刚打捞上来的,味道鲜美无比,火候正好,里面的鱼肉入口即化。辣椒师姐极爱吃辣,又让大师兄给她的鱼上扑了一层辣椒粉。
陈冕问道:“师兄师姐,那个吴前辈是什么人?”
辣椒师姐道:“吴老爷子也算是江湖上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凭着一手洗髓鞭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据说他那鞭子威力无穷,被他一鞭子抽上,疼入骨髓。”
鸭蛋师兄道:“不过据说为人很讲义气,广交朋友,就连红叶夫人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胖师兄道:“吴公子这次失踪,不知道急坏了多少人。吴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叶蓁蓁道:“还有多名女子也失踪了,不知下落在哪里。”
大师兄道:“这些人说得好听是失踪了,是生是死都不一定。此行危险,你们须得时时跟在身边。特别是两个小家伙。”
陈冕心道,我才不是小家伙。道:“为何那些少女失踪了,红叶夫人要我们去昆仑洞一带查探?”相隔十万八千里,这不是官府该管的事儿吗?再者,又在昆仑洞的地界上。
大师兄想了想道:“本想等你和蓁蓁大一些了再让你们知晓,不过既然红叶夫人命你们跟着一起出行,那你们也须得知道,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又甚为可怖,我们上路边走边讲吧。”几人吃完饭,扑灭火,又用葫芦从河里装满了清甜的河水,继续整装上路。走上小坡后,马蹄踏在满是落叶的小道上,大师兄缓缓开口讲起了此行的来龙去脉。
“你们都仔细看过师祖写的《汇海内经》,经书上写内力自古以来分为两派,一为阳,一为阴。修这两派的武士几百年来势同水火,在江湖上斗得死去活来,掀起过无数场腥风血雨,死伤更是不计其数。阴武士修习内力的速度和力量其实是远超过阳武士的,但是所谓凡命运馈赠,皆标有价格……阴武士身上会出现各种各样奇怪的症状……而且吊诡的是,一旦修习‘阴’派的内力法门,如同入了泥沼,只能越陷越深、万劫不复了。”具体是什么症状,大师兄却没有说,大师兄想了想又道,“因此,阳武士斥责阴武士是邪魔外道,有违天道,人人得而诛之。”
叶蓁蓁道:“既然阴武士修习的内力法门为害甚巨,为何还有武士修习呢?”
大师兄道:“原因各种各样,最为普遍的是因为力量。”
“在这个江湖,每一个武者每一天都在追求力量,有人阳谋,有人阴谋。力量对于武士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有人杀妻弃子、不择手段都要得到。不得不承认,这个江湖,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力量,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要获得力量是很难……很难的,多少人平庸了一辈子。”
叶蓁蓁道:“好好修习武术,力量也一样可以获得啊,为何要用那邪门的法子?”
一听叶蓁蓁说此话,大师兄便笑道:“你说这话就跟说‘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样。要知道每个人一生来命运就是不同的,生下来之后的运气也不一样。你可知天下习武之人有多少?”
叶蓁蓁道:“不知……只知道很多很多。”
大师兄道:“多如过江之鲫。那江湖中成气候的门派有几个?”
叶蓁蓁道:“八个。”
大师兄道:“这八个门派中,每个门派至多有三四个前辈达到大宗师级别,最大的门派有两百人左右的弟子,但真正可以得到这些大宗师每日指点的,每个门派最多不过百十来个而已。也就是说,真正有机会连续不断地学习那最上乘、最正宗的武术的,放眼整个天下,敞开了算也不过几百人,可整个江湖,有上千万个武者啊。很残酷的是,被隔绝在这几百人之外的武者,就算用尽一生,不论自身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一流武者的水准。”
胖师兄道:“这部分武者可以被划分为两种,第一种武者,没有把成为当世一流武者作为目标,或者认为成不成看机缘,于是可以和自己相处得还算融洽地活下去;第二种武者,他们做梦都渴望做当世一流武者,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活着的。很多武者以为自己是第二种,其实属于第一种。”
鸭蛋师兄道:“第二种武者中,有一部分人,为了成为一流的武者,甘愿承受一切恐怖的代价,也不惜突破人伦和道德的底线,他们就是阴武士。但并不是说成为阴武士就一定可以成为一流武者了,只不过比不可能多了一丝机会而已。而且,就算通过这条路途成了,也并不长久,就如同天上划过的一道流星,除非有破解的法子。”
陈冕道:“我们此行是与阴武士有关吗?”
大师兄叹了一口气道:“希望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又缓缓道,“十年前,整个江湖最强的一股势力不是如今轩氏一族下的百君山庄,而是……另一个由阴武士所组织的门派,当年我也不过十多岁,据说为首的……那个人内力和剑术已经炼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江湖中无人能与之匹敌。”陈冕注意到大师兄不愿意提及那个人的姓名,而以“那个人”来代指,似乎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就会令人背脊发凉。
“阴武士为江湖正教所不容,但几乎所有阴武士,都以那个人马首是瞻。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道义的底线,但是江湖中正道也拿他们无可奈何,阳武士的门派虽多,但无论是‘雪城王家’、‘栖霞谷张家’、‘虎脊山轩家’、‘梅花坞冷家’还是‘万里竹林纳兰家’等等武林世家的任何一个门派单拿出来,甚至三四个加起来,与那个人所统领的门派相斗,都犹如以卵击石,不堪一击。论单打独斗,可以说,这些武林世家的掌门、家主皆非那个人之敌手。”
陈冕心道,那个人的武术修为竟然已经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道:“若所有阳武士的门派合力与之相斗,如何?”
大师兄道:“这些武林世家门派,虽然根源同宗,皆为‘阳’派之下的分支,但是世家与世家之间各有江湖恩怨,明争暗斗,各怀鬼胎。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放下一切间隙,联合所有世家之力,剿灭阴武士,那是千难万难。但是,有一个人做到了。”
陈冕和叶蓁蓁忙问道:“那个人是谁?!”